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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5章 好马不吃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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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王这次出城,一去两天两夜没有回来。

仆役们都已经很习惯了,反正一个月三十天,王爷至少有二十天不在府里,有崔长史与宗长史打理王府,他们只管按部就班,该做什么做什么。

苏晏这两天却过得煎熬,一方面出于直觉不愿相信豫王勾结不臣的藩王、心生反意,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被豫王的过往战功与英雄气概打动的瞬间;另一方面还要做出浑然无事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在豫王的书房、寝殿等机要之处搜查证据。

到了第三天入夜时分,荆红追潜入了王府。

其时苏晏正在自己房间的油灯下,梳理从辽王多封来信中提取出的信息。荆红追悄无声息地撬开窗户翻进来,吓他一跳。

“阿追?你去了这么久,我很担心。”虽然知道阿追已是宗师境界,但苏晏还是先打量过对方,确认没有受伤后,才松了口气,“毕竟豫王武功高强,身边又有一支精锐府卫,万一被他发现你暗中跟踪探查……”

荆红追对苏大人的担心既享用又愧疚,上前安慰道:“大人放心,豫王发现不了。领军作战我不如他,但论单打独斗、追踪刺探,他绝非我的对手。”

苏晏略一犹豫,方才问道:“有什么发现?”

荆红追正欲开口,苏晏又出声打断:“等等说,我……”他想说“我先做个心理准备”,但为何要做这个准备?是因为害怕会从阿追口中,得到他最不愿接受的那种情况吗?

“我……”苏晏知道此刻自己的心乱了,无意识地抓住桌边的茶壶,定了定神,“我先给你倒杯茶。你润润嗓子,慢慢说。”

说是倒杯茶,手里却把茶壶整个递了过去。

荆红追似乎有所察觉,但什么也没问,从苏大人手中接过茶壶,对着壶嘴一口喝完冷茶,拉着他坐回椅子上。

“那夜我尾随豫王出城,果然是一路北上。我以为他们要去大同军镇,但他们很快偏离官道,转而向西,往左云去了。”

“左云?”苏晏取出一张舆图,在桌面上展开,仔细查看。左云是山西边防沿线中极重要的一处,是大同左卫的驻扎地,与大同右卫所驻的定边遥遥相望,成为戍卫边境的两道屏障。

荆红追指了指舆图:“他们去了左云的朔卫城,就是这里。”

“豫王去朔卫城做什么?”苏晏问。

荆红追道:“去暗会一个人。”

“什么人?”

“那人没露过面,但豫王似乎与他十分熟识,两人在密室中独处许久,不知其所言所行。”

边陲要隘,秘密会面,对方是谁?辽王?还是北漠的……苏晏眉头紧蹙,陷入不祥却合理的联想。

“大人……大人?”

被荆红追的唤声惊醒,苏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几乎把舆图边角给揉烂了。

他按捺着内心起伏的情绪,凝声道:“阿追,我没事,你继续说。”

“我本想潜入密室一探究竟,但豫王的府兵层层把守、极其警觉,若强行接近,也许会打草惊蛇。于是我潜伏在墙外,等到豫王出了院门,带着府兵往野地里去,便再次远远地尾随着,到了一处兵营。”

“兵营?哪个卫所的兵营,”苏晏在舆图上找,“是左云卫吗?”

荆红追握住了他的手:“大人不必找了,不是左云卫……是豫王私设的兵营。”

苏晏仿佛腿筋抽了一下,有点趔趄。荆红追从他的手扶到臂,牢牢稳住,带着一种了然的忧色注视他。苏晏深吸口气,拍拍荆红追的胳膊,说:“我没事,你放心,继续说。”

“我亲眼看见,豫王在兵营里练兵。”

“练兵……人数多少,能估得出来么?”

“约有五百人。”

苏晏道:“也许是豫王府的府兵,亲王守卫五百,并未僭越。”

荆红追摇头:“是每一轮五百人。我潜伏在旁的第二日,正好这批练熟战阵的兵们出了营,紧接着又进来一批新的。而且,光是豫王身边所带的护卫就已经有两三百人了,这些受操练的绝非府兵。”

苏晏不做声。

荆红追又道:“不止是练兵,那附近还有好几座冶铁炉与铸器厂,我摸了个半成品带出来。”

他从怀中掏出个黑黝黝的金属物件递给苏晏,像是火铳的形状,但缺少零部件。苏晏接过来翻看,忽然问:“阿追,那本书在哪儿?赵世臻送我的那本火器图谱,《焕曜神兵谱》!”

荆红追一怔,答:“出京时大人嘱咐过的,我收进行李里了。进了怀仁后,我混进点心铺子做伙计,行李也一并藏在后院了。”

“你去把那本图谱拿给我,快。”

须臾工夫,荆红追去了又回,递过来一本厚厚的线装册子。

苏晏快速翻阅,在其中一页停住。手指在绘图上摩挲片刻,再次比对了金属物件后,他失望而又疲倦地长叹了口气。

荆红追眼力过人,一眼就看出那幅手绘是一把火铳的详细构造图,问:“这铁疙瘩可是与图上的火铳有关?”

