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零章 国防三弊
耶律李胡的才具虽然远不如耶律德光,却自有一份狂傲,对耶律德光向来不服,认为老二不过是比自己早出生几年罢了。这次发动政变,既是要夺权也是要向天下人证明他比耶律德光更行。述律平也罢萧翰也罢耶律屋质也罢,这些人所认为的割据东北、以待天变的主张,在耶律李胡这里其实是不认同的,若有机会,他更倾向于反攻天策、规复故土、席卷天下。
只是目前的天策唐军实在太过强势,即便凶狠自大如耶律李胡也觉得自己未必是对手。可这时听韩德枢说有一举压到耶律德光的机会,便不禁问道:“是什么?”
韩德枢道:“下臣久在辽津,散发了许多细作间谍在天津、登州处,探到了许多消息,知道唐人大力经商,融铜制造金银铜钱,短短数年之间铜价飞涨,金银需求极大,这数年四处开矿,甚至熔炼佛像也是供不应求……”
耶律李胡满脑子想的只是征伐,对这些商贾之事一点兴趣都没有,听到这里已经眉头大皱:“那又如何?”
韩德枢又道:“唐人对于金银铜矿如饥似渴,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东海之外的日本、南海之外的麻逸(菲律宾)都有大量的金矿、银矿和铜矿,那传言言之凿凿,甚至还有一些关于金矿、铜矿大致地点的描述,据说出自张龙骧——大王是知道的,如今唐人对张龙骧的崇拜简直犹如神明,所以听说消息来自于他竟都深信不疑,登州便有许多商家造船南下探险,探了许久,竟然真让他们找到了一个金矿。一个铜矿。消息传出,山东的豪族一下子就如同点燃了的爆竹,更是加紧了打造船只招募水手,不料吴闽那边的豪族闻风而动,竟然也都朝麻逸涌了过去,南人造船航海的技艺还在中原唐人之上。距离麻逸又近,且更能适应那边的气候,所以中原的唐人便竞争不过,麻逸的好地方都被吴闽的豪族先抢割了去……”
他说了这一大堆南方海外的事情,耶律李胡听得老大不耐烦,喝道:“这些跟我们有什么鸟关系!”
“大王别急,大王别急,且听我说。”韩德枢道:“山东河北的豪族自听说麻逸果然有金矿铜矿,已经聚了无数资材、人手。打造船只,准备物料,投入极大,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时忽然被南人截了胡……”
“什么叫截了胡?”
“这……是近来唐人那边传来的一种马吊打法,就是抢了先手的意思。”韩德枢道:“山东河北这边的人被抢了先手,但已经投入的人力物力不能没有去处,因此竟然转了方向,准备向日本进发。麻逸的蛮子战力低下全是几千几百人的部落。唐人只要有个百数十人就能横扫无敌了,可日本那边却已自立为国。要想深入其国开采金银铜矿,非以水军大兵压境不可。所以河北、山东那些经商的豪族便去鼓动唐军……”
耶律李胡的不耐烦越来越明显,耶律察割却已经听出了一点意思,说道:“难道唐军高层竟然答应了。”
“天策对金银铜矿的需求极大,但唐军的高层,一开始也不敢轻易答应的。”韩德枢说道:“然而这些关东的豪族。又去勾结天策高层的家眷——大王或者有所不知,唐军的亲眷,经商的也甚多,石拔的妻族、郑渭的本家,做的都是大买卖。所以天然就和关东这些做生意的豪族走的很近,而新近投诚的赵赞也正得宠,他们内外勾结,竟然鼓动到了张龙骧那里!而张龙骧竟然答应了,让赵赞统合水师,便宜行事!如今天策内部也分两派,许多士绅仍然认为国家当以农为本的,对海外冒险十分反对。赵赞为了避免争端,所以尽量低调行事,在去年冬天就已经统合天津的船队南下登州,而就在不久之前,登州的唐军水师更是扬帆出发,不出一点动静地前往日本去了!只是这事十分重大,就算他再低调,又哪里瞒得住那些大海商?因此便有一些消息走漏了出来。”
听到这里,就连李胡也品出点味道来了:“你是说……天策的海防空了?”
“民船商船备盗船或者还有不少,鲁东南那边防范齐国吴越的也还有一些”韩德枢道:“但山东半岛以北,他们的水师都去日本了,尤其是天津,简直就全空了!”
