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都说圣心难测, 武德帝在同意任用沐青霜之后, 又回马一枪打算让她与纪君正拼个高低, 此举必有用意, 可在场众人都吃不准他这么做到底是想试探什么。
不过, 在纪君正看似胡闹地搬出儿女私情做盾后, 武德帝当真就将此话揭过不提, 这总算让沐青霜松了一口大气。
总之,国子学武学讲堂任用沐青霜的事,这就算是尘埃落定了。
满殿和乐的气氛中, 沐青霜隐隐有些担心武德帝会乐呵过头,生怕他金口一开就要当场替自己与纪君正做牵线月老,便始终紧张兮兮绷着根弦。
对于这件事, 贺征大概比她更紧张。
忍了半晌后, 贺征还是神色端肃地趋近武德帝,低声说了什么, 武德帝微微颔首, 便叫沐青霜、敬慧仪与纪君正退了, 似是另有旁的事要议。
三人执了辞礼就要退出勤政殿, 贺征却一本正经道:“纪将军留步。”
纪君正满脸诧异地眨了眨, 末了却也只得止步应诺。
沐青霜与敬慧仪一道出了融光门,行过内护城河, 待引路侍者退回内城走远,这才相视一笑。
“君正可惨了, 我瞧着贺大将军是要公报私仇, ”敬慧仪憋笑,翻身上马,“说不得要将君正打发到遂州去出那趟最难办的公差!”
毕竟贺征这柱国鹰扬大将军遥领各州军府,若想要“借用”纪君正这兵部侍郎,有的是法子。
“不至于吧?”沐青霜哭笑不得地嘀咕着,也利落地跃身上马,“他应当看得出来,方才君正是为了替我解套……”
想想方才贺征那醋到发青的脸色,沐青霜笑红了脸,语气也不大确定了。
“说笑的,遂州那事还真得是我或君正过去才最合适,”敬慧仪不以为意地笑着扬了扬马鞭,“今儿我不当值,趁空随你回家去拜访沐都督,咱俩也好好说会儿闲话。”
当初敬慧仪接受了朔南王府点将奔赴中原战场,其后四年间只回过循化一次。那次沐青霜去她家与她见面叙旧也只一顿饭的功夫,之后两人就再度断了音讯。
今年三月初,敬慧仪虽武德帝仪仗入京后,与沐青霜倒是打过几次照面,但每回都有种种阴差阳错的缘故,导致两人始终没说上话。再加之沐青霜怕自家的事连累她,不肯与她走太近,两人明明同处一城数月,竟从未好好坐下来闲叙一次。
好在她二人原本是自小一道长大的亲厚交情,虽因选择了不同的路而渐少了来往,可那份情谊却总是在的。
沐青霜点点头,笑得亲热:“若是之前,我才不让你去我家呢。今日却可以。”
方才武德帝已吩咐过,要在循化为沐家历年阵亡的暗部府兵另立忠烈祠,并重修英雄冢。只要这事一落实,等消息传出来,对世人来说这就是皇帝陛下对沐家的态度了。
既皇帝陛下都能对沐家功过两论,旁人至少就不会再在明面上逮着沐武岱的过失对沐家喊打喊杀,沐青霜也就不用再担心连累朋友们名声不好了。
敬慧仪与她打马并行,埋怨似地嗔她一记,却又笑了。
“我刚入京那阵,因着沐都督的案子还没开审,我是重要旁证,怕落人口实反倒对沐都督不利,就一直没敢到你家拜访,”敬慧仪不无感慨地解释道,“之后又一直忙着公务……不是怕什么被连累。”
“你不怕被我家连累,我家却不愿连累你啊,”沐青霜噙笑摇了摇头,“罢了,你我之间谁不知道谁?废这些话做什么。”
年少相交的情谊不是作假,哪怕隔了数年的时光各自成长,只要再重逢,看到对方眼中一如当初的真挚与澄澈,就知许多事依然没有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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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沐家,敬慧仪去沐武岱面前去问了好,与沐青霜一搭一唱将今日在勤政殿的事说得活灵活现,将沐武岱逗得好一阵乐。
听到说武德帝要为沐家历年阵亡者另建忠烈祠,沐武岱倒没有觉得惊讶,只是喟然笑叹:“他当初能力压群雄统合江右各州,带领大家反攻复国,倒也不是没来由的。既他如今能做到这地步,那沐家的退让也算值。”
他对于自己当初被人下套的事多少有些耿耿于怀,可他毕竟执一方牛耳几十年,是个胸有丘壑之人。他很清楚,当初有动机又有能力那样算计他的人不可能是个简单的角色,若是坚持要追查下去,一个不好怕就要掀起一场大波澜。