苏晏沉声道:“阿追你可还记得我说过,曾经用掣电铳射伤了前任七杀营主,迫使他毁容自戕?”

荆红追点头:“这就是掣电铳?”

“不,比掣电铳的威力更大,图谱上称之为‘旋机翼虎铳’,同样是赵世臻发明的火器,其三根枪管可以旋转,轮流击发。”

“赵世臻?是那个被大人招进天工院的火器师?他与豫王是什么关系,为何这铳会出现在豫王的铸器厂里?难道——”

苏晏道:“阿追,我最担心与最不愿看到的事,正一步步被证实……七郎……沈柒曾说过,赵世臻最为潦倒时,靠给豫王进献掣电铳才有了出头的机会,但那把铳出了问题,差点把豫王的手指当场炸断。

“后来赵世臻并未得到朝廷重用,大家都以为他得罪了豫王,故而不得举荐。但实际上,所有人都猜错了,豫王不仅没有因此记恨赵世臻,还暗中与他关系匪浅,甚至在离京赴藩时,带走了他所研发的新款火器的详细资料……所以你才会在豫王兵营里见到这玩意儿。”

苏晏晃了晃手里的铳管,再次叹道:“我自诩对赵世臻有知遇之恩,可没想到豫王收买人心的能力比我更胜一筹啊!”

荆红追听得直皱眉:“豫王募练私兵、暗铸火器、密会不明身份之人,大人觉得他是否有反意?”

这话问得尖锐,苏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须臾后才道:“是很可疑,但还不能百分百定论……我要确认一下,豫王密会的究竟是谁。”

“若是反贼、敌酋,大人又当如何?”

“……当如何,便如何!”

荆红追从他手中抽出火铳零件往桌面一扔,抱住了苏晏:“我知道大人……清河你心里不好受。这般不三不四的差事,本就不该叫你去办,小皇帝是故意刁难,以报复你的不辞而别。这事我们别管了,让他自己去查,他们叔侄之间争权夺势,与你我何干?”

苏晏轻拍对方腰背:“未必与你我无关,但势必与天下人有关。阿追,这件事我一定要查到底,不仅因为豫王是我引导贺霖放走的,我对此责无旁贷;更因我苏清河心有困惑与不甘,想向朱槿城讨一个真相。”

荆红追沉默了良久,最后低声道:“大人说了算。”

苏晏无奈失笑:“不是谁说了算的问题。我们之间并非从属,你若是不乐意,尽管与我分辩,说服我听你的。”

荆红追道:“为何要分辩?我为大人执剑的意义,不就在于让大人在安然无恙的同时,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换做是我心意已决,大人会不会反对与阻止?”

阿追知我!苏晏这一刻简直爱死了他的贴身侍卫。用力回抱了一会儿,他问:“你可知豫王何时会再与那个不明身份之人密会?”

荆红追道:“我不知他们在密室中的言谈,但在铸器厂听匠人们催促说,这批火铳要在半个月内交付。也许正是交给那个人。”

“半个月内……”苏晏沉吟片刻,吩咐道,“阿追,你先回点心铺继续潜伏,等候我的信号。”

他附耳交代了几句。荆红追点点头,目光不舍地望了他一眼:“大人保重,安全为要。”苏晏笑了笑:“有你这位绝世高手在身侧,我怕什么?”

荆红追走了。

苏晏立刻写了封信,交给一名负责守卫他的府兵:“尽快把这封信送到王爷手中,就说我病了。”

府兵有些犹豫:“卑职并不知王爷去向,还望苏先生见谅……”

苏晏淡淡道:“你不知道,那就麻烦转交给知道的人,若是王府中一个明白人都没有,我便自己出城去送。”

豫王交代再三,怎么可能任由苏晏离开王府,府兵只好收了信,出门便将此事禀报了崔长史。

“苏先生说他病了,可卑职瞧他气色不错,比初来时似乎还养胖了一点儿。”

崔长史笑道:“苏先生这病患得有意思。你还是快马赶去朔卫城送信,至于王爷信不信、管不管,那是王爷的事,我等可无权插手。”

府兵点头称是,当即带几个人连夜离开怀仁,直奔左云。

三日后,怀仁下起入秋的第一场初雪,雪霰小而稀疏,尚未落在肩上便化作了雨滴。

苏晏在长袍外添了件披风,临轩观雨夹雪,不知不觉斜倚着躺椅打起了盹儿。迷糊中忽然感觉面上一凉,他惊醒过来,意识到盖着脸的书册被人拿走了。

豫王站在椅前低头端详他,一身戎服业已湿透,袍角沾满泥水,显然是从外面回府后,尚未更衣便过来了。翻了一下手上的书册,豫王似笑非笑地问:“志怪奇谈,好看么?”

苏晏打了个呵欠,懒洋洋拖着腔:“‘日长院宇闲消遣’而已,好不好看有什么打紧?”

“哪儿拿的?”