耶律李胡和耶律察割对视了一眼,一时都不敢相信,耶律察割道:“你这消息确切么?”
说到这里,耶律李胡忍不住激动了起来。他也不是不懂军事的人,天津在哪里怎么会不晓得!那个地方以前只是海边偏僻之地,不为人所重视,但如今渐渐开发了起来,地理位置与战略形势便日显重要——其地向西北可以直逼幽州,向东北可以夹击滦州!若再联系到海上通路,那简直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了!
韩德枢道:“若非千真万确,下臣如何敢来胡说!”
耶律李胡道:“这不大可能吧!我大辽是他天策第一大敌!我们窥伺在北,张迈又不是疯了还是傻了,竟敢将天津的兵力抽调一空?”
“这个……”韩德枢叹息道:“其实张迈敢这么做,也是有点缘故的。”
“什么缘故?”
韩德枢叹息说:“这几年,唐人那边对海上的兵力极其重视,听说水师都不叫水师了,要改名叫海军,可我们这边,却是连正儿八经的水师都没有……我们的战船,只能近海逡巡,出不了海,也打不了海战。能远航去天津的,不过是一些商船罢了。”
他这话说的还是客气了,实际上契丹的水师能上船的,不是汉兵,就是渤海或者朝鲜,契丹人回纥人奚族人别说打海战,一上船就晕乎了!
耶律李胡皱眉道:“要是这样。那就算张迈真的将天津抽调一空,对我们也没什么用处了。”
敌人就算再怎么空虚,但如果自己根本就没有攻击力的话,那就说什么都没用了。
耶律察割却是心头一动,说:“我们的
船能运兵不?”
韩德枢说道:“我们的船只是打不了海战,运兵运粮都是可以的。”
耶律察割问:“可以运多少人?”
韩德枢道:“若是我们官家的船。可以运五六千人,若是将商船全部搜罗起来,运三四万人倒也不成问题。”
耶律察割大喜道:“若是这样,那我有个一箭双雕的好计策。如果成功,所建功业不可估量,如果失败,那也送走一帮瘟神。”
“什么计策?”
耶律察割当即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耶律李胡大喜道:“好,好。好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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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国的这次伐唐之举,虽然搞得举世皆知,但天下人都不认为契丹真敢伐唐,长安刘知远、南齐李昪还有漠北的部族都蠢蠢欲动——但一直就只是蠢蠢欲动,在唐辽真正开战之前,没有人真的动!徐州和太原两地,也明里暗里地向燕京施加压力,不是真的就敢造反。而是想趁着张迈西巡、契丹东侵来跟幽州这边讨价还价,争取多一点的好处。安重荣上表要求朝廷赠予丹书铁券。正式封他为晋国公,以北到雁门、南到汾州之地世袭罔替。李守贞也上表恳请封他为徐国公,他愿为大唐守淮北之地,永为边藩。反而是长安方面毫无动静。
耶律李胡举兵西进时,燕京召开了好几次廷议,朝野也是议论纷纷——但辽阳府近来的动态。都随着商人西传,并非只有曹元忠的细作知道辽国的形势,市井间无论士还是商人都能对辽国的政变论出个一二三来。
经过分析之后,大部分人都认为辽国的西侵必定是雷声大雨点小——“貌似外战,其实内战!”都认为耶律李胡是借着“伐唐”之名来夺取国内的兵权政权。
因此无论政务院的执政、翰林院的学士还是纠评台的御史。都主张“外抚内压”:对漠北的部族怀柔绥远,对太原、徐州则厉词拒绝他们的所有条件!
