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起一落
在长安落下第一片雪花的时候,边关传来捷报:曹万钧将军为主将、乔寰及言禹焕为副将,带着沙洲派去的援兵,剿灭高昌国,置高昌县。
“高昌?不是去打龟兹吗?”苏妙妙十分纳罕。
“管他打什么,立功就行了。”这是秋媛的说法。
据了解(从孟少卿嘴里撬出来的),去年圣人命高昌王入京朝见,高昌王称病不至,就已经惹怒了圣人了。早在此前,高昌捏住了交通要道,阻遏西域各国向我朝入贡,早让圣人动了灭高昌的心思。六月里乔寰回京,带来了一个重磅消息:龟兹和高昌勾结,意图覆灭两国之间夹着的焉耆,对我朝伊吾形成围合之势。圣人文韬武略,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和乔三郎密谈一整日,定下了借着打龟兹的烟雾弹攻灭高昌的计划。
乔三郎一时之间又成了长安城里街头巷尾的热议话题。没办法,这次去西域的将帅里头,只有乔三郎年轻又俊朗,并且尚未婚配;再加上他迷途知返的传奇经历,让他拥有了更高的话题度。
有人开了局,赌乔三郎回京之后能封个什么官儿,有媒人上了乔府的门,硬说他们早就有亲;还有的人(特指皇帝)久久站在忠贤堂供奉的乔秘监画像前老泪纵横,叹道“在天有灵,护佑我朝,护佑汝子”。
就连被人逐渐遗忘的乔三郎“相好”苏妙妙又被人翻出了旧账,说她与乔三有旧,情意深重。眼看着名声热度刚刚降下来一些的“苏席纠”再度受人追捧,霭烟阁自然是最大赢家不说,连带着苏妙妙也赚了一些钱,如今足有两百金之多了。但没过几日又传出风言风语:圣人有意将阳安公主许配给乔寰。
尽管这事儿八字没一撇,但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什么阳安公主正当妙龄,对乔三郎一见钟情,恐怕这次乔三回京之后不日便要下嫁云云。苏妙妙得了消息,也瞧不出什么情绪,只平静笑了笑。秋媛又拿了红姨安排的后十日陪客的名录来,埋怨道:“又有这刘司戈!回回来都把娘子掐得青紫一片……”
苏妙妙摇了摇头:“从来只有客人挑娼妓的,没有娼妓挑客人的。你嫌孟少卿碎嘴,嫌田大夫老迈,嫌姜大官人市侩,又嫌刘司戈粗野,可若是他们不来,我才要发愁呢。”她自嘲一笑,又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道:“我并不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命数,这一分一厘的卖身钱,都得流着血和泪去挣呢……”
当晚有客人调笑,故意惹她:“妙娘,你心心念念的三郎要尚公主了,来日怕是不能捧你的场了!”
苏妙妙瞪大了眼睛:“什么三郎?杜家的、王家的,还是谭家的?”
客人又笑:“乔家的!乔秘监的幼子,如今炙手可热的小将,妙娘可别装傻了!”