“你的书房。”

“除了这几本,还想看什么?”

苏晏转念,故意露出不怀好意的神色:“想看你书桌带锁的抽屉里,藏的是什么机密。”

豫王二话不说,握住了他的手腕:“走,我带你去看。”

苏晏用力抽回手来,顺道把书册也夺了过来,往椅面上一躺,嗤声道:“真以为我爱看?你好好锁着吧。”书册重又搭在脸上,他的声音从纸页间闷闷地传出来,“这回能在府中待几日?”

豫王一颗浪子心,竟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问出了愧疚感。他在扶手旁半蹲下来,歪头从书册边缘窥探苏晏的神情:“三日……呃,四日?等我再出一趟门,把手上的事了了就回府,能一直闲到年后。”

苏晏挪开书册,拿眼睛瞟他:“下次出门玩带上我。整日窝在王府,骨头都盘酥了。”

豫王婉拒道:“我不是去游山玩水。北地荒凉,入秋后又冷得紧,还是待在府里比较舒服。下次我不会去太久。”

苏晏霍然转了个身,拿后脑勺对他:“在下抱恙,想休息,王爷请自便。”

“生气了?”豫王把脸凑过去,忽然想咬他弯出衣领的白皙颈肉。热气吹拂在后颈,苏晏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豫王笑道:“听说你生病了,生的是什么病?”

苏晏不理他。

豫王贴近他耳畔,低沉而磁性的嗓音几乎要把他的耳朵烫融了:“相思病?”

苏晏反手就是一书本,还没等砸中对方那张得意的嘴脸,就被压了个结结实实——豫王连人带湿衣整个儿压了上来,躺椅在身下不堪重负地吱呀响,苏晏喘不过气,叫道:“快起来,要塌了……起去!”

豫王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哈哈大笑:“放心,这躺椅结实得很。再说,本王也没有很重。”

“放屁!”苏晏爆粗,“你重死了好吗,那次从水榭回去后我肋骨痛了两天,还以为自己骨裂了!”

此言一出,两人都愣住了。

豫王慢慢笑了起来:能这般随口无心地说起往事,说明是真的翻篇儿了,横在两人中间最深浓的那团阴影,如今似已消散殆尽。

苏晏以臂挡着头脸,是抗拒的姿势,却能窥见耳根后隐隐一抹霞色蔓延。

豫王此刻内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柔软与不明对象的感激,爱意汹涌无法排解之下,他用新长出胡茬的下颌蹭着苏晏的头顶,动情叹道:“这要是在战场上可怎么了得……被对方一句话、一个眼神就缴了械,若是对方有心来勾引,还不得连同性命都双手奉上。”

苏晏原本还在赧颜与尴尬中,闻言忍不住开口骂:“什么鬼话,胡说八道!”

豫王低低地笑着,起身把他从躺椅上半扶半扛地弄起来:“你身上的衣物也被我打湿了,一同去更衣?”

“给我滚蛋!”

最终还是被拽去更了衣,苏晏脸是热的,心底的一股寒意却潆洄不散,很想直截了当地质问一句:朱槿城,你可还是当年那个赤胆丹心的靖北将军?

豫王却是前所未有的好心情,几乎片刻不离地陪了他四五日,什么正经事不做,只是吃喝玩乐各种消遣,直到离城之日再次来临。

这回豫王走得有点急,似乎想要快去快回。

目送豫王离开后,苏晏进了点心铺子,对等待已久的店小二说:“阿追,我们入夜就出发,尾随他去朔卫城。这次,我一定要弄清密会豫王的究竟是什么人!”

荆红追点点头:“我必竭尽所能。不过大人,若是豫王铁了心要造反,还望大人早下决断,以免受其牵连。”

苏晏没有回答。半晌后低低地吟了句:“一身转战三千里,一槊曾当百万师……”

荆红追亦沉默,片刻后道:“他若真有心、有真心,便不该辜负大人这一腔情意。”

苏晏当即厉声反驳:“什么情意!我对他没有情意!”

荆红追:“情义。义薄云天,义不容辞。”

苏晏:“能耐了啊追哥,会玩儿文字游戏了,讽刺我口是心非呢这是?”

荆红追:“属下万万不敢,大人心口如一。”

苏晏气冲冲地走了。回到王府的寝室中,他想来想去,觉得阿追这是胡乱呷醋,给自己戴了一顶无中生有的绿帽——

对豫王,他的确有钦佩、有惋惜,有类似于盟友与袍泽间的关切,但说什么情意……这也太荒唐了吧!须知好马不吃回头……不对……破镜岂能再重……更不对!

苏晏心梗地把羽枕、抱枕一通乱捶,在被窝里塞成个人形,然后放下帷帐,吩咐侍女:“我前几日睡眠艰难,方才服了安神药,须得睡上十几个时辰。我没起床,你们不要进来搅扰。”

侍女应声退下。

不多久,一道青烟飘出了夜色笼罩下的怀仁古城。

夜路难辨,荆红追揽着苏晏同乘一匹马,向着西北方的朔卫城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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