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离王一滞,又蓦的勾唇笑起来,他并不回应她的话,只是睁目望着那墙角下的身影,含笑的双眸却最是无情。
“为什么是舒嫔娘娘?她可知这飞来横祸?”江知宜的目光在舒嫔身上打转,一时砸不清心头滋味。
“若是知道,又如何利用?”离王收起脸上的笑容,玉质金相的容貌倒多出些面目可憎来,“为什么是她?自然是因为她蠢……”
会被他几句话就糊弄,可不就是因为蠢?除了蠢,她是最有理由要对付江知宜的人,而且她家中地位低微,被自己利用过后也好处理。
江知宜在心中轻嗤,暗道离王和皇上当真是亲兄弟,都能够如此毫不顾忌的利用旁人,把别人的一切都玩转于手中,却没有一点儿愧疚之意。
她不欲再同他多说,只是朝他再次盈身行礼,方道:“知宜愚钝无知,今日之话多有得罪,望离王殿下莫要怪罪,多谢殿下关心我此时境地,至于如何让皇上不知今日之事,我自有法子,只需您让我支使支使那传话太监即可,无需再拉上舒嫔娘娘。”
说着,她指了指远处候着的小太监,也不等离王回应,便戴上帷帽,转头离开此处。
离王仍站在原地瞧着她的背影,待她彻底消失在视线内,方收回目光,唤来隐于一旁的侍从,嘱咐道:“请舒嫔娘娘回去吧,就说母妃突感身子不适,不能来此同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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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宫后苑,江知宜直奔正和殿,想着与其让皇上发现她出长定宫后前来质问,不如她直接去“坦白”来得好,只是这坦白也得找准时机,方能瞒住皇上。
正和殿门前,李施正抱着拂尘守在那儿,他颇为眼尖,即使隔着帷帽,依旧远远的就认出了江知宜,忙快步上前迎她,错愕道:“姑娘怎么会来?”
按理说,没有皇上的命令,江家小姐是不会出长定宫的,可今日皇上自下了朝就在正和殿批折子,用过膳后才躺下歇息会儿,不曾传过什么命令。
“我来见皇上,皇上可在里头?”江知宜隔着那道殿门,朝着殿内张望。
“在在在。”李施自认没有询问她的资格,只是客客气气的又道:“皇上正在歇息,这会儿也应该醒了才是,奴才进去给姑娘禀报一声。”
“不必。”江知宜抬手止住他,面上露出些温和的笑容,话说得暧昧不清:“不劳公公辛苦,我来不过是想同皇上说些话,公公若是在,恐怕不太好说,所以还是我自个儿进去吧。”
“这……”李施稍顿,抬头瞧了瞧头顶的天儿,估摸着皇上理应醒来了,况且江家小姐都这样说了,他再进去,当真是碍眼不识趣儿。
他上前一步,缓缓拉开殿门,弓腰抬手做出请的姿势,特意压低了声音请她进去,又不忘嘱咐她最好动作轻些。
江知宜点点头,提裙放缓了脚上步伐,小心翼翼的进了内殿。
这是她第一次进正和殿的内殿之中,满殿的明黄色有些晃眼,处处彰显着身为帝王的优越,让人不禁望而生畏。
江知宜来不及品味这威严,缓步走近龙榻旁,隔着明黄色的帘帐,可以看见皇上正卧于榻上,但因为他背对着帘帐,瞧不清面上表情。
她双手成拳、紧紧攥住,直到长甲在手心落下痕迹,让她感受到疼痛时,才稍稍平静下来,不断在心中劝说自己,皇上是吃软不吃硬之人。
凡事不可以强硬态度对他,只有自己哄的他高兴,才有机会为自己出长定宫一事开脱,而现在要解决此事,不只是关乎她自己。
思及此处,她不再迟疑,抬手摘掉身上的斗篷、脱了锦鞋,如履薄冰的倚上床榻,躺于闻瞻身旁,而后一点点凑近,贴上他的后背,手臂微颤着搭上他的腰间。
闻瞻在她进门时就已经被惊醒,一直未曾出声,是想瞧瞧来人是谁,究竟想干些什么,却没想到迎来的是江知宜,而她此时的行为更是让他匪夷所思。
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不敢说对江知宜的认识多么透彻,但并不愿与他亲近这一点,却是表现的极为明显,他一向也知晓的清楚。
可饶是知晓,身后人紧贴着他的温热,依旧使他整个人顿时僵硬起来,他清冽的声音还带着未醒的喑哑,出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江知宜却并不回他,将身子继续往前凑了凑,手臂收紧,环抱住他的腰际,声音恹恹的,是欲说还休的勾缠,反问:“皇上,你近来怎么没回长定宫?”
