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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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走到四月,韩嫣在韩则面前哭过了,抹干了眼泪,便开始计划起以后的事情来了。处在这个情境下,生活,它真的连哭的资格都不给你——眼泪还是生命与尊严,你选一个吧。韩嫣选了有尊严地活下去,所以,在抽空哀悼一下早逝的初恋后,他又一头扎进了书堆里,开始整理资料了——刘彻被禁足刚好给了韩嫣一个安心准备正事的时间。
长信宫的宫使到的时候,韩嫣正在埋头苦干,摆了一屋子的竹简和纸张。听得韩禄来报,韩嫣右边眉毛向上抬了一点,旋即恢复:“知道了。”
韩宅正厅里,韩嫣见到了来了,这人也不算陌生,长信殿里也算是排得上号的。照例是礼节性的对话,没几句,就听到了正题:“韩大人,太皇太后宣。”
要是再看不出来这人脸上表情代表的是什么意思,韩嫣这十几年就是白在汉宫里混了:“喏。”
如今,韩嫣打赏这些人,是不用自己动手了,韩延寿早在一旁端了一盘子金银候着了。韩嫣使个眼色,韩延寿忙捧了上来,韩嫣淡道:“大老远的,倒是辛苦你了,拿去喝茶吧。”
有些人情来往,是必须的。
因是来报喜的,长乐宫使并没有太过推辞,况且,他也不是白收东西不是?窦太后在命人查韩嫣经济问题的时候,他也是帮衬着说了两句好话——在没查出问题之后,跟大家一样,叹了两句。
当然,顺便透露一下本次行程目的地的气候条件,也是自然的了。韩嫣心中有数,面上不动,仍是眉眼清冷地上了车,出了门,进了宫。
这次,却是直被领到长乐宫去的。
进了长乐宫,依旧是按老规矩行礼,听得窦太后一声:“起吧。”韩嫣直起身,略理了下衣襟,一边站了。窦太后不说话,他自然也没有开口的打算,听,就是了。
果然还是窦太后开口了:“韩嫣。”
“臣在。”
“你那些书,弄得怎么样了?”
“回太皇太后,正在点校,虽然说已经过了几个月了,无奈臣一人之力有限,实在是忙不过来。臣请太皇太后许臣请博学之士帮忙。”
“是么?你都想请谁啊?”
韩嫣忙报了几个名字,却是偏儒家与偏黄老的都有,窦太后听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妥,只道:“你倒是谁都不得罪。”
“回太皇太后,古人有云,‘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这些人各有所长,既是点校各家经籍,自是要请精通之士来做。既得太皇太后问了,臣只能照实回了。”
“要不是看你是个老实孩子,也就不会让你再回来了,”窦太后声音很平静,“皇帝的事,你都知道了么?”
“回太皇太后,听了一点儿。”
“去陪着皇帝吧,别让他没事儿就乱跑,阿娇,是看不住他了,我也没指望你能看住了。皇帝若只有一个女人才是怪事了,只是——他必须先有嫡长子。你——明白么?”
“请太皇太后示下。”
窦太后被噎了一下,她本以为这话一说,韩嫣顺着一句“明白了”,也就完事儿了——她其实,说得已经够明白了。没想到韩嫣却是请她再“示下”。这话,要怎么说得更明白?
“你还有不明白的?”
“正是,”韩嫣平平地道,“臣不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为什么要人看?皇后看不住的人,要臣怎么看?”
“好!”窦太后这声音绝对是生气了,“我就告诉你,跟紧了陛下,别让他乱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四处乱跑,成何体统?!到外头,酸的臭的都碰,像话么?”
