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身丫鬟 第19节
殷红豆有些惋惜,若傅慎时是个正常人,该是个昂藏七尺文武双全的男子吧,按廖妈妈所言,他的性格也不会这般偏执残暴,这样的天资和家世,该是多耀眼的辰星。
傅家的几位爷和凉棚底下的太太、小娘子们纷纷注视傅慎时,虽同在屋檐下,但他住的偏远,平日深居简出,与同辈人着实往来不多。这几年傅六没少做一些令人咋舌的事,长兴侯府的人都以为天之骄子已然成了志气颓丧的废物,今日倒是有些刮目相看。
最后两支箭,傅慎时学傅五那般停顿下来,他冷眼睨着傅五,随即转头,轻轻松松又射中一箭。
胜负已分。
但傅慎时还有最后一支箭,他漫不经心地拉弓,忽将箭头朝地上射去,刻意丢了这一箭。
结果恰好是比傅五高区区一箭。
羞辱的意义太过明显。
傅五好歹还要顾及兄友弟恭的名声,不过是暗地里针对傅慎时,可这位倒好,直接光明正大地甩他耳光。
这般受辱,傅五攥着铁拳,面色铁青,腮帮子鼓得大大的,眼神有些凶煞。
傅慎时扬唇冷笑,随即把弓递给时砚,吩咐庄子上的管事道:“置壶。”
管事放好了双耳长颈壶,壶口窄小,并不好中,遂一人五只箭,中多者胜。
仍是从傅慎明开始,几人轮流而上,程似锦中五支。傅五擦着额上冷汗,险中五支,他窃喜握拳。傅慎时只要失利一次,便输了,便是全中,也不过平局而已。
傅五对那端砚势在必得,他走到如意身边大笑道:“这砚台一会子送去我小厮手里,爷还要骑马玩,不好拿。”
如意淡笑。
傅慎时悠然自适地捏着五支黑色羽箭,他的手指修长净白,骨节分明,握着黑亮的箭杆愈发清秀雅致,且他骨子里便是高贵的侯府嫡子,大气从容,举手投足之间斯文华贵,看着很是赏心悦目。
他如今这般模样,都令人惹不住频频侧目。
傅慎时拇指轻抚箭杆,吩咐时砚道:“转个圈。”
时砚没明白傅慎时的用意,但他不加犹豫地将傅慎时转向背对双耳壶的一方。
傅三惊呼:“老六,你要盲投?”
傅五死死地盯着傅慎时,无意识地摇了摇头,似是不信。
傅慎时瞧了殷红豆一眼,道:“蒙上我的眼睛。”
他解下腰间的汗巾子,递给她。
殷红豆接了淡绿色一臂长的汗巾子,走到傅慎时身后,齐整地叠了两叠,手臂伸到他身前,将汗巾子围自他眼睛处围起,绕到后脑勺,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她在头顶轻声道:“好了。”
傅慎时脑袋微动,问道:“我可是正对着壶?”
殷红豆转看了一眼,道:“正对。”
“让开。”傅慎时提醒她。
殷红豆退开几步,傅慎时听着脚步声消失,便抽出一支箭,掂了掂,他动作不疾不徐,一抬手便扣人心弦。
傅慎时背坐反投。
第一箭,中,身侧伴随着惊呼声。
第二箭,中,呼声不止一道。
……
第五箭,中,掌声雷动,傅三仰天大笑,傅慎明温温一笑,傅五脸色涨如猪肝,拂袖而去,傅四虚追两步,高声道:“老五,有道是兄友弟恭,上次牡丹宴傅六故意把第一名让给你,但你这次拼足了劲儿要赢,这可不够厚道啊!”
如意脸上挂着大笑,走到傅慎时跟前,道:“六爷,恭喜。”
傅慎时伸手摸了摸后脑勺上的汗巾子,便放下手,他转头朝向殷红豆所在的方向,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你给我打了个死结你不知道吗?”
“……”
这殷红豆还真不知道,她刚刚明明是打了个活结呀,肯定是傅慎时自己没拉扯清楚,弄成了死结。
她一边解结,一边小声嘟哝:“刚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傅慎时可不是聋子,何况是有人在她头顶胡言乱语,他嗓音微哑地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奴婢是说六爷比瞎子还厉害!闭着眼也能投中!”
