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就因为走路都费劲?
那走路不费劲就可以了?
什么逻辑。
庭霜说完好像也觉得哪里不对,但他也没多想,冲柏昌意露齿一笑就把视频给挂了。
他平常不这样,只有跟柏昌意在一起的时候,才能这样什么都不想。
柏大教授能跟他计较么?
早习惯了。
庭霜挂完去开卧室门,只见祝文嘉蔫不拉几地站在门口。
“你干嘛?大半夜不睡觉跑过来。”庭霜让祝文嘉进来。
他记得明天上午庭审。
祝文嘉进来了既不坐下也不说话,就直愣愣地站着,半天才说了句:“哥你也没睡啊。”
“我正准备睡。”庭霜说,“你还不睡?明天不能晚起。”
祝文嘉站了许久,才像一只被丢进热锅里的虾一般慢慢地把自己蜷缩起来:“……我睡不着。”
庭霜安静地在他身边坐下,不说话。
“我一直想……如果……”祝文嘉把脸埋进膝盖里,声音越来越小,“如果我……”
“即使你不拿私章,她也会想别的办法。”庭霜把手掌放到祝文嘉头顶上,难得地摸了两下,“好了,别给自己找这么多负担。”
“……不是。”祝文嘉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许久才又挤出几个字,“……不是那个。”
庭霜不知道祝文嘉想说什么,但也没有问,只“嗯”了一声表示他在听。
他比以前要耐心很多。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祝文嘉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我是一直在想……如果我以前……我以前没有跟你、还有我妈……”
好像被吹进卧室的风冻着了似的,祝文嘉微微瑟缩了一下,庭霜起身去关上窗户,坐回祝文嘉身边。
“家里有酒吗?”祝文嘉突然说。
“没有。”庭霜说,“烟酒之类的都没有。”
“等我一下。”祝文嘉缓缓站起身,拖着还在发麻的腿下楼,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半瓶料酒。
“哥,你坐那儿。”祝文嘉指了指窗边的高脚椅。
庭霜本来想拿走祝文嘉手上那半瓶料酒,结果祝文嘉一开口,一嘴的酒味。庭霜想他多半在路上已经喝了不少,心说:算了,喝就喝吧,喝了正好睡觉。
等庭霜坐到窗边,祝文嘉坐到庭霜旁边的一把高脚椅上。庭霜忽然想起他被劈腿后不久,祝文嘉来德国找他,那时候他还想强装出体面和尊严,结果两口酒下去,体面和尊严统统都不要了。
祝文嘉硬灌完剩下半瓶料酒,等着酒精的作用渐渐上来,蒸得他眼睛发红,脏腑发烫。
现在好开口了。
“我在想,如果我没有跟我妈说你……的不好,她是不是就不会为了我……做那些事。”祝文嘉低头盯着手里的瓶子,打了一个酒嗝,“如果我没有跟你说我妈……你们会不会……”
酒是空腹喝的,他很快就醉了。
“我……哥你说我是不是特……特恶心……”他呼出浊重滚烫的气,“我……我从小就这样……我想让我妈只喜欢我,我想让我爸也只喜欢我,我想让……想让你……也只喜欢我……后来想改……可是已经习惯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往前一栽,倒在庭霜胸膛上,嘴里还在意识不清地说个不停:“哥……我好怕……我好羡慕你……小时候他们都骂我……说我是小三儿的私生子……说都是因为我搞得你没妈了……他们都喜欢你……你知道吗有一回我居然听到爸说他跟我妈结婚,只是为了证明他当年没错,换个人他也照样过……这么多年……哥……我好怕……我怕我爸只喜欢你……我怕我妈也跟着我爸向着你……我怕你因为我妈就不喜欢我了……你能不能只讨厌她一个人,不要讨厌我啊……”
他说得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弱,直到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庭霜扶着他,就近把他放到了自己床上。
哥你说……我是不是特恶心……
恶心么……
庭霜在床边站了一阵,才出了卧室,带上房门。
他想去客房,但不知怎么地就走到了院子里。抬头望向天空,今夜无星无月。于是他便走到那棵柏树下,躺下来,树盖如云,遮住了天空。
再闭眼,满天繁星。
不,不恶心,庭霜在心里回答,你不恶心,你只是个普通人,就像一个没有星辰的普通的夜。
第八十七章 楼顶
后来有一次视频,庭霜问柏昌意:“你在背后说过人坏话么?”
柏昌意想了一下,说:“比如,背后骂教授傻逼?”
庭霜:“……”
庭霜:“当我没问。”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说:“我的意思是——虽然我知道你不会——如果你想抱怨我,你不能跟别人抱怨,你只能在我面前抱怨。”
他边说边观察柏昌意的表情:“你不会真有什么可抱怨的吧?我多好啊!”