眼见着好不容易结束战乱、收复故土,新朝抵定了天下一统的大势,在朝百官、在野万民都盼着能奔安稳盛世去;而赵诚铭自登基以来在国政上的种种举措,大面上看来都算是个不错的君主,且在收缴沐家兵权后也并无赶尽杀绝的意图,沐武岱便不打算逆流生事了。
“我这前半辈子说来也累,以往一年里在家中加起来都待不到两个月时间;如今既大势如此,还正好安度晚年,享享儿孙福,倒也美得很。”
沐武岱爽朗一笑,气度之开阔豁达,着实能叫人领略到循化沐家数百年传承下来的心胸格局。
敬慧仪心中满怀敬重与佩服,却没刻意显在面上,只顺着他的话笑道:“您这儿孙福倒是大差不离,等青霜成婚之后,你怕就再没什么烦恼了。”
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沐青霜笑着将头扭开,不搭这茬。
果然,沐武岱竖起了眉:“敬家丫头,你那弟弟是不是当真心仪我家萱儿?若是,我看行,叫他来提亲!”
纪君正是敬慧仪未出三服的表弟,按利州人的风俗,那就同亲弟弟没两样的。
“沐都督,别胡闹。一把年纪的人了还不懂事么,裹什么乱?”沐青霜笑着轻嚷道,“人来提亲,你嫁啊?”
在沐青霜还很小的时候,沐武岱因公务所需长居利州都督府,回循化大宅的时候不多,偶尔回家一趟,小沐青霜便总觉他陌生,任怎么哄也不叫“爹”,就学着旁人叫他“沐都督”。
后来大些了,明白了父亲的身不由己,与父亲关系倒也亲近,只是平素无大事时,还是习惯这么叫他。却不是因为生分疏离,倒是父女之间的小亲昵了。
敬慧仪大笑,捂住了沐青霜的嘴,对沐武岱道:“您是不知道您家这姑娘有多招人惦记!当初我们在赫山受教时,不知多少儿郎在背后对她心心念念,只是没人敢当她面说罢了。您既发了话,那我可当真了哦?今儿回去我就给家中去信……”
沐青霜赶忙拍掉敬慧仪捂在自己唇上的手,笑着在这一老一少之间来回瞪:“诶诶诶,咱们利州人在婚姻之事上,可从来没有强买强卖的说法!二位这么自说自话就给我安排的明明白白啦?”
“行,我老人家很讲道理的。敬家丫头,你先别惊动你家里,”沐武岱半真半假地哼哼笑,“叫你弟弟胆子大些,只要他有法子叫我家萱儿点头,来提亲我一准儿答应!若是旁人先来,我帮他挡着。”
这“旁人”说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了。
沐青霜没大没小地冲自家父亲挥了挥拳头,笑着龇牙:“沐都督,你老人家差不多得了啊。若再胡闹,看我理不理你。”
说完拖起敬慧仪出了书房,嘻嘻哈哈笑闹着往后院水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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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天热,水榭四面通透,有活水自奇石假山顶端如瀑而下,溅起堆雪般的水花,风来时拂起淡淡水气扑面而来,清凉惬意。
沐青霜让人送来冰镇的酸梅汤,再添些茶果点心,便与敬慧仪对桌而坐。
两人闲叙了别后种种,又互相问了近况及之后的打算。
接着,敬慧仪口中衔着一小片白玉瓜,抬着下巴笑觑沐青霜:“你与贺征,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形势?”
“沐都督心里过不去那道坎,我就只能先含含糊糊僵着呗,”沐青霜也拈了一小块白玉瓜放到唇间,笑音含混,“毕竟三司会审那一跪,怎么想怎么尴尬,也是难为这老人家了。”
自家老父亲心里正不舒坦呢,她这做女儿的总不能忙着胳膊肘往外拐。
敬慧仪点点头:“可不是?你俩是该等沐都督慢慢缓过劲来再说,莫叫沐都督当真心寒了。”
两人各自又拿了一块点心后,沐青霜道:“今日在勤政殿见到你和君正时,可给我吓了一跳。你说你俩,好端端的瞎搅和什么?也不怕惹火烧身。”
敬慧仪看了她一眼,默默咽下口中的糕点:“是汾阳公主派人传了话来,让我俩一定要去。”
沐青霜诧异地觑向她,眉心微微拢起:“你俩也卷到储位党争里去了?”站赵絮那头?