“若家里有合了胃口的,又何必去外头呢?”韩嫣倒没被她吓住,“您这是逼着他往外头去。臣小时候,家里越不让碰的东西,就越好奇,越想瞧瞧到底是什么。”
窦太后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在她心里让阿娇先生下皇子的愿望比其他的都强烈,韩嫣今天说话又太噎人,全没了以往温和的语气,调子还是很平静,只是透着冷,听得人心都觉得冰凉。不光窦太后,宫中几乎所有与韩嫣接触的人,对韩嫣的印象都是温和守礼,此时他给人的感觉一变,窦太后便觉得很不舒服,又因着要用到韩嫣,便压下了不满:“那个,不用你操心,你只管这段日子就成了。”
“喏。”韩嫣也没有再硬犟,他说这话,是站在自己目前“刘彻心腹”的立场上说两句符合自己身份的话;同时,也算是在窦太后这儿留了下话——我已经提醒过你了,以后,他要是再偷嘴,可就不干我的事儿了——为了宫里的破事儿把自己搅进去,越想越觉得没意思。
窦太后又郁闷了,本以为韩嫣还会再说什么的,韩嫣顶了她一句以后,她又想起韩嫣以前还做过一次这样的事情的——以韩嫣当日廷辩时的气势,该会再跟她辩两句。窦太后都已经准备好了,若是韩嫣再顶,她就直接把人再扔回家里,有用没用,也不再召回来给自己添堵了,没想到他居然又不说话了。
“你怎么不再说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
“……”窦太后默了一阵,挥挥手,“你去交接吧。”
“喏。”韩嫣再一揖,径自出了长乐宫。跟窦太后扛上,与上巳日等刘彻,其实是一样的心路历程,没发生的时候,担心得不得了。事到临头了,倒平静了,反而生出一种“不过就是这样”的想法。可以称为大彻大悟,也可以说是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
不怕烫的韩嫣,有点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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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太后大方地把韩嫣的头衔又都还给了他,上大夫、建章监,屯骑校尉是军职,倒是还挂在他身上的,侍中,当时没想起来,也还在身上挂着。因此,除了丢了个关内侯的爵位,韩嫣在外头转了圈儿,他又回来了。
出了长乐宫,自是直奔未央宫报到去。
到了宣室,一眼扫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也没有功夫细看——已经到了刘彻跟前了。当下便拜下去行大礼,膝盖着地,双手交叠,置于膝前地上,以额触手。刘彻见韩嫣进来,待要招呼,人已经拜了下去,从从容容、衣袂翻飞。
韩嫣行止,本就极优雅,刘彻看得一愣——他受了气,本是恼火已极,已是得了消息,早在等着人来了好说说话也顺便宣泄一下心中愤懑。本想迎上去抓住的,也确实已经站在殿中间了,手都伸出去了,韩嫣却在他身前站住,拜了下去。见了这样的韩嫣,刘彻一时倒平了心里的火气。
韩嫣起身,静静地看着刘彻。
一时相对无言。韩嫣下了决心要离刘彻远些,因此,自从入宫以来,就是冷着脸装冰山。见了刘彻,仍是这副表情,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大能纯粹把他当老板看待的。生怕自己一开口就破了功,此时就是强撑着。暗骂自己没出息,见了面就有些动摇了。
刘彻先开了口:“来了。”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是。”
叹口气,刘彻引着韩嫣坐下,韩嫣谢了座。看着韩嫣一举一动皆有法度并不慌乱,刘彻倒安下心来。定了定神,他终是把抱怨给说了出来,抱怨的对相自是窦太后、大长公主与阿娇。对窦太后,自是怨她专横,对大长公主,是怨她贪得无厌又无礼,对阿娇,无子,已是刘彻的心头大患——你要是没毛病,花那么多钱去看大夫做什么呀?看病的事情做得再隐密,终是有泄漏的时候,刘彻知道了阿娇瞧大夫治不孕症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万分恼火了。
“不就是幸了个女人么?”刘彻喷了一轮口水,以下怨气消了些,怏怏地道,“我是皇帝,怎么就只能守着一个人?她又生不出孩子来!白花了那么多钱!”
[“窦太主恃功,求请无厌,上患之。皇后骄妒,擅宠而无子,与医钱凡九千万,欲以求子,然卒无之。后宠浸衰。”]韩嫣在心里默念。
无论外界如何传闻,“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阿娇母女表现得再蛮横,对外头皇帝无子的说法有些赞同,也会嚷嚷两句,可心里,究竟是有些心虚的。阿娇二十多了,在汉代绝对算是“高龄不育”,婚后这么多年,无子,她们早就急了。宫闱之事,外头不敢乱传,也没人知道刘彻这么些年只守着一个阿娇,只道是皇帝不大好。刘彻因为这个,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对她们更是不耐烦,若非有窦太后在,刘彻根本就不想见阿娇了。
“我从灞上回来,路过皇姐家,就不能进去坐一下?为什么要罚皇姐?”
