第23章 第23章占天卦
南阳城亡的那天夜里，靳无双曾经再度向项晚尘提出邀约。
“我如今不再是楚王世子了，但楚州尚有良田万亩，男儿百万。先生随我同去小舟吧。你我携手，再建一个南阳。”
但项晚尘再一次拒绝了他。
“尘学识尚浅，公子以天下大事托付于我，实在惶恐。我志不在江山，而在山水，愿以余生游遍天下。”言罢，他将那柄光寒剑递还给靳无双，“今日，便算是项某还了公子的一酒之恩。”
靳无双苦笑了笑，一顿酒换亲弟弟的一条命，确实是好买卖。他不再多劝项晚尘，如今他自身难保，虽说有周旋运筹的余地，却和往日不可同日而语。如今的他，若说要项晚尘跟着他施展抱负，却也没有那样的自信了。
靳无双看着项晚尘捧着的那柄剑良久，笑道：“先生留着此剑吧，做个防身之用。若是来日，先生有志于江山了，那时天下若还有我靳无双此人，先生再拿着这柄剑来找我吧。”
言罢，他一手将靳无瑟抱上马背，掉转缰绳，绝尘而去。
项晚尘看着一行人消失在官道的尽头，不知为何，有些释然，又有些失落。
“对不起，我是个懦弱又自私的人……”他呢喃道。
只有项晚尘知道，千机先生留下的那句话——“天下即将大乱。乱世中，谁能得了千机的传人，谁就能得到这个天下。”并不是完整的卦辞。
千机先生收养了项晚尘后，发现他天赋异禀，于是为他算了一卦。
卦辞中显示，项晚尘有左右天下运势的能力。乱世中谁若能得到项晚尘倾力相助，谁便能得到整个天下。但这个卦辞还有下半句——
项晚尘若是入世，活不过三十，必会惨死。
这一卦，千机先生只告诉了项晚尘，连自己的儿子莫知行也瞒住了。
项晚尘听过后，似乎不觉得什么，笑笑道：“言外之意，晚尘不入世的话，是不是能安安稳稳活到老死？”
千机先生反问他：“晚尘不想闻名天下青史留名吗？”
项晚尘摇头：“师父，我很惜命的。我这条命是我爹娘拼死挣来的，我要好好的护着。若是随随便便给出去了，岂不是大不孝？”
项晚尘本是凉州人，爹娘都是凉州马场的农民，后来遇到荒年，流寇劫掠村子，他爹跟村子里的男人一起去抵御流寇，娘带着他骑着家里唯一一匹马跑出了十几里地，结果又遇到了一窝土匪，他娘用身子护着他，被土匪乱箭射死。项晚尘就在马背上凭着母亲身体的掩护，一路逃到了洪武山。后来在洪武山遇到了千机先生，跟着他拜了师，才安稳下来。
千机先生明白了他的心意，所以将那道卦辞改头换面，才传了出去。
项晚尘一直牢记着师父的这道卦辞。
日子久了，就养成了对什么都冷眼旁观隔岸观火的性子，顶多偶尔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助人为乐一下。
慢慢的，他也学会了说服自己。
万事皆有因果。救一个人，他可能会杀别人，那就是害了别人了。
这个世道，当真是烂透了。
有时候他也会在心里感慨。
比世道更黑暗的，是人心。
在这个吃不饱穿不暖，人命如草芥的乱世，每个人为了活着，都得要拼尽全力。
只有这种时候你才知道，人为了活着，都能做出些什么毫无下限的事来。
项晚尘有时候会怀疑师父的卦辞是不是有误。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世道，就算他当真入世，倾力而为，又能做些什么呢？凭他一己之力就能救万民于水火？就能让早已不古的人心重新向道吗？
简直是笑话。
想着想着，项晚尘更加心安理得的混起日子来。
这样吊儿郎当的过了五年，项晚尘从一个变声期的文弱小少年，长成了一米八高的健康男青年。这五年间，他当过脚夫，做过兽医，给大户人家当过下人，也给商队做过护卫，甚至还曾冒充过两个月的寺庙住持。那个风云变幻的天下仿佛和他没有半点关系，无论世道怎么乱，他总能找到糊口的办法。
最近他又干起了老本行，在香火鼎盛的灵云寺里支了一个卦摊，给人算卦。
如今世道太乱，勾栏妓馆生意萧条，相继裁员倒闭，酒肆茶楼又时常发生械斗，十分的不安全。只有寺庙，生意愈发的好，香炉里的灰不足半月就能积满。
可见，人在主观意愿难以改变客观现实的时候，就会抛弃唯物主义，开始求神拜佛。
为了看起来靠谱一点，他甚至还蓄了一撮山羊胡。