“我们没有的,我们谁也不站,只问对错而已。”
“你性子凡事不爱强求,这武学典正一职对你来说绝不是非要不可,你今日定是想着能争下来就争下来,争不下来就算了,”敬慧仪笑了,“我猜,若不是白书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凡陛下有一点犹豫,你多半就由得他们了。”
“没错。本来我想着如今我家的情形不宜我再惹事端,今日去就只把该说的说一说,若陛下不认可,那我再另寻别的机会就是了。”
沐青霜生来什么都不缺,便是如今沐家没落,她仍旧是衣食无忧的大小姐,所以她对前程功名其实并没有强烈渴求。
只是她不喜欢在家吃闲饭混日月,眼下又没更好的出路,加之这事也不违背她的本心,这才应下赵絮的延揽。
“今日我俩确实是为着你的事去,却不是单纯为着你本人。若换了是旁人遭此不公,譬如林秋霞,那我俩也是要站出来说话的。”
敬慧仪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站起身来。
沐青霜也跟着起身,两人迈下台阶,并肩走进水上曲廊。
“你久在利州,又不涉权柄,许多事你可能不知道。新朝初初建制,许多事仍遵循旧俗,朝中不少老油条惯于在那些旧俗中钻营,这一两年我们见了太多这种党同伐异的不公,”敬慧仪的神情有些深重起来,“虽明知有些积弊是谁都没能力一举荡平的,但我们还是得一次次站出来发声,能做多少是多少,能帮一次是一次。”
若谁都明哲保身,那所有的事情就会慢慢走上回头路。前朝亡国并不在一朝一夕,正是长久积弊埋下祸端,才导致最终的不堪一击。
前车之鉴的血泪教训犹在眼前,那些顽固遵循腐烂旧俗的人骨子里的观念与行事习惯早已根深蒂固,无法改变。
他们中的许多人仍旧会沉迷权术,用各种熟稔的手段暗暗排除异己,无休无止的内耗会在不知不觉间又将无数人用命拼回来的新朝带进一个陈旧腐朽的轮回里去。
“你道我们打了这么多年,那么多人前赴后继,是为了什么啊?”敬慧仪有些伤感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如今是驱逐了外辱,收复了故国山河,可我们的事,还没有做完的。”
天下大乱之际,是无数热血之躯为盾为矛;若大势不够光明,便需赤子之心去为炬为火。
当初在赫山,大家一起热血高歌过要“复我河山”,却也说过,“国之气象,在我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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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后,敬慧仪便告辞回家了。
沐青霜心不在焉地陪沐霁昭玩了一会儿,眼见天色还早,便独自溜溜达达晃出门去。
今日敬慧仪的话带给她许多震动。
她忽然发现,当年毅然选择奔赴中原战场的昔日伙伴们,在某些事上早已远远走在了她的前头。
而她,才刚刚上路。
原本沐家迁居镐京是迫不得已,可这些日子以来经历的许多事,让沐青霜渐渐开始将目光放到利州之外,渐渐开始真正感受到自己与这片广袤国土休戚与共。
之前应下赵絮的延揽只是为了谋个立身之本,可此刻沐青霜已经意识到赵絮的苦心,以及自己肩上的责任之沉重。
这些年赵絮着力提拔年轻将领及官员,此次又精心挑出她与林秋霞、慕映琏、段微生,不但是需要他们给国子学武学讲堂打下坚固基石,更需要他们将许多东西传承下去。
其实出门时沐青霜并没有想好要去哪里,等到晃晃悠悠走出一个街口,才发现自己竟是朝着鹰扬将军府的方向去的。
她有些尴尬地咬了咬自己的舌尖,正想转身往回走,却见贺征迎面而来。
贺征见她也是一愣,倏地止住了脚步。
此刻他身上穿的已不是中午在勤政殿相见时的那一身武官袍,而是天青色的宽袖暗纹锦袍,想是特地回家更衣了。
他平日里若不是戎马衣冠,便是利落精干的箭袖武袍,今日蓦地改换了这一身英朗洒脱的行头,看上去少了点板正的硬气。
