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渲染(一)
「明天是法会最后一天了,接下来就只要下葬就好,加油,再撑一下。」
随着话语一起落到手中的是热腾腾的饭糰和奶茶,特兰提亚呼出了一大口气,手中的温度让他感觉稍微恢復了一点力气。
「庭恩,谢谢。」特兰提亚说道。
银发男子看着自己一贯面无表情的搭档不禁莞尔,他现在已经能从那瞇起的眼辨别出对方正处于放松状态了。
吃东西的过程特兰提亚一言不发,一整个上午的诵经让他感到疲惫不堪,他放任自己的脑袋神游于各种朦胧的思绪中,只希望下午的诵念他可以维持在状态之上。
明明最近接的案子没有特别多,但他却比必须兼顾学业的庭恩还要来的累上不只一些。
自从高中毕业之后特兰提亚便没有再继续升学,做起了专门替死者诵念的法师,而庭恩则是一边上学,一边和他一起接着各种案子。
庭恩偶尔也会有不能到场的时候,但这种情况实在少见,因此特兰提亚更不明白自己的异常疲惫究竟从何而来,明明庭恩应该比他更忙才对。
「阿特,你还好吗?」在特兰提亚喝完最后一口奶茶时庭恩终于忍不住问道。
「没事。」特兰提亚本来只想简单回答,但是他又觉得似乎不能这样对待朋友的关心,顿了一下后又补充道:「可能最近晚上都会做梦,睡眠品质受到影响了吧。」
「恶梦?」庭恩接过特兰提亚手中的垃圾,替他扔进了一旁的塑胶桶。
特兰提亚摇了摇头,「不知道,每次醒来就记不得了。」
「这样啊……阿特,虽然你很能承受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而不会受到影响,但是看多了或许还是反映到你的潜意识当中,这个案子之后就先休息一阵子吧。」
闻言,特兰提亚没有立即回应,过了一阵子才从鼻子轻轻发出了哼声就算是答应了。
庭恩是还想再让他多休息的,但是眼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亡者家属有些迟疑的朝他们靠近。
「小师父?时间是不是到了?」
特兰提亚睁开眼,与来人对视了几秒后,站起身。
「下午的法会五分鐘后开始,请各位和早上一样一人拿一本经文后落座。」
眼看庭恩准备去拿木鱼,特兰提亚轻轻拽住了他。
「你的系衬衫露出来了。」特兰提亚伸出手替眼前的人把海青松开了的领口给拉好。
庭恩看着胸前自然摆弄的手,神情柔和的道了声谢。
而在这声谢之后,他们又经歷了三个小时不间断的漫长诵念,才终于在太阳落山时再次和彼此说上话。
「阿特,我明天临时要再去学校一趟把文件拿去盖章,你先去,我可能要再晚一天。」分别前,庭恩如此告知。
这次的下葬地点有些特别,因为往生者是从某个山中村落到城市里工作的,所以他们得要去到那个村落他们长久以来安葬村里人的地方来进行下葬,而且根据村落的习俗,下葬只能是在晚上。
为了给所有人充分时间做准备,特兰提亚本来是打算明日的法会一结束便前往村落,然后隔一天的晚上下葬,现在看来庭恩或许得要下葬当日才能抵达了。
「要不明天法会你也别来了?不然结束都已经下午了你还要赶去学校,也不方便。」特兰提亚问道。
思忖片刻后,庭恩还是应下了。
庭恩又叮嘱了一番后才离开,特兰提亚歷经了几次转车,踏进家门时已经入夜。
他躺在床上回復着已经间置一天的讯息,头像里的女人是他母亲。
他一出生便被送到了寺庙,据说当时孤身一人的他母亲无力抚养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一直等到他升上国中的那一年,他母亲才将他接回。
而这也是为什么他现在会成为半吊子法师的主要原因,毕竟是从小就有所接触的东西,在没有特别的目标为前提之下,就这么顺着做下去似乎也不是那么不能理解。