以往亲密,她皆是如临大敌,巴不得像躲避洪水猛兽般避开他,今日突然如此主动的靠近,才发现他的腰可真是细,仿佛她一只手臂便能环住。
“你不是本来就不喜欢朕回去吗?这不正好合了你的心意?”闻瞻一动不动,脊背挺得笔直。
第42章 假意  两人的手无声的紧扣着
实话说来都不大好听, 江知宜索性不应,她将头抵在闻瞻的背上,一下一下的蹭着, 也不出声。
隔着并不轻薄的衣裳, 闻瞻能感受到她额前细碎的绒发, 在他的背后扫过,这种感觉并不清晰,但就是说不出的模糊朦胧, 才让人愈发动容。
这让他不由想起幼时邻家有只黑白色的猫儿, 每每到正午有日头时,总喜欢窝在门脚下呼呼大睡, 他有次好奇去揉它的肚子时, 好像也是这样的触感。
虽然那只猫儿后来因为他的动作,气的翻过身来就要挠他, 但毛发落在手心的感觉他依旧记得清楚,他不知道江知宜此时的举动是因何而起, 但他觉得她或许就是那只猫儿,会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他来一爪子。
“你这是做什么?”闻瞻微微偏身, 不想给她“得逞”的机会,但腰间的那只本该无力的手,却在此时抱得极紧,压根容不得他躲避。
他覆上那只手, 想要将她拉开, 但当他刚刚触到时,那只手的主人却突然翻了翻腕子,五指十分巧合的正插入他的指缝之间,一片微茫的光线之中, 两人的手无声的紧扣着。
闻瞻不再动了,长眉微微敛起,对她的一举一动愈发迷茫,再次张口问道:“申太医的医术近来是不是不大好,给你施针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
“什么?”江知宜一时没听懂他话中的意思,动作不由一滞,后知后觉的明白这是说她脑袋出了问题。
既然是要哄人,就要有哄人的姿态,江知宜并未因为他的话生气,她略微动动手指,让两人的手掌贴合的愈发紧密,才缓缓道:“申太医的医术没问题,我倒觉得近来的记性愈发好了,皇上原来同我说过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得。”
“哦?记得什么话?”闻瞻侧目看她,出声询问道。
“皇上说会着人尽力医好我的病,这样的话,皇上虽然都忘了,但是我记得很是清楚。”江知宜刻意压低了声音,听来极是委屈和无奈。
“朕不是着申太医日日去给你施针,一天两次的给你送汤药,连补物都是用的太医院最好的东西,哪里就忘了要给你医病的话了?”闻瞻颇感无奈,不知她怎么会提起这个。
自她入宫的这些日子,别的暂时不提,就替她医病这件事,他可从来不曾怠慢过,近来还愈发用心,逼着太医院给她寻最好的法子医治。
“可是申太医说,除了施针和汤药,还要多出去走走,这话您已经忘了不是吗?或许……或许我不该说您把这话忘了,毕竟您也带我出去过两回,看了看白鹤、瞧了瞧灯影戏,虽说白鹤没看太久,灯影戏也没看太久,但总归是看了的是吧?”江知宜轻叹一口气,哽咽着声音,多了些泫然欲泣的意味。
“皇上,自从入宫以来,我为了保住镇国公府,事事顺着您的意思,后来您同我说我对不起您,那些事的确是我做的,我认了,答应听话的被您困在这里,从未提过什么要求,我自认也没有什么资格可以提,可是如今……”
江知宜蓄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接连不断的流到闻瞻背上,沾湿了他的衣衫,让他觉得这星星点点的金豆豆,当真是比烈火还要灼热,能透过肌肤,直接渗入他的皮肉之中。
“今日申太医告诉我,我的病可以医治,只要同现在一样喝药、施针,保持心情通畅,真的可以医治。”她生怕闻瞻不肯相信似的,接连重复了好几遍她的病可以医治,而后又道:“他今日又说我该出去走走,我虽然满口答应了他,但我心里知道,我根本走不出去。”
话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有些支离破碎,刻意压抑的哭泣声,混着带有三分病气的喑哑,真真是让人跟着揪心。
闻瞻即使是铁石心,也被她的声泪俱下哭软了,他终于缓缓转过身来,低头看着她,用指腹轻柔的替她抹去眼泪,终于提起今日她不请自来一事,但言语之中并无责怪:“不允你出来,你今日不也出来了吗?”