此刻他披一身落日霞光立在清静的街巷中,惯常冷冷淡淡看人的桃花眼中添了几许暖色,像是要笑,又像是有道不尽的委屈欲说还休,整个人显得比平素和软许多。
见沐青霜也站在原地不动,他微抿的唇角向下压着,重新迈开步子,慢吞吞朝她走来。
“你这样子,跟阿黄受了委屈找人呼噜毛的时候一模一样,”沐青霜忍不住含笑轻瞪他,“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贺征抬眼望天,哼道:“找沐都督接着负荆请罪。”
“哦,他在家呢,你去吧,”沐青霜促狭地冲他摆摆手,“我四下逛逛,你自便。”
说完,将双手背在身后,竟真的施施然举步就走,却是反身往回家的方向去的。
贺征赶忙跟上,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力道温柔却又不容拒绝地将长指扣进了她的指缝。
念在他今日被“醋不及防”了一道,沐青霜没有甩开他,反而安抚似地,轻轻以指尖点了点他的手背。
贺征唇角轻扬,僵直绷紧的双肩慢慢柔和松缓。
十指交握遮盖在宽袖之下,两个人掌心的温度来回交递,荡起无人可以窥见的热烫旖旎。
贺征看着前路,清了清嗓子:“纪君正今日说的不是真心话,只是帮忙解套,你明白的。而且,你也不喜欢他那种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的,”沐青霜笑着斜睨他,“可沐都督喜欢。沐都督都同慧仪说好了,叫她让纪君正上门来提亲。君正做事爽利,说不得明日一早就来了呢。”
贺征停下滞了滞,转头瞪她,手上握得更紧了些:“他不敢!他没空!明日一早……不,今夜就要滚去遂州了!”
“你这人……”沐青霜笑着撇开头,看向道旁的院墙,“还当真公报私仇啊?”
贺征抿了抿唇,梗着脖子辩解了一句:“这桩差事,本来就是要在他和敬慧仪之间挑的。”公报私仇只是顺道。
沉默并行片刻后,贺征再度开口,声音很小:“最多五日过后,我也得启程去淮南了,约莫要六月底才能回来。”
沐青霜神情微顿,忽然觉得自己方才不该将父亲与敬慧仪之间的玩笑话拿来吓他。
“你好好去做你的正事,自己多加小心,”她稍稍用力回握了他的手,唇畔笑意甜软,“若这期间有什么奇怪的小子上门提亲,我会让人到七月再来的。”
“嗯?!”她最后着半句话让贺征的神情由喜转惊,“难道不该是直接赶出去吗?为什么要等到七月?”
“等你回来跟人公平对决啊,”沐青霜眨眨笑眼,“我这人最公道了。”
“其实也、也不必事事都拘泥于‘公道’的……”
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不知不觉就走进了沐家的侧门。
在树下无人处站定,沐青霜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挑眉浅笑:“贺大将军英勇无双,负荆请罪这点小事,想来是不需我陪同的吧?”
想来贺征是有话想要单独与她父亲说的了,她并不想去打扰。
“陪同倒是不必,”贺征松开她的手,稍稍躬身,与她目光齐平,“不过,有一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他的神色有些严肃,眸底湛湛。
沐青霜狐疑地眯起眼,歪着脑袋打量他:“什么事?”
贺征再端不住那假作严肃的样子,唇角慢慢向上,耳尖一点点透出红。
“可不可以麻烦你,”他一点点靠近,慢慢将她拢近自己的气息之中,“把上次克扣的‘另一半’,先补给我。嗯?”
沐青霜倏地红了脸,倒退两步,后背抵上了树干:“说好要等沐都督气消才补的。”
贺征趋步过来,展臂将她困在了自己的胸膛与树干之间,与她讨价还价。
“那,算我先预支?”
“这种事还有预支的?!”沐青霜没好气地笑着去推他,却并没有当真使多大力气,“没听说……唔。”
薄唇印上她的唇瓣,轻柔啃啮,黏缠辗转,将未尽之言全数贪婪吞噬。
许是离别在即的不安给了贺大将军勇气,竟就这么理不直气也壮地“预支”了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