“我不过就是歇下脚……”然后就看了一下歌舞,再然后,精心准备的、训练好了的没入得他的眼,倒是意料之外的卫子夫把他留住了……再然后,留下千金,他就带走了人家姐弟好几个,跟个奴隶贩子似的……
虽然他这是出了高价。当然,如果从后来的价值来看,才千金就买了一个皇后一个大将军实在是太划算了。但在现在,这其中的意思就很耐人寻味了。
韩嫣一直在听。这时,刘彻却停下了,看着韩嫣依旧平静的面容,他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我、我没想到会在那里呆了那么久,那个……你……嗯……”结巴了好一会儿,“没等多久吧?这些日子过得好么?”
好!好得不得了!松快了好多。建元二年,三月上巳,或许是许多人命中的一个转折。别人,韩嫣无法顾及,自己,却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由煎熬变成了解脱。时间进入三月,他便想着上巳这一天,想着自己心中的赌注,终于,在前一天如沸水翻腾的心脏,在当日,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居然连一点伤痛的感觉都没有的,只留些许失落——失落了那种沸腾的心情。
“还好。”
刘彻还想说什么,外面却来了通报的——皇后驾到。
刘彻与韩嫣本就坐得很近,所以,韩嫣有幸目睹了刘彻变脸的全过程——从对韩嫣有点不好意思,到听到阿娇来时的不耐,最后定格在温柔欣喜只在一刹那。
韩嫣觉得,未央宫的四月天,比自己脸上的表情更冷。
阿娇过来,自是受到了很好的接待。见到韩嫣,阿娇还很关心地问了一下韩嫣的状况,末了还说了一句:“都瘦了呢,你在家有这么累么?是不是吃的不好?不过也不什么,如今回来了,没多久又长回来了。”
韩嫣对着那双眼睛,心下有些羞愧,垂下眼敛应了。刘彻却是站在阿娇旁边,在她进来的时候就走过去扶住了她。韩嫣觉得心里腻烦,便请辞说来,说是得去上林瞧瞧建兵去,好久不见了,心里有些挂念。
刘彻答应了,阿娇对这个懂得不多,如今,她只想着看牢了刘彻,对别的却是留心不多,韩嫣顺利地出了未央宫。春陀送到门口,韩嫣站住,看向他。
“撺掇陛下去平阳府,赵顺儿被杖毙了。”仿佛说的不是一条人命。——上赶着不太好。
韩嫣点点头,随即道:“那毕竟是陛下的姐姐。”很简的陈述句,春陀会意。——也别落井下石。
韩嫣策马奔向上林,跑得快了,身上有些冷,紧了紧衣领,再也没回头看向身后巍峨的宫殿。
[“皇太后谓上曰:‘汝新即位,大臣未服,先为明堂,太皇太后已怒。今又忤长主,必重得罪。妇人性易悦耳,宜深慎之!’上乃于长主、皇后复稍加恩礼。”]刘彻,连感情都开始做假了……
一直以来,韩嫣对刘彻的评价里,觉得他这个人身为帝王理智也好、无情也罢,不管其他方面如何,哪怕心机至深,至少他的感情都是真实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今天,猛然发现,他连个人喜恶都可以伪装了,对刘彻的印象一下子跌到了谷底,对他的信任之感也打了折扣。对阿娇,刘彻以前并不掩饰喜恶的,喜欢的时候固然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不喜欢的时候他能连着几个月不踏进椒房殿。现在,也开始作戏了。
连让他做假的本事都没有的人,还是自求多福吧,自己的日子,没他,也挺过得下去。有他,倒是难捱得很。原有的那点动摇,立时不见了,心思也越发坚定了起来。就算是为了爱情吧,爱一个人,也是为了感受那份甜蜜,而不是为了让自己心里难受。从中得不到一丝的满足,而只会带来痛苦的感情,还是爱情么?请,不要以爱为名,来进行伤害,还要以爱为名让受伤的人无条件的接受,那样,是亵渎了这个词。爱,绝不等于伤害,它该是圆满美好的代名词而不是相反。
如果,你说,为了爱人忍受一切,才是爱,那么,我告诉你,我的定义与你完全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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