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路(三十)
姚未可不知道这段陈年旧事,此刻拿着那巴掌大的铁牌子,正翻来覆去的研究。
他外祖的关门弟子,那就是他爹的师兄弟了,可他活了这些年,还是第一回听见这连总兵的名字,他一去就让人家调兵遣将的,姚未不由得心里打鼓起来。
爹这个牌子到底管不管用啊?
虽然想着,到底他还是让车夫加快速度,一路畅通无阻的出了城,往晏州方向而去。
此刻,营长内的连总兵正带着一小队人在外巡逻,他们个个手持□□佩剑,神情严肃,为首的连总兵更是长得高头大马的,宛如一座小山一般,神情坚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这不见人影的地方操练新兵,眉宇之间丝毫没有疲倦迷惘。
“集合,巡逻前方百米...”连总兵正要带人去下一个地方,却见一士兵跑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连总兵神情一顿,眼里闪过复杂疑惑,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他的目光在等候的小队人身上略过,严肃的道:“下边的巡逻由吴队长带队,巡视前方百米原路返回!”
“是!”吴队长领了命,带队而去。
等他们走后,连总兵返回了驻营帐篷,身后有人掀了帘子,连总兵大步走进去,只见在他的帐子里坐了一个衣裳华贵的年轻人,那人正蹲坐在蒲团上喝茶,见到他们进来,立马站了起来,神情一下拘谨了起来。
对姚未来说,这位连总兵的模样气度一见之下实在是太吓人了。
那壮硕的身高,至少比他高出一个头,还有那体格,更是相当于两个姚公子,且脸上正经严肃,额头还还有一道疤,配合着他的粗犷看起来更显狰狞。
姚未咽了咽口水,腿弯子都直打哆嗦,他忍着心里的后怕,结结巴巴的开口:“连..连总兵好,那个,我是..”
连安不耐烦的打断他,蹙着眉头,脸上更显得多了几分凶狠:“我知道你是谁?”
若不是看在这小子是她的儿子份上,他早让人轰出去了,怎还会让他露出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他何至于这般恐怖?
连安忍住了下意识想要伸手摸脸的冲动,一手背负在身后,略显无奈的说道:“你来大营可是有事?”
姚未已经不对这位连总兵能帮上忙能报以希望了。
瞅瞅这不耐烦的模样,就差点想让人把他叉出去了吧?
不过来都来了,姚未只得从兜里掏出一路上被他捏在手上把玩了许久的铁牌子递了过去,等人接下,边把姚大人说的话转述了一遍。
许久,不见连总兵反应。
姚未抬手一瞥,顿时无语哽咽,身上一撮一撮的毛都竖起来了一般,让他的心里杂七杂八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来表达。
这个拿着铁牌子一脸深情款款,轻柔抚摸的连总兵真的跟方才那个凶狠又不耐的男人是同一个?
姚未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最重要的是在来的路上他!手把手!才认真仔细!的把那小牌子!给从头到尾的!抚摸了一遍!
打住!姚未白了白脸,告诉自己不要瞎想,他不由开始唤道:“连总兵,连总兵,你还好吗?”
“我好得很,”连安连正眼都不带一个,头也不抬的问道:“这牌子是你爹给你的还是你娘?”
虽然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何,但姚未还是下意识的说道:“自然是我爹了。”何况,也本来就是他爹给的。
“是吗?”连安只淡淡的说了两字便不再开口。
姚未等得挠心挠肺的,心里十有八九肯定这牌子是没用的了,他就说嘛,他外祖的弟子,尤其还是关门弟子,他怎可能没见过?
十有八九是捏造事实给自己添上一层读书人的脸面罢了。
在他打着主意准备告辞时,却见连总兵已经收了牌子,起身大步朝外走,临到帐子处,还不耐烦的看着那细皮嫩肉的小子:“怎么,还不走,打算赖在我这营里了吗?”
姚未下意识道:“这就来,这就来。”
抬脚的瞬间他恍然听懂了连总兵方才的意思,那是不是说他已经答应了?
