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尾兰(六)
所有的人都焦灼地等在抢救室门口, 无意识地盯着那盏红色的警示灯。
刚才在通知书上签字时, 言菡的手都是抖的, 要不是有宁则然扶着她, 只怕她也要崩溃了。
言冠文追悔莫及, 在门前来回不停走动着;沈安川却一动不动地靠在墙上, 眼神呆滞。
这两年多来, 这件事情一直就是压在沈安川心头的一块巨石,让他在面对蒋湄和言菡的时候都心存愧疚,现在终于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戳穿了, 他的心里既是茫然又是解脱。
所有的一切,就好像一场噩梦,如果能回到从前, 是不是还会有更好的两全其美的办法?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 在和蒋湄携手步入婚姻殿堂的时候,他的确是发自内心地想要爱护他们母女俩, 然而造化弄人, 却阴差阳错弄成了这样的结局。
“沈叔, ”言菡在旁边叫着他, 神情忧虑, “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这么差,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一下?”
沈安川摇了摇头, 疲惫地道:“等她没事了我再走。”
言菡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灯灭了, 言菡再也无暇顾及沈安川, 眼巴巴地看着率先从里面走出来的医生焦急地问:“怎么样?我妈她还好吗?”
医生皱着眉头道:“你就是家属?病人放过支架又动过搭桥手术,你们怎么还总让她情绪激动,这是存了心要害死她吗?一定要杜绝情绪大起大落,再有第二次,你们就等着……”
“我们知道了。”宁则然稳稳地打断了他的话。
“谢谢医生,谢谢医生!”言菡反复地念叨着。
“今晚先在icu,明天住院看情况,”医生随后吩咐,“你们都回去吧,好好合计一下以后怎么安抚病人的情绪。”
言菡不放心,看着护士把昏迷中的蒋湄推入icu,又贴在玻璃窗上看了好一阵子,这才在宁则然的安抚下离开。
沈安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而言冠文则一起和言菡他们出了医院。
站在医院门口,言冠文迟疑了片刻,终于开口道歉:“对不起,小菡,我没想到会弄成这样。”
“爸,”言菡眼里含着泪水,“很多事情你不在场,并不知道真相是什么,现在对我来说,没有比妈妈好好地生活在我身旁更重要,所以,不要再去责怪谁了,比起昨天,明天更加重要。”
言冠文长叹了一声,终于点了点头。
icu住了一整晚,蒋湄的情况稳定了下来,转到了心外科的普通病房。言菡一整晚没睡好,嘴角都长了一个燎泡,进了病房后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母亲,后来实在撑不住了,趴在床沿边上打起了瞌睡。
半梦半醒间,脸上痒痒的。
她抬手揉了揉,嘟囔着几句,猛然惊醒:只见蒋湄靠在床头定定地看着她,眼泪无声地从脸庞上滑落,抚摸着她的脸的手指湿漉漉的,可能是刚刚擦过眼泪的缘故。
“妈,你哭什么啊!”言菡手忙脚乱地想去拿毛巾,手指却被蒋湄轻轻地拉住了。
“小菡……妈妈对不起你……”蒋湄哽咽着道,“妈妈太没用了……拖累了你……”
蒋湄的眼中,满满的都是对自己的厌弃,反复地喃喃自语着,“没能给你过上好日子……还让你为了我这样被人欺负……我真该那时候就死了……”
“不是的,妈,你听我解释,”言菡惊慌地拉住蒋湄的手,“沈叔不是故意的,那时候他的公司要清算倒闭,欠了一大堆钱,走投无路的时候以为是宁氏娱乐招练习生,所以才找上门去的,后来知道的时候他想放弃的,是我自己的选择。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因为没钱动手术离开我吗?”
蒋湄没有说话,只是一动不动,眼中只有茫然的死寂。
一股寒意从心头泛起,言菡害怕了。
难道,这辈子她都注定无法在尊严、亲情和爱情上得到圆满吗?她努力了这么久,努力学习、努力生活,所有得到的一切却还是摆脱不了当初那场被迫的错误吗?
一双宽厚的手伸了过来,覆在了她的肩膀上,身上的寒意稍稍被驱散了一些。言菡抬起头,茫然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赶到的宁则然。
“你去外面歇一会儿,我和阿姨好好谈谈。”宁则然沉声道。
言菡怔了怔,片刻之后,充满希冀地点了点头。
病房里,机器发出细微的“嗡嗡”声,空气中一片静默。
蒋湄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并没有理会坐在她身旁的宁则然。她的身体已经被抢救了回来,可灵魂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消灭了。
很多年以来,女儿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撑,然而,她那个美好、纯洁、善良的女儿,却被她给毁了。
宁则然的声音严肃地在她耳边响了起来:“阿姨,我觉得你很自私,你现在这样,是想告诉小菡,她从前为你做的那些努力都是错的吗?你这是想要彻底把她毁了吗?”
蒋湄睁开眼来,定定地看着她。
“你看,你所有的言行都在告诉小菡一件事,她堕落了,为了金钱出卖了自己,在你眼里,她不再是你那个纯洁珍贵的女儿。然而她有什么错?她没有错!”宁则然厉声道,“错的可能是你、是沈叔和言叔,是小菡所有不能在困境中伸出援手的亲朋好友,甚至,错的是我,要不是我身为男性的怪癖和傲慢,怎么会有这么一纸荒唐的合约?”