政府、学府和纠评台都表现得如此强硬,两道斥责的诏书便很快出台,将安重荣李守贞都痛责了一番,本来冯道还有些担心二人恼羞成怒惹起兵灾,结果无论太原还是徐州都对这痛责默不作声,该输送的夏税还是照样输送了。
府台的官员们见状大喜,对这两封诏书带来的胜利十分欣然,燕京市井也是议论纷纷,觉得此番运作,真可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但对于漠北部落的怀柔政策,则受到了军方的强烈抵制。没有张迈的枢密院是一个弱势的枢密院,而对部族的政策涉及到军务,既没有天策上将金印,又没有天可汗金印,发出来的书就像指引多过于命令。
东漠北的石拔首先拒绝,认为这道命令违反了元帅先前订立的规则,西漠北地方遥远,但料想铁兽石拔也不会赞成这一主张。
结果四月初,东漠北就闹出了两起部落反叛,虽然旋即被石坚镇压了下去,但纠评台已经出现了指责的声音,认为兴华城的这位都督不顾夷情,有酷帅之嫌疑,如此苛待夷人,恐非国家长治久安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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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国家安稳无事的氛围当中,只有杨易发出了不同的声音——他人已经到了密云,但由于行迹绝密,所以这封奏疏也是伪称是从定辽送来——杨易在他的奏疏中认为兵势凶险,不可轻忽,提出当前大唐国防存有三弊,并提出两条策略来因应。
杨易认为,大唐国防如今存在的国防第一弊是有攻无守——所谓有攻无守,是指唐军因近年屡战屡胜,正处于对外的急剧扩展之中,所以军方从高层到地方思路上都是如何进攻,而很少想到如何防守的问题,这几年来军资的投入都花在军队的整训上,硬件设施的投入主要是在武器的研发和道路的铺设——这都是要让唐军的兵力能够以更快的速度更少的成本到达更加遥远的地方。所有这些举措都出自于一种进攻的思维。在这种思维惯性下,长城完全不重修、关卡也疏于整顿,因此杨易认为如果遇到敌人攻击。在战争初期可能会出现措手不及的劣势。
对于杨易提出来的这第一弊,中枢的许多臣属如范质、李沼等人早就有类似想法了,他们也觉得在燕京立足也有数年之久了,整个燕云地区的防务却一直处在“练兵不修城”的状态中,各地军镇只是安营扎寨,而没有高筑城墙。他们认为若真的有心定都燕京,就应该重修长城、严整关卡,榆关如果拿不回来,那就应该大力整治滦州,将滦州建设成为一个强大的平原要塞。
可是张迈对修长城、建滦州一直都不感冒,所以事情也就拖着。而现在杨易虽然也指出了这国防第一弊,但他提出的解决方法却让范质李沼等人大为诧异。
杨易认为如今榆关还在辽人手中,滦州不算险要,一过榆关又是一马平川。要想整顿国防,长远来说必须夺取榆关甚至踏平东北,将燕京地区打造成以山关海塞环绕、至少三层防御纵深的国都——这也就罢了,虽然范质李沼等人抗拒战争,却也知道以张迈的个性是不可能不收回榆关的。但接下来杨易的话却就让人难以接受了。
在奏疏中杨易说长远的事情暂时不论,但近期来讲,契丹仍然有西侵的可能,而如果要防止契丹铁骑进入燕蓟平原。成本最少的办法是以攻为守,即趁着辽人内乱以骑兵东进。扰乱辽国的布局。
这个说法,就让执政们难以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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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杨易又提出了国防第二弊:海防不力,这一条却和一直以来张迈与官集团的矛盾有关。张迈重海事,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只是中原百废待兴,尽管天策十年的岁入达到划时代的两千三百万贯。但收入固然多,花销却也同样巨大,可以说处处都需要钱,运河的整顿、农
村的安抚、新疆域的免税,都要花费大量的钱粮。在这样的形势下,张迈还要开拓海务,在范质等人私下的议论中便被视为好大喜功,因此竭力抵制。
这几年天津与登州的私家船厂发展蓬勃,反而是隶属于官家的船队少有更易,船队的主力军还是赵赞带来的那些船只,新开发的舰艇——尤其是战舰的开发与投入,都受到官集团的层层抵制。
官集团的意见非常尖锐——如今的天策唐军海上几无敌手,在财政还不算宽裕的情况下,造这些战舰做什么?保留一点兵力能扫扫海盗就可以了。面对范质等人的激烈反对,张迈当时也找不到有力的理由来加以反驳。
针对这第二弊,杨易的想法要增加海事投入,增造战舰,选募水手,而且由于海线漫长,敌可择点做贼,我难千里防贼,所以不但要能做必要的近海防御,最好是能以海船出境,压制所有可能威胁到大唐港口的外港,占据各条航道上的重要据点,在渤海定点定期地进行巡海,达到御敌于国门之外的目的。