傅慎时嘴角一抽,这丫头嘴里出来的话,总有些不对劲。
眼前帕子解开,他重见光明,随意地瞥了一眼如意手里捧着的端砚,吩咐殷红豆收起来,便没再多看一眼。
如意得体一笑,便回院子去禀秦氏比赛的结果。
凉棚下的太太和小娘子们也陆陆续续回屋,傅慎时待得腻烦,他吩咐时砚去找车夫赶车,欲先行一步。
殷红豆在旁规劝:“六爷,这样就走了不好吧?”
毕竟有客人在,傅慎时这样走了很失礼。
傅慎时冷着脸道:“如何不好?母亲叫我来见人我也见了。我便是先走一步,郑家也不会多说一句。”
长兴侯和秦氏所为,傅慎时心里都门清,郑家肯嫁女,除了有求于侯府,还能有什么缘故?
殷红豆便也不再劝说,由得傅慎时去。
这厢主仆二人正要往马车那边走去,郑小娘子领着丫鬟来了。
青天白日,庄子上处处是人,二人说两句话倒不算是逾越。
郑小娘子福一福身子,道:“傅六郎君安好。”
傅慎时微微颔首示意。
郑小娘子给了自家丫鬟一个眼色,丫鬟便后退了好几步,避开主子说话。
殷红豆一贯自觉,她也悄悄地退开,傅慎时瞧她一眼,道:“我准你走了么?”
好吧……她是被迫偷听。
殷红豆又默默挪了回去,她深深垂头,假装自己暂时性失明失聪。
傅慎时望着郑小娘子道:“姑娘有话直说。”
郑小娘子面颊浮红,却无娇羞之色,她揪着衣袖,纠结道:“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
这话怪耳熟的,傅慎时恍然想起,殷红豆也说过这话,他两手搭于扶手,散漫地靠在轮椅上,淡声道:“说罢。”
郑小娘子视线闪躲,低头祈求道:“傅六郎君丰标不凡、才学出众、百步穿杨……”
“然后呢?”傅慎时面色阴沉地问。
殷红豆顿觉不妙,这小娘子的态度,怎么像是要给傅慎时发好人卡啊。
“小女子配不上傅六郎君,请郎君高抬贵手,另择良缘。”郑小娘子挣扎一番,索性抬头,红着眼眶道:“虽说父母之命不可违,但……但……”
殷红豆头皮发紧,大夫人还真没说谎,郑大人和郑夫人恐怕是喜欢傅慎时的,可是郑小娘子不喜欢啊!
傅慎时冷着脸,语气阴森地打断她:“说完了?”
郑小娘子愣然,羞赧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正好时砚打点好了车夫过来,傅慎时一抬手,示意时砚推他离开。
殷红豆没有立刻跟上,她朝郑小娘子点一点头头,道:“姑娘放心,我们六爷不会强人所难。不过每个人都该为自己说的话、做的事负责任。”
不难猜到,郑小娘子已经心有所属,殷红豆很同情她,但一个丫鬟的同情心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殷红豆快步跟上了傅慎时,他坐在轮椅上直视前方,冷幽幽地问她:“你同她说什么了?”
殷红豆说起谎话眼皮子都不抬:“没什么,奴婢恶狠狠地告诉郑小娘子,错过六爷,她后悔莫及!她肯定这辈子都没机会再找您这么好的夫郎了!”
傅慎时轻哼一声,懒得追问,上了马车准备出庄子,连声招呼都没打。
回到长兴侯府,傅慎时优哉游哉地用膳歇息,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廖妈妈听说傅慎时的马车先一步回来,她立刻进了内院,回重霄院问殷红豆,今日之行可否顺利。
殷红豆如实地把庄子里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包括郑小娘子说的话,反正肯定瞒不住的,廖妈妈知道也没关系,末了她道:“不过我瞧六爷并未发怒,估摸着他也没瞧上郑小娘子吧,如此倒好,省得相看两相厌。”
廖妈妈若有所思,轻叹道:“夫人那边可不好交代。”
可不是么,傅慎时说一门亲事不容易,就这样黄了,秦氏不发脾气才怪。
果不其然,太阳下山那会儿,秦氏回来了,从角门进来之后,她还能抑制住脾气,一到重霄院走路步子都带风,闯进了书房,横眉冷对,质问亲儿子:“傅慎时!你眼里可还有我和你爹!”