“哦,他啊。”苏妙妙恍然大悟,“乔三郎都半年没来了,我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
“我可是听说,乔三郎一回京就朝你床上钻呢!想来妙娘必是有什么通天本领,我倒要领教领教……”
客人们吃醉了酒,围着她嬉笑,又拉着她跳舞,有些不羁的硬要钻她的裙底,有人高声笑着安慰她“若是三郎不来,夜来寂寞难耐还有我孔五”。淫声浪语的调笑不绝于耳,和往日的平康坊并无不同,可那些不断麻痹自己告诉自己要忘记忽略的耻辱感又涌了上来,到了令苏妙妙无法忍受的程度。这种日子,阳安公主不要说见,怕是连想都没想过。她是天上的仙女,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可自己连个人都算不上,只配做凡人脚下的尘土泥巴。苏妙妙满心伤怀,却仍是堆起笑脸啐了一口,娇嗔道:“可不要浑说。乔三郎只是恰好关照过妙娘的生意罢了。”
苏妙妙赶着和乔寰划清界限,可是关于乔寰的消息仍不绝于耳。有人说他在边关白天行军操练,夜里挑灯读兵书,如此奋发上进只怕就是为了挣个功名好尚主,有人说他打起仗来说好听是骁勇,说不好听就是愣头青,那种全然不要命的打法是在以命搏官爵。过完年,冬衣换成了春衫,边关捷报频传,乔三郎永远是风头最盛的那一个。
乔三郎在边关战功赫赫,苏妙妙在平康坊里过得也不错,有生客也有熟客,有风光过也有挨打过。只要她忽略掉乔三郎这个人,只要她忘记那些想笑就笑、想骂就骂、想哭就哭的点滴相处,只要她装作那些灯下夜话的亲密无间都从来没有存在过,乔三郎对他而言就只是一个普通(甚至还有些抠门)的客人。他或许能带来些微的好处,比如一整盒价值不菲的钗、比如突如其来的名声,再比如若他真要迎娶阳安公主的话,那可能会有的“大赦天下”;但他们从来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年关里苏妙妙又数了一遍私房钱,惊讶地发现很快就要凑齐三百金了。她觉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人生似乎又有指望了。
五月,边关急报,乔寰贪功冒进,兵败多褐城。三万人马全军覆没,乔寰坠马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恐……恐已降了龟兹了。”报信的驿官支吾道。
圣人震怒,百官也是大乱。再无人提那阳安公主下嫁一事,就连乔寰这个名字也成了禁忌。乔府闭门谢客,乔大郎也只敢在天没亮的时候捂着脸上朝。
平康坊陷入了沉寂,生意十分冷清,苏妙妙无从探听消息。不过她想着,兵败是常事,若是将领出征只许打胜仗、不许打败仗的话,这国家早无人可用了,所以如果只是兵败,倒也还好。投降倒是很麻烦了。古有李陵降匈奴,一生不得返回故土,不过人家在匈奴老婆孩子热炕头,风风光光做了单于的女婿。要是乔寰降了龟兹,龟兹最终又被灭了,那乔寰的处境可就尴尬了。成为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是必然的,说不定还要连累乔家上下。
又或者,乔寰根本是被龟兹人抓起来了。重刑拷打之下,也不知道金尊玉贵的乔三受不受得起……
总归闲来无事,她便启出藏私房钱的盒子细细盘算着,看看赎身之后能剩下多少银钱。要是乔三真的事败,轻则笞杖重则流刑。我朝律法判罚从轻,笞杖打不死人,流放也最多三年,不过嘛,乔寰此生为官做宰就不要想了。到那时候,苏妙妙倒很愿意雇他来当个伙计,大不了努把力,再赚几年钱再请胡人来打胡饼嘛。
平康坊寂寥,霭烟阁的娘子们吃穿用度也就被克扣了不少。红姨现在也不拘什么客人了,只要是个人就接。在这种情况下,突然有人发了帖子,说是广平王家宴,要请几位俏丽小娘子作陪。
哟!大业务啊!
“都这个时候了,还能办这么声势浩大的家宴啊?”苏妙妙一边收拾着阮琴,一边命秋媛把衣服拿去熏香。
“是呢,我听说许多朝臣现在是能闭门不出就闭门不出,生怕被抓了小辫子。这广平王可真是大胆。”秋媛随口应道。
听说这一次的宴请不止请了霭烟阁的娘子,连梦漪居的连都知也在受邀之列。连都知向来自矜身份,长安城里都知道她同李相关系非比寻常,对连都知大多是敬着捧着的,不是大官儿根本不敢下拜帖。五月廿一这日,恰逢官员休沐,霭烟阁的林俏影、苏妙妙,加上连安素,并其他几个姿容出众的娼妓,在龟奴的陪同(监视)下,一大早就坐着马车出了平康坊,来到了广平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