果然,他一出门,就听连总兵吩咐下边的人准备好兵马,等他们走到大营门口时,身后,整齐的马蹄声响起,姚未心里刚起了谱,转头就见那扬起的灰尘里,穿着铠甲的骑兵手拿□□,身下骏马飞奔而至。
有一瞬间,姚未险些觉得自己要被踩死。
但并没有,到他们面前时,先前还冲锋着、以一副不可抵挡的架势翱翔奔驰的骑兵们整齐的在他们不足一米处停了下来。
停下的瞬间,姚未额角的汗水终于淌下。
他心里懊悔不已,怎么嘴贱的接了把事儿回禀给他爹这个任务呢,若非他一人回来,如今,也用不着在这感受到浮在水上,孤身一人随时要掉入水里的感觉。
郁兄救人!
倒是连安对姚公子稍稍刮目相看,原还道师妹养了个手不提肩不能抗的废物,这会看着,还是有两分胆识。
殊不知,姚未完全是凭借着一股不想让自己在诸人面前丢脸的劲才坚持到了现在。
等连总兵邀他上马时,姚未是打死不从,最后在连总兵一脸的失望里,手脚酸软的爬上了他的马车,期间还让车夫扶了两把,等到了车上,帘子隔着视线,姚未一下就四肢摊开在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好半晌整个人才恢复了些许知觉。
连安带人一路奔驰,很快就到了渝州城外,稍早接了命令的守门头子小跑着过去,跟连安施了礼,又说起姚大人的吩咐。
按姚大人的意思,他是准备出其不意的抓刘家人一个人赃并获,如今已经带人往刘家城郊的庄子上去了,且还下令封锁了城门,禁止任何人出入,当然连总兵是例外,为防止刘家人狗急跳墙,他请连总兵替他镇守姚府。
刘家自然早早接到了线报,在得知姚大人亲自带人出城之时就知道敛财之事被发现了,整个刘家乱成一团,都知道这可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刘夫人一头华丽的头饰已散落,两眼无神的抓着刘大人的胳膊:“老爷,你可得想想办法,这事儿要是被姚大人给捅出去,咱们刘家就完了。”
“现在知道着急了,当初那小畜生做出这等事的时候,你这个当娘的怎不阻止她?”刘主薄也是又气又急,气姚大人丝毫不给他脸面,这些年他们之间也算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倒是要撕破脸皮了,又气自己生了个逆女,竟敢仗着家势,做出这等大事!如今倒是一个不小心就要连累整个族人。
刘夫人只生了这一个女儿,自然是疼得紧,如今在这火急火燎的时刻,一下子就回嘴道:“秀儿是做了坏事,但你不也没反对?”
刘主薄若真有他说的那样大义,怎不在发现后就阻止,反而事事为她遮掩,依然慈爱有加,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那以后真真实实的利益。
刘主薄被说得哑口无言,也不再纠结谁对谁错的问题,向来端庄的脸色露出一个阴狠的笑容:“姚家既然敢做初一,那我刘家也不会坐以待毙,就算他知道了又如何,只要他还有这个命!”
刚说完,外头一个小厮打扮的下人满脸急慌的跑了进来:“老爷,夫人,不好了!”
刘主薄蹙着眉:“什么不好了?”
“是,是那姚家,”小厮指着姚府的方向,神色还带着惊恐,想起他方才,若不是跑得快,那马险些就要在他身上碾过:“是那姚家请了骑兵来坐镇,已经把姚府给守得跟铁通一般了,而且,而且,他们还朝这边来了。”
小厮连惊带吓的把一通话说完,话落,整个人都摊在了地上。
刘主薄和刘夫人显然也被这消息给惊讶了,刘主薄更是一屁股坐下,脸上还残留的志得意满刹那烟消云散,他苍白着脸,神色一下憔悴起来:“这下完了,完了。”
刘夫人捂着胸,眼里一下聚满了泪。
摊在地上的小厮顿时回了神,跪着超前走了几步,拉着刘主薄的衣摆,眼里带着期盼:“老爷,趁人还没赶到,快逃吧,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行!”刘夫人疾言厉色起来:“要是逃了那秀儿怎么办?”
“这话我可不爱听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哪还能顾得上大小姐,”刘主薄的妾室云娘走了进来,身姿绰绰的站在刘主薄面前:“老爷,这刘刚的话还是说得有理,如今大小姐已是在劫难逃,若是老爷再有个一二,那咱们的孩子可怎么办,他们还那般小,若是连他们都被抓进了牢房,那刘家,刘家可真绝后了!”