傅慎时手里拿着书,散漫悠闲,他扔下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方盯着秦氏冷声道:“母亲言重了,儿子眼里怎敢没有您和父亲?”
“谁准你中途离开?连个招呼也不打,这般失礼,叫我如何跟郑夫人交代!你本是这般模样,还怠慢人家,将来谁肯嫁你!慎时,我知道你心中委屈,觉得我与你爹待你不公,但是你可曾想过,这几年来,你自己又做了些什么事,没有任何的人的心意是可以容你无休止地践踏!”
一口气说完这段话,秦氏已经累得大喘气,她死死地绞着帕子,眼眶发红,眼尾可见淡淡的细纹,她刚好四十岁,虽然保养得宜,眼里浓厚的疲惫感却藏不住。
傅慎时面色如常,手上却用力地捏着薄胎杯子,手背上青筋爬起,指尖也微微发颤,他面色沉郁阴冷,语气格外平静,道:“母亲是说儿子践踏您的心意么?我践踏您的什么心意?您将我当做换肥缺筹码的心意?又或是您将我当做拉拢郑家手段的心意?那便真是儿子的不是了,您肯这般费尽心思地爱护一个废物,儿子该痛哭流涕、感恩戴德,怎么能……怎么能肆意践踏您的真心呢!”
秦氏她五味杂陈地看着傅慎时,嘴唇发颤,半晌无言。她挥袖而去,连杯茶水也没在重霄院喝。
时砚并不在书房,傅慎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他手上的茶杯已经碎了,鲜红的血顺着掌心留下,他呆如泥胎木偶,似不觉疼痛,过了好半天,才伸手敲了敲窗户,眼睛却并未往窗户那边看。
殷红豆果然提着热水进来,不大好意思地用小碎步前进——怎么每次偷听都被抓包?这运气真是没谁了。
还不待殷红豆解释什么,傅慎时吩咐道:“把药箱找来。”
殷红豆连忙走过去放下茶壶,一眼就看见傅慎时手上的杯子碎了,割得他掌心留了不少血。
“啧”了一声,殷红豆连忙去内室找药箱,让翠微找酒送来。她脚步生风,提着箱子就跑了进来,脚边的裙摆层层叠叠流动如波浪。
药箱里常备了一些治外伤的东西,工具齐全,但傅慎时坐的地方窗户封得死死的,殷红豆怕光线不好看不清,她道:“要不奴婢推您出来?隔扇这儿光线好,省得把瓷片渣留在肉里可就惨了。”
傅慎时轻“嗯”一声许了,殷红豆推着他出来,停在门口。
她先是蹲着,但行动不方便,便跪在地上,用竹篾子挑出一块小瓷片,棉花蘸取翠微拿来的酒里,不自觉地温声道:“六爷,有点疼,忍着哦!”
说罢,殷红豆抬头看了一眼傅慎时,见他似乎做好了准备,才小心地顺着他掌心的伤口擦去血迹。
消了毒,殷红豆又看了他一眼,傅慎时的容貌如老天爷亲手精雕细琢而成,微微蹙着的长眉,冷峻秀美中带着浅浅阴郁,看一看眼,便想一直看下去。
殷红豆时刻提醒自己这不是人人平等的地方,傅慎时也不似他长的那般良善,她瞬间收回视线,继续替他上药,包裹纱布。
做完这一切,殷红豆站起来问道:“六爷可还疼?”
傅慎时没做声。
殷红豆道:“奴婢有一个法子可解疼痛,不过不知道六爷肯不肯用。”
“什么法子?”傅慎时抬眼问她。
殷红豆眯着眼,不怀好意地笑笑,道:“六爷要是疼,可真别忍着,有几句话可减轻痛苦和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