至于杨易提出的国防第三弊,是人无战心。这一条听起来就玄乎了,杨易这封奏疏的这一条在很多士听来几乎就是在骂人。因为杨易说对河北人来说,目前的和平与繁荣来得太过轻易,以至于很多人都忘记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战争的残酷,这导致如今都中的氛围,要么就轻视战争,要么就不懂战争,而这两者又互相作用,轻视战争的人觉得托庇于天策唐骑的荫庇之下已经天下无敌,就是战争也是自己打别人不会是别人打自己,不懂战争的以为国家已经一统,战争是很遥远的事情,都与自己无关。以这样的心态,如果一旦战争忽然来临,只怕燕京的人心很容易就会有涣乱之虞。
而针对这第三弊,杨易认为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了,因为这是警惕心的问题,不经历过战争的人不会真正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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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易的奏疏发到西山后,郭汾下到幽州让群臣议论,奏疏一公开,满幽州城登时几乎就要炸开了,尤其对杨易奏疏中的“解决办法”,官集团无论是其长远对策还是近期对策都极力反对。
反对最卖力的李沼主要是从义理上进行驳斥。认为杨易的许多提议都是以国防为名,实际上则是穷兵黩武,想要将本该逐渐马放南山的兵事永无止境地进行下去。他认为国家既然渐入承平,就应该转变一下思路,不要整天想着打仗的事情。辽东那边可以“徐徐图之”,但占据航路、压制外港。就纯粹是劳民伤财了。
范质则是务实得多,他下令让审计司的人,按照杨易的提议,算了一笔账,结果发现要实现杨易的长远主张,打造新型战舰、占据航线海岛,初期的投入至少就是两千五百万贯!这已经接超过国家一年的全部岁入了!而之后的船只维修、兵员维持和航线据点的投入,每年至少又要增加三百万贯到五百万贯的财政投入!
一看到这个无底洞一般的数字,所有和财赋有关的官员登时脸都黑了。至于纠评台监察领域的御史更是大声责骂。
至于冯道,他的心思则更加深入,但表面上看来他的主张就是和稀泥,冯道没有公开发表看法,只是在给学生讲论时品评了一下杨易的奏疏,认为天下之治,武两道一张一弛,之前天策大唐能够建立那么大的功业。靠的就是武勋,但马上可以得天下。却不能仍然用马上的那一套来治理天下了。他认为,现在的国家是应该休养生息的,而且对一个国家来讲,休养生息三年五年是不够的,至少得是一代人。
燕京刚刚涌现的报纸,各种茶楼酒馆的说书场合。以及许多纠评御史聚集的地方,这些天几乎可以发出声音的地方就有人议论这些事。
虽然其中也不是没有拥护杨易的,但拥护杨易的大多数是武人,这些人打仗是好手,议论时局却不是好嘴。河北山东的读书人,从义理、实务、历史、兵法,引经据典,层层剖析,以证明杨易完全就是错误的。最后整个社会舆论的风向,基本就处于一边倒的状态了。
最终翰林院、政务院总结之后,给郭汾的答复,那就是“朝野舆论,莫不以为非也”作为定论。
虽然郭汾不是很同意这个说法,但杨易的这封奏疏,还是很快就淹没在燕京的一片吵吵闹闹之中,在被舆论打倒之后,再也无人搭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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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策十一年,仲夏。
一直七拼八凑的船队航行在渤海上,这支船队只有两艘武装楼船,其余就全部都是改装了的商船,领兵的竟是萧辖里,他的副将则是杜重威。
不久之前,耶律李胡刚刚下达了命令,尽搜辽津所有能够出航的船只,拼凑起一支船队来,以萧辖里为主帅、杜重威为副将,率领契丹骑兵三千人、奚族骑兵五千人,以及汉、渤海、朝鲜等族在内的汉兵两万人,从辽津出发,奇袭天津。
可这支船队上的士兵实在不像是一支要去奇袭的部队,不但士兵的士气无比低迷,就是将领本身也很惶然。无论萧辖里还是杜重威,都觉得耶律李胡的这个安排是让自己去送死。
所谓奇袭云云,不过是说好听话罢了。船上的那些契丹兵、奚族兵,被海浪一翻就吐得七荤八素,汉兵的情况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一支船队完全就不可能在海上作战,只相当于运兵船罢了。
然而萧辖里和杜重威却都没有退路——不遵命令的后撤固然就要面临军法处置,而前方的唐人也不大可能会给他们好果子吃。
尽管诧异地发现一路来都没遇到什么意外,可当他们望见前方出现了地平线,所有人看到的却都不是希望,而是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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