在坑蒙拐骗和故弄玄虚双管齐下的策略下，不多久，他的卦摊就远近闻名了。
多的不说，解决个生计绰绰有余。
十里八乡的亲戚们奔走相告，很快就把他的卦摊挤烂了。
为了自抬身价，也为了让自己不要累死在卦摊上，项晚尘立了个规矩，每天只算十卦。美名其曰：窥测天意窥测的多了，会惹怒上天，就算不准了。
从此灵云寺里多了一个营生，就是倒卖项晚尘卜卦的资格，这个营生十分吃香，一个卜卦的位置，一度炒到了和新年头香一样的价钱。
卜上了卦的人，因为出了大价钱，本着钱不能白花的原则，把项晚尘吹得越发神奇，再提到他的时候，都是尊称一声“大仙”。
这天项晚尘照例出了摊，但今天有些不同寻常。往常他一出摊，摊子前便挤满了人，还有在他脸上倒卖算卦资格的黄牛。
今天他的摊子前格外的清净。
正在项晚尘困惑的时候，寺庙的院子里人声鼎沸起来。
“大人您一定要去算一卦，大仙的卦可灵了！”
“大仙一天只算十支卦，大人对小的有再造之恩，小的这卜卦的资格让给您！”
“大人我也有卜卦的资格，您用我的……”
项晚尘有些好奇，这些人在争相恭维的是什么人。
能让这些平日里为了一根香钱都斤斤计较的人如此大方让步的，不是菩萨，就是阎罗。
不多时，伴随着熙熙攘攘的声音，十里八乡的亲戚们簇拥着一个身披软甲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护卫。
项晚尘心头一惊。
那不是靳无双和程扬吗？
或许是因为身披软甲，靳无双看起来更高大了些，他的皮肤也黑了几度，眉眼间没有了少年人的傲气，多了几分沉稳，但不掩他的灼灼风华。
项晚尘这才想起来，灵云寺离小舟很近。而今天，是楚王和王妃的忌日，南阳城灭的日子。
靳无双被众人半推半劝的带到了他的卦摊前坐下，他有些不耐的看着项晚尘。
显然，对于这个大仙，他并没有什么兴趣，甚至有点反感。
项晚尘与他对视片刻，确认他并没有认出自己，于是放下心来，十分专业的问道：“公子想算什么？”
“你这里能算什么？”
“姻缘家业，财运仕途、疾病伤灾、官非口舌、风水运程，只要公子想问的，都可以算。不知公子想问什么？”
“好。你告诉我，这个天下，什么时候可以太平？”
靳无双看着项晚尘，十足的认真。
“公子不想问自己的运势吗？”
靳无双朗声笑道：“我的命，不用问天，问我自己。”
“公子既不关心自己的命数，又为何如此关心天下呢？”
“如今朝廷无道，民不聊生。九州山河，满目疮痍。人苦百年涂炭，鬼哭三边锋镝，天道久应还。这个乱世，总要有人来终结。事不避难，义不避责。如果有人能结束它，我愿倾力相助，若是没人来做，我就来终结这个乱世。”
他的声音很沉，每个字，都落地生根。
项晚尘坐在他的对面，似乎被扑面而来的王气震住了。
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面前的这个男人，必定是未来的天下共主。
“事不避难，义不避责”这八个字敲在他的心口上，振聋发聩，多少年来在他心中似有若无的愧疚感突然胀满了胸口，令他无地自容。
他有能耐有本事，他本可以救很多人，可以帮很多人，可以让这个荒唐的世道早些结束，但他选择了袖手旁观明哲保身，只求苟活于乱世。偶尔醉酒，吟几句酸诗嘲讽嘲讽世道，再嘲讽嘲讽自己，便得过且过了。
和他相比，他面前的这个男人纵然没有通天之能，也要为了那些与他本不想干的世人去搏一搏天命，去搏一个太平盛世，虽死无悔。
“不是我问先生算卦吗？怎么却是先生一直在问我。”看着有些发愣的项晚尘，靳无双问道。
项晚尘回过神来，他习惯性地捋着自己的山羊胡，道：“公子要测算天下，问的是占天卦。”他摇了摇头，“这卦，要加钱。”
程扬闻言，皱着眉便要来骂他，却被靳无双拦了下来。
他掏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放在桌上，不言不语，看着项晚尘。
项晚尘又摇了摇头：“公子的性命，就值这几个钱吗？”
程扬终于忍不住了，他拔剑出鞘，搁在项晚尘的脖子上，道：“先生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