“我知道。”柏昌意说,“所以我不得不经常想你。这句话你可以当作抱怨来听。”
庭霜嘴角弯起来:“嗯……那我也要抱怨。”
柏昌意也笑:“尽管说。”
要抱怨柏昌意实在很难,庭霜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他用特别勾人的声音说:“你留给我的钢笔,太,细,了。”
第二天,保洁阿姨在打扫浴室的时候发现浴缸旁边落了一支看起来挺贵的钢笔,还湿乎乎的。她赶紧擦干净拿去交给家里的保姆,保姆又拿去给祝敖,说是在庭霜卧室旁边的那个浴室里捡到的。
吃晚饭的时候祝敖把钢笔给庭霜:“你的?”
庭霜花了一秒回忆他前一晚把这支笔扔哪儿了,然后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道:“噢对,我昨晚泡澡的时候在想算法来着,不拿笔记一下我怕忘了。”
祝敖点点头,转头教育祝文嘉:“学学你哥。”
自从庭审后祝文嘉就一副自暴自弃的状态,庭霜也没有管。这种事得靠自己。祝文嘉能给他下载个软件找对象,但他没法给祝文嘉下载个软件找妈。
他甚至不想知道翁韵宜的判决结果。
宣判当天律师给他打电话,还没等律师说判决结果,他就先说:“您说我听了这结果,是会高兴呢,还是难受呢?”
律师想了想,说:“不好说。”
庭霜一笑,说:“我想也是。不管是个什么结果吧,站在我这个位置都是高兴也不合适,难受也不合适。”
律师顿了一下,说:“那您还听判决结果不听?”
“不听了。”庭霜半开玩笑似的说,“冗余信息占内存。”
他确实感觉到这些东西在慢慢地跟他脱离关系。
他像躺在海底逐渐上升的人,只要等待最后一层覆在他体表的水膜脱离他的身体、断裂成水珠落向海面,他就可以完完整整地回到阳光下。
他每天非常规律地早起,陪祝敖吃早饭,然后去公司上班,努力做好那些他至今也没能喜欢上的工作,傍晚回家,仍旧是陪祝敖吃饭、散步。
他有时候还一个人去母校操场跑步,跑完步去校门外吃馄饨。
应该是某一个周六,自他和柏昌意一起去吃馄饨后一个多月的光景,他自己一个人再次去馄饨店。
正好是中午饭点,店里人多。排在庭霜前面的是一个穿校服的男生,店老板一见他,就亲热地招呼道:“也是高三补课的吧?”
“对,就高三的星期六还在这儿。”男生笑着点头,然后催促道,“老板快点哈,我吃完还想去会儿踢球。”
“放心,这份就是你的。”店老板说着还给那男生多下了两个馄饨,“高三辛苦,多吃点。”
轮到庭霜的时候,店老板稍作打量,少了方才的熟稔,多了几分客气:“先生您吃什么?”
先生?
庭霜微愣,可也只一瞬。
大概人做过的事都会在身上留下痕迹,今后应该再也不会有人误认为他是个高中生了。
他看了一眼前面那个男生,笑说:“跟他一样。”
店小人多,吃的时候他也不讲究,就和其他高中生拼在一桌,他听着他们说月考成绩、讨论高考改革、吐槽做不完的作业。
“我太难了。”有个学生搞笑地模仿电影里的台词,“只有高三这样,还是人生都这样?”
“当然只有高三这样。”庭霜边吃边搭腔。
店老板也鼓励说:“对,考完就好了。”
庭霜笑眯眯地补充说:“因为以后的人生只会更难啦。”
刚一说完他就被心系考生的店老板赶到店外摆在路边的空桌上,一个人在萧瑟的秋风里吃完了剩下的馄饨。
他也经常在午休的时候一个人跑到roborun总部大楼的楼顶上去。
那里很像lr所的楼顶,同样没有其他人,同样可以看到很远的风景。
他在上面吃过午饭,睡过午觉,养过不怕冻的仙人掌,思考过一些有意义或没意义的问题,也偶尔靠在围栏上打电话把柏昌意叫醒,看着很高很高的天,说professor我有个东西不会,你给我讲讲。
柏昌意看一眼钟,说tg,现在才五点半,德国开始用冬令时了,我们的时差从六小时变成七小时了。
庭霜说,professor,我的professor。
柏昌意只好纵容说,好吧你哪里不会?
庭霜还喜欢躺在院子里那棵柏树下。
被柏树遮住的天空斗转星移,好像每一次他躺下去再起来的时候,都有旧的星子落下,又有新的星子升起。
他身边的落叶积得越来越厚,然后干枯、被踩碎、被清走,院子里的植物都换了样貌,除了那棵柏树。
冬天了。
猎户座升上顶空,东南方,天狼星亮得像夜归人的指路灯。
祝敖康复得还不错,大部分时候都不用再坐轮椅,在专人的指导和努力练习下,他缓慢而艰难地习惯了拄着拐杖走路,就像他缓慢而艰难地习惯了他师德堪忧的儿媳。
十二月的时候,祝敖重返roborun总部,庭霜陪同。
同一天下午,庭霜递交了结束实习的申请书。
那天傍晚,祝敖第一次带庭霜一起站上roborun大楼的楼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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