“我今日是出来了,可是我知道,你又要因为这个治我的罪。”江知宜的眼泪依旧没有停,如同没有停歇似的,让他怎么擦都擦不尽。
“朕何时又说过要治你的罪,从你进了正和殿,朕说过几句话?”闻瞻有些哭笑不得,从她进殿开始,就没给他机会,往她如何从长定宫出来的事情上想,他也从未提过要治罪一事。
江知宜睁着泪眼朦胧的眸子,抬头望着他,又问:“就算我逼迫你身边的太监假传圣旨,让他以你的名义去长定宫叫我出去,你也不会……不会给我治罪吗?”
来正和殿的路上,她已与那传话太监商议好,只需一口咬定,是她得了机会威胁他,要他以皇上的名义,传命让她去宫后苑。
闻瞻沉默不语,一时没理清她话中的意思,他适才还在想她是如何从长定宫出来的,却没想到是用的这样的法子,他不知道哪个狗奴才,会被江知宜逼迫利用。
“算了,你若是想治罪,那就治罪吧。”江知宜伸手揽住他的长颈,将被泪水沾湿的脸埋在他脖颈之中,已经哭得有些倒不过气儿来,“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我往后不会再出去,谁知道下回出去会不会再碰见离王之类的人,一不小心暴露了我此时的境地,只怕……”
江知宜梨花带雨的面上,隐藏着少见的理智冷静,她知道自己今日去宫后苑一事必然瞒不过皇上的眼,但只要让皇上相信,她出去是她自己所谋划,而与离王并无关联,那就够了,而此时提起离王,也能消一消他的疑虑。
左右闻瞻惩治她逃跑的法子,就只有那些,无论如何,总比牵扯出更大的事来的好。
“你碰见了离王?”闻瞻打断她的话,抓住了她话中的重点。
“是……”江知宜点点头,将眼泪尽数蹭到他的长颈上,“皇上也知道,离王与我兄长交好,今日若不是我戴着帷帽,又躲避的及时,只怕会被他认出来,到时候他若将此事告知兄长,以我兄长的性子,必然会发疯。”
说着,她的身子还颇为配合的轻轻颤抖,好像犹在后怕。
闻瞻明白她的担忧,况且美人泣不成声的模样当真惹人爱怜,他没法再说什么,也忘了自己适才刚对江知宜下的定义——她是那只不知何时会在他身上落下爪子的猫儿。
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手指一下下的轻抚着她的墨发,温声抚慰:“既然朕说过,明年春日会放你离开,那离开之前,必然不会让你落入难堪的境地。”
“此话当真?”江知宜哽着声音,将环住他脖颈的手臂收紧,进一步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的唇将将贴着他长颈上的肌肤,说话之间所呼出的每一口热气,都尽数扑到他的肌肤上,他觉得自己那一块皮肤好像都被灼伤了,但双手还拥着佳人,腾不出多余的来摸一下以查看一番。
黑暗之中,江知宜的眸子如同水洗过一般,愈发清亮,而眸光深处,没有一点儿旖旎的涟漪,只有冷漠和淡然。
闻瞻看不清她的脸,自然也瞧不见清泉之下的寒冰,他被怀中的玉软花柔搅得有些昏了头,一向染着寒意的面上,竟露出几分说不出的柔情笑容来,又低喃道:“自然当真,不过你哭得朕头疼,得先起来擦擦眼泪。”
说着,他将她从怀中拉起来,抽出她手中的帕子,一下下的替她沾去脸上的泪水,直到那张脸再次恢复原貌,他方停下手中的动作,绝口不提她今日出长定宫一事,又做模做样的哄她:“申太医不是说要你心情通畅,今日哭了这样久,恐怕明日又要多施几针。”