云娘说完,捏着绣帕秀秀气气的哭了出来。
孩子这事儿倒是提醒了刘主薄,他的脸上明显有松动的意思,刘刚一看,加了一把火再劝着:“老爷,还盼你速速做决断呢,那些骑兵一会就该到了,那时,咱们都走不了了。”
刘主薄心里顿时一慌,刘夫人见此,一把拉着他:“老爷,不能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带着老小的能逃到哪儿去,你们能比得过那头那些骑兵吗?”
刘夫人借此想打乱他们的想法,不料此言一出,更加剧了刘主薄的想法,他一把挥开刘夫人,冲云娘和刘刚说道:“去把两位少爷带来,从后门走,快!”
说完,人已经走了出去。
刘夫人见他毫不留情的背影,一下失去了力气,瘫倒在地。
她不知道的是,在刘主薄带着两个孩子并着妾室下人刚一出后门,瞬间就被围拢过来的骑兵给包围了,露出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们的吴队长。
“刘主薄,这是去哪儿,还带着孩子和美娇娘?”
刘主薄连连后退,讪讪的笑道:“吴,吴队长也来了,本官无事,只家里太过烦闷,出门走走,出门走走。”
吴队长不置可否:“是吗?”他道:“如今城里城外乱成一片,且已封了城门,刘主薄还是安生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的为好,你说呢?”
“自然,自然。”刘主薄擦了擦额头的细汗,不得不在锋利的武器逼迫下,带着人返回了刘家,在他们身后,还传来吴队长不留情面的叮嘱:“所以士兵听令,从今日起,守住刘主薄家里,若是有任何一只蚂蚁从里边偷偷溜了出来,唯你们是问,听懂了吗?”
“是!”高呼的震天声响起,已经进了屋的刘主薄等人依然被吓得打了个寒颤。
城里的确乱成一团,尤其是骑兵们进了城后,更是吓得渝州城的老百姓们躲缩在了家里,不敢出门,有胆大的,悄悄躲在窗户底下朝外看,只见街上空无一人,偶尔有骑兵们在街上骑马穿行,带起路上一地尘埃。
相比城里一片杂乱的情形,城外庄子上还是一片和睦。
郁桂舟几人在白家庄子上用了饭,又稍作歇息了一番,正要往回赶时,远远就见一队人马过来,他们不过在原地观望了片刻,就已认出那打前头的人来。
也算熟络,正是渝州府尹姚大人。
姚大人身后跟着一队捕快,快马疾驰,没一会就到了他们跟前儿,姚大人见他们面色和蔼,叮嘱道:“几位不妨多待一些时辰,如今城里已关了城门,怕是进不去的。”
郁桂舟三人谢过,又侧了身,让他们过,姚大人急着逮捕刘秀等人,也不与他们多说,临走时,只道等此事儿了了,便去姚府坐一坐。
白家庄子和刘家庄子,不过一墙之隔,在他们返回白家庄子时,清晰的就能听到隔壁庄子上传来的吵闹声,还有捕快们呵斥的声音,
姚大人办案速度很快,一到刘家庄子就兵分几路,一队负责包围庄子,谨防有漏网之鱼溜掉,一队人直奔刘家小院而去,而刘大人,直接带人从正门而入,在一众公子千金们的诧异中,很快就锁定了刘秀。
刘家千金,素来知书达理,擅与人交,在一众姑娘的簇拥下正谈花论道,接着就见四周小小的抽气声,刘秀还未反应过来,姚大人已经在她面前站定,依然面容和煦,如同往常一般,但他的话却让刘秀入坠冰窖。
“刘家侄女,你在庄子小院中埋入了大量的银钱,皆是收取民脂民膏而来,如今证据确凿,人赃并获,你且随本官走一遭吧?”
刘秀还没反应过来,她身边围着的世家千金们更是不敢置信,纷纷离了刘秀一段距离,刹那,在一片花海的衬托下,整个阁中,只有刘秀一人还端端正正的坐着。
她凸自狡辩:“姚叔,你是不是弄错了,我一个小女子,从小长在后院之中,向来不缺那银钱,何苦去收刮啥民脂民膏?”
她柔柔弱弱的,脸上还带着笑,看起来十分让人心痛,有一贯爱慕她的公子哥里当下就有人顺着她说道:“是啊姚大人,你为官公正廉明,一定要查清此事儿,还刘姑娘一个公道才是,刘姑娘的为人大伙也都瞧在眼里,平日里也都议论些花花草草,何事会有胆量擅自做出这等事?”