蒋湄的手指用力地抓紧了被子,眼里的泪珠滚滚而下。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了这个道理,阿姨,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我们无法回到从前更正那些错误,那就让我们过好未来的日子,这才是最重要的。”宁则然放缓了口气,“就算我们从前骗了你,可现在我和小菡的确是心心相印,要是你还不信,我可以马上开始筹备婚礼。这些年,小菡过得太辛苦了,或者,这是老天爷赐给小菡最好的礼物,你说呢?”
蒋湄泣不成声。
宁则然心中着急,却也不敢加重语气了。
这个时候,任何蒋湄自责、厌世的情绪,都会严重地影响到言菡,让她的心底蒙上难以消除的阴影。
“则然……”蒋湄的声音颤抖,夹杂着哽咽声,“你……是真心对小菡……是吗……”
“是。”宁则然的声音沉稳有力,“我爱她,愿意和她相守一辈子,而且,阿姨,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不爱小菡了,现在的她也不再是那个靠在角落里哭泣的小女孩了,她有了无数粉丝的拥趸,她有了自己的事业,这一切,并不是靠我得来的,是她自己努力的成果,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离去而消失,你可以永远放心。”
“小菡……”蒋湄偏过头来,喃喃地叫着女儿的名字。
宁则然长舒了一口气,大步走过去打开了病房门。
言菡迟疑着朝着病床走了两步,怯怯地看着蒋湄。
蒋湄心中一恸,悲从中来。她这一辈子,因为自己的软弱无能而把生活过得一团糟,幸好,她还有这样一个让她骄傲自豪的女儿,还不算一败涂地。
宁则然说的很对。
过去的都过去了,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小菡……妈妈爱你……”她低声道,“你是妈妈最好的宝贝。”
言菡呆了半晌,扑上去抱住了蒋湄,母女俩抱头痛哭。
一场风波就此过去。
蒋湄的情况渐渐好转,很快就能起床稍稍走动了。
言菡越发崇拜宁则然了,缠着问他到底和蒋湄说了什么,宁则然很享受那道仰慕的目光,却矜持而神秘地表示“佛曰,不可说”,惹来了言菡一顿小粉拳伺候。
言冠文来看了蒋湄几次,蒋湄一直很冷淡,最后一次来的时候,言冠文很冲动地问,如果他把n国的事情了结了,他们俩还有没有可能破镜重圆。
蒋湄沉默了很久,最后才淡淡地摇了摇头。
一切都过去了,当初那浓烈的爱,随着岁月的磋磨早已消失不见。现在的言冠文,对她而言,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女儿的父亲。
言冠文在北都呆了一个星期左右,离开的前一天和言菡一起去看了父母和弟弟一家,正好碰到家里鸡飞狗跳在吵架。
老家拆迁了,言菡的爷爷奶奶分到了拆迁款,却被小儿子代领,偷偷顺走了一半的钱。奶奶在小儿子门前寻死觅活,诅咒儿子儿媳不得好死,儿媳不是省油的灯,回敬骂她老不死的也不知道给自己儿子孙子积德。
旁边围着一群看热闹的村民,都在那里窃窃私语,聊起这一家人,还有从前的大儿子和大儿媳,半是嘲笑半是感慨着,世上的因果循环,终有报应。
言冠文木然看着这一切,最后过其门而不入,拉着言菡走了。
“爸,连爷爷也不去看了吗?”言菡有些遗憾。
“以后再说吧,”言冠文淡淡地道,“他们的事情,你不用去掺和了,我心里有数的,等他们得了教训再说。”
言菡乖乖地点了点头,她想掺和也掺和不起。
第二天,宁则然和言菡一起送走了言冠文,临上飞机前,言冠文恋恋不舍,再三叮嘱言菡要好好照顾蒋湄。
“爸,你要常回来啊,”言菡哽咽着道,“要是……能找到妹妹就好了,我们一家人就真的团聚了。”
言冠文沉默了半晌,轻抚着女儿的头发沉声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宁则然看着言冠文的动作心里一阵别扭,恨不得一步上前把那双碍眼的手给挪开。
好不容易送走了未来的老丈人,看着言菡红通通的眼睛,宁则然忍不住心疼:“别难过了,眼睛都肿了,回去拿毛巾冷敷一下。”
“嗯。”言菡没精打采的,兴致并不高。
“晚上想吃什么?”宁则然引诱她,“听西行说,爱莎那里新开了一家法餐,有道名叫黑子的甜点非常好吃。”
“可不可以下次再去?我妈一个人在医院太孤单了。”言菡很是犹豫。
宁则然不高兴了,这一个星期来,言菡几乎天天都陪在医院里,他不想一个人吃饭,硬忍着也吃了好几天的便当;想替蒋湄转个贵宾病房改善条件,言菡还一定不同意。
“可以,那我让他们送餐到医院里来。”他想了个折衷的办法。
言菡想了一下同意了:“那好吧,少点两个菜,别弄太大阵仗,我妈又吃不了。”
“行,”宁则然看着她眼底的黑眼圈,心疼地道,“你妈明天就出院了,没什么大事,今天你回安苑里睡吧,护工在就好了。”
言菡想了一下,也同意了:“好。”
今天居然这么乖,什么都同意了。
宁则然觉得身心舒爽,这两天孤身一人住在别墅里独守空闺的寂寞顿时被抚慰了不少,喜滋滋地打算了起来:苦日子总算熬过去了,回去以后先两个人一起泡个澡,然后喝点葡萄酒助个兴,最好能让小白兔变成小醉兔……
“则然,”言菡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我想和你商量个事。”
“你说。”宁则然慷慨地道。
“我妈和沈叔吵成这样,明天出院了我想陪我妈回家住一阵子……”言菡抱着他的手臂轻轻晃了晃,软软的说着,满眼都是恳求。
满脑袋的粉色泡泡一个个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