老实说他对母亲没有特别的情感,不爱也不恨,就当作是多了一个邻居长辈那样,自从高中毕业搬出来后,特兰提亚也只是偶尔去看她,平时就只有讯息联络。
放下手机的剎那,睏意袭捲,特兰提亚把棉被盖到了下巴以阻挡冬夜的冷空气入侵,没多久后便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
意外的是,今晚竟是一夜无梦。
即将黎明之时,一隻蝙蝠宛如风中残烛一般摇摇晃晃的非道了窗前停歇,他身上有着凝固的血液,那对薄翅也是残破不堪。
蝙蝠用他血红色的瞳眸凝视着屋里的人,就这么静静看着,却没有更进一步,而第一抹光辉泼洒向大地之时,他才如梦初醒般离去。
这一切就像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特兰提亚一直到醒来也没有察觉任何异样。
做在床上愣神的人只觉得洒进屋内的阳光似乎特别明亮,他也比前几天更有精神了。
特兰提亚下床梳洗,如以往做过几百次那样替自己张罗好早餐,换上全黑的正装,最后确认海青整整齐齐的倘在包里后便出门,没有多馀的动作反倒少了一点生活感。
特兰提亚到场的时间恰好,简单和家属说了一声庭恩的缺席后他便引领着进行最后的一场法会仪式。
今天的整趟流程下来比昨日还要早结束,这让特兰提亚得以回家打包行李再出发到车站。
法会结束时家属邀请特兰提亚与他们同乘一车,但是他以还没整理行囊为理由拒绝了同行。
其实特兰提亚是故意的,看准能够赶上最后一班列车,他早就做好了自己前往的打算,或许本来还会有庭恩与他一起就是了。
特兰提亚习惯了一个人,他话也不多,自己行动对他而言是最自在的。
空旷的车站寒风刺骨,他捻着佛珠试图分散注意力。
哐噹一声,有个男人从贩卖机买了罐装咖啡,他发现自己製造的声音过大之后便躲到了柱子后面。
特兰提亚便没有再注意那处,正当他准备继续打着念佛的名义把玩佛珠时,一隻乌鸦冷不防停在了他左方的时刻表上。
这隻乌鸦生的特别,特兰提亚变多留意了几眼。
乌鸦的羽毛有些灰,与印象中的通体全黑不太一样,他用鸟喙里着身上的杂毛,对于特兰提亚的注目恍若未觉。
特兰提亚看着看着不自觉就发起呆来,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火车即将进站的叮铃声响起,他回神抬眸却正好撞上了乌鸦的金瞳。
乌鸦似乎终于是整理好了羽毛准备离开,而那一剎那就这么刚好被特兰提亚看见,明明就是一个平凡的偶然,特兰提亚却觉得呼吸一窒。
虽然很快的,这种突兀感便随着乌鸦展翅离去而消失。
列车的门左右敞开在眼前,特兰提亚拎起暂放在地上的行李后向前踏了一步。
与此同时,眼前景色晃动,迥异的画面一闪而过。
特兰提亚停住脚步,无来由的衝动驱使,他缓缓回头。
分明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却彷彿被按下了慢速键,每一帧的景色他都细细品过,心跳莫名加快,他不自觉嚥了口水。
等到看清后方的车站入口,凝滞的呼吸终于得到释放,他重重吐出了一口气。
一切景色依旧,炽白的灯光下除了穿着制服的站务人员正在收拾东西,便没有其他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特兰提亚放心的移回脚步,却冷不丁踢到了个什么。
他低头一看,是一个吃剩的苹果核。
特兰提亚腹诽几句后跨了过去,赶在列车关门以前踏入车厢。
车门在身后关上,特兰提亚找了一个可以倚靠的位子便闭眼假寐。
轨道传来的哐啷声规律中偶有突兀,他就这么听着,恍惚间他还以为自己是在搭船,而声响是经过桥下时从上头传来的,充满生气。
这一切令他感到安心,没多久,他结束了假寐,真正睡去。
直到两个小时后,那温婉却制式的女声才把他唤醒,播报着的地点正是特兰提亚此行的目的地。