“是啊是啊。”
姚大人笑容不变,只道:“是与不是,是非黑白,自有定论,”在他的耳边,有捕快挤进来小声说着什么,姚大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还做了个请的姿势:“走吧,刘家侄女,咱们一道去看看你们家庄子上到底都藏了多少肮脏的事儿。”
姚大人的语气强硬,刘秀恍恍惚惚的站了起来,只得跟随着他们一道前往了刘家从不让外人进入的小院内。
他们走后,庄子上的公子、小姐们也纷纷跟了上去,不一会就到了小院,有捕快过来带着他们过去,一路到了菡萏院门口,四周皆是捕快站立,中间,一名粉衣婢女被押解跪在地上,有两个捕快守着她。
见到姚大人等人前来,其中一名捕快上前:“大人,我们搜便了整个菡萏院,最后在这屋里发现了一个密道,里边有数十箱铜板,还有一些珍藏的字画等等,”他指了指那跪着的粉衣婢女,道:“这个婢子就一直守在密道里,方才被卑职等押解上来。”
姚大人点点头,侧头问到面色苍白的刘秀:“刘家侄女,认识这位婢女吗?”
事到如今,刘秀心知大势已去,只到底不甘心,抿着唇不说话,而那粉衣婢女突然一把挣开了其中一名捕快的手,大叫起来:“小姐,那密道里的箱子全是被他们给放进去的,他们还把奴婢给扔进了密道里。”
刘秀还是没有开口,那被挣开的捕快手中的剑鞘在婢女背上敲了敲,重新把人按住,还厉声呵斥了句:“给我老实点。”
粉衣婢女被按住动弹不得,嘴里依旧还在栽赃陷害:“堂堂府尹大人,居然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我们家小姐,她不过是一个姑娘罢了,你们竟然栽赃于她,你们于心何忍?”
人群里还真有被她的话给说动的人,只是碍于姚大人人多势众,身上还带着武器,都不敢吭声罢了。
姚大人只道:“既然你家小姐这般冤枉,那不如等本官把新上任的陈文书夫妻俩找来问问,问问他们如何识得你家小姐,还有你这个小丫头。”
此话一出,粉衣婢女这才顿了声,不敢再高呼冤枉。
见消停了,姚大人手一挥:“把东西都抬出来,连夜数一数,且刘家庄子上的人通通带回去审一审。”
“是!”接了命令的捕快们迅速动了起来,很快就把挣扎不休的庄子里头的人带走了,这时,一直未曾开口的刘秀总算说了到小院的第一句话:“姚大人,您何必如此,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不是我要赶尽杀绝,而是你实在太贪,刘家侄女,此事到底谁是主谋,本官会调查清楚,若非你所为,只是从犯,本官易会从轻发落。”姚大人叹了一句,大步走了出去。
刘秀站在原地,痴痴的看着这菡萏小院,眼里有着后悔、有着痴心、有着不顾一切、有着凄凉,她雪白的脸颊上,几滴泪水滑落,消失在风里。
刘家收取民脂民膏一案人赃并获,消息传开后,整个渝州府一片哗然,尤其那日亲眼目睹刘家千金被抓捕归案的知情人,对当日所发生的事儿更是心有余悸。
最高兴的莫过于城西的老百姓,原本他们还在担忧整个城内骑兵掠过,不知出了何事,恰好这一桩冤案就浮出了水面,无数老百姓跑到姚府门口跪地,字字泣泪,高呼姚青天。
刘家失势,原本依附于他们的小家族和底下的官员们顿时树倒猢狲散,与刘家交情过密的通通都被严密的监控起来,就等着上头巡抚下来彻查此案。
其中,陈文书夫妻,还有所有城西一片的恶霸通通被逮捕归案,从城外刘家庄子上撬开的嘴里,姚大人等还得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那一环扣一环的,其脉络之深,远非他们这些能听的,于是,姚大人当机立断不再提人候审,且以密函的形式快马加鞭的呈到了上头。
不过数日后,魏君派下来的巡抚便火急火燎的赶到了渝州,且与姚大人等一起,进行了一场密审。
通过他们的审查,隐藏在刘家背后的人慢慢的浮出了水面,绕是巡抚大人也被吓了一跳,待案子水落石出之时,已是九月初,经过了一番动荡的城内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尤其没了那压在老百姓身上的大山,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容。
此时,府学假期已过,诸位学子也已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