这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小站,下车的只有他一人。
拿出手机再次确认了一眼位置,特兰提亚出站先是依照路牌的指示走到山脚后,剩下的就得靠他从家属的口头描述和手绘地图那粗概的轮廓去自行拼凑出位置,总的来说,全凭路感和运气。
毕竟那里可是连卫星定位都没有的深山村落,希望自己别在找路时花上比搭火车还要久的时间,特兰提亚暗忖。
路的一开始还可以看见预防跌落悬崖的护栏以及开拓过的柏油道路,但是随着越发进入到山中,能供轿车行驶的那种路已经不存在,只馀潦草简陋的栈道紧贴着峭壁。
虽然看上去毛骨悚然,但是特兰提亚这下算是可以确定他没有走错路了,毕竟这样的简陋栈道八九不离十就是村里的人自己弄出来的。
方才一直埋头找路,特兰提亚这才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色已经完全暗下。
卸下背包,特兰提亚摸黑翻找着应该是被塞到了最底下的手电筒,不料还没等他翻出照明,栈道拐角处却出现了橘红火光。
随之而来了,是不成调的诡异歌谣。
「呀呀呀!黄昏时分,乌鸦啼三声,送棺哐啷哐啷,落地无声吶!」
一个身形佝僂的老媼深一脚浅一脚的从阴影处走出,而那火光的来源便是她手里的火把。
老媼走的左摇右晃,好像下一秒就会跌落谷底,然而就着那蹣跚的步履,她在片刻后来到了特兰提亚的面前,而后者则像是魔愣一般,对这整个过程恍若未觉,连要逃跑的想法都不曾萌芽过。
「嘻嘻嘻。」
再次回神时,老媼已经来到跟前,正对着特兰提亚露出那一口枯黄缺角的尖齿。
老媼比特兰提亚矮了不少,后者明明低着头,但却感到无以名状的压迫和窒息。
「嘻嘻嘻。」老媼继续对他笑,把火把朝自己更靠近了一些。
特兰提亚捏紧了手里的佛珠,儘管他觉得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他也无法靠那株子做出些什么。
他屏息回望着老媼。
老媼的皮肤薄如纸,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破掉,但是它们却层层堆叠在脸上,硬生生的裹出了诡异的厚度。
老媼裸露在外的四肢和脸都分布着紫色斑块,或大或小,但无一不看起来惊悚,因为他们泛着水光,就像是溃烂的肉,只要稍微触碰便会剥离。
「呀呀呀!」老媼突然又唱起了那歌谣,只不过这回她更加刻意的张大嘴巴,一字一句夸张的喊着,用那嘶哑磨损的嗓音。
特兰提亚浑身寒毛直竖,却也无法阻止那诡调传入耳中。
「黄昏,乌鸦啼三声!」
「呀呀呀!」
「哐啷哐啷送棺!」
「落地喔……无声吶!」
随着「无声」两字一出,老媼张牙舞爪的挥舞着手臂,似是想表达谣句的惊悚,又似乎是想更靠近特兰提亚一些。
特兰提亚在老媼有所动作的瞬间迅速后退,他紧握手电筒,希望这东西能够让他在对方扑过来时至少可以把人敲晕。
但是预想的攻击并没有袭来,老媼只是自顾自的在原地比划,大概一分鐘后,她恢復了一开始的姿势,彷彿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转过身去,一跛一跛举着歪斜的火把消失在来时的方向。
而老媼的嘴里,依然是那不成调的歌谣,突兀又张扬。
确定老媼真的消失,特兰提亚一阵后怕的打了个颤。
平常不怕黑的他却在此时因为被黑幕包围而感到侷促,他赶紧打开了手里的灯,熟悉的光亮让他再次看清四周,一切无异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吱呀作声的栈道上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