“那就多施几针吧,左右我每日挨得针够多了,多几针少几针,也没什么分别。”江知宜垂眸不再看他,不动声色的拨弄着手中被沾湿的帕子。
“嘴上说得倒是好听,就是不知道银针到了你眼前,你还会不会这么大胆。”闻瞻轻笑,逗趣儿似的用指尖拨弄她的额头,那是申姜为她施针的地方。
直到话音落下,他手上的动作依旧未停,江知宜也不曾阻止,他就那样一下下的拨弄着,微凉的手指被她额前的温度一点点烘热。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怀中传来舒缓的呼吸声,带着些哭后的鼻音,再低头看,怀里的人紧闭着双眼,不知何时睡着了。
江知宜的脸上犹有泪痕,在白皙的肌肤上并不明显,但因为两人离得极紧,可以瞧得一清二楚,她排扇般的羽睫还有些湿润,眼角微微发红,连鼻尖也是红色的,只有丹唇因为抽泣,失了平日的风华。
闻瞻无声的端详着她,直到确定她已经熟睡,并且不会被自己惊扰时,才小心翼翼的起身出了正和殿。
李施瞧见他出来,忙一如往常的上前问他今日想喝什么茶水,立即着人去准备。
闻瞻却摇头只道不急,垂眸思索片刻之后,方道:“朕身边有人不尽心侍候,你仔细盯着些,有不可信的直接打发了就是。”
“皇上的意思是……”李施弓腰放低了声音,丝毫不敢造次,每每到这样处置人的时候,他都觉胆战心惊,因为宫中之事时常不定,这回被处置的是旁人,但下一回说不定就是自己。
闻瞻偏头往殿内瞧过一眼,又道:“有些奴才不太懂事,朕向来讨厌不懂事的人。”
他早就说过,江知宜在她这儿跟旁人不一样,他不会因为她一时胡闹降罪,但是帮着她胡闹的人,甭管是因为什么,他都不会大发善心,况且那奴才今日能因为江知宜的威胁低头,明日自然也会再背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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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次见过离王之后,江知宜一直心有担忧,既怕皇上起疑心,又怕离王不遵守当日之约,将她的境地全数抖搂给兄长,但直到过了四五日,并没有什么动静,她这才放下心来。
可在此期间,皇上身边多了位美人的事情在宫中宫外不胫而走,引得朝臣议论不止,纷纷猜测这美人究竟是何人,才得皇上如此青睐。
除了猜测美人身份,朝臣对皇上金屋藏娇的举动也颇为微词,有些人觉得这为沉溺美色之举,且有违皇室礼法,劝谏皇上理应将该美人纳入后宫,允其嫔妃之位。
而另外一些人则觉他们过于大题小做,自古皇上宠幸美人,并非必然要允其身份,且皇上以往从不近女色,何来沉湎淫逸一说?
两方朝臣在朝堂之上纷纷上谏,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争论到最后,谁都没有说服谁,反而达成要皇上择良家女入宫充盈后宫、早日为皇室开枝散叶的合意来。
闻瞻在朝上被他们吵得头疼,以政事繁忙高声斥责,让他们多多关心朝堂之事与朝下百姓,而非抓住后宫私事议个不停,实在有违躬身朝堂的身份。
朝臣还欲再劝,皇上私事也为朝堂大事,理应一应劝谏,却被皇上命人列出的近日来的百姓之难镇住,纷纷弓腰行礼,高声呼喊“微臣等失责”。
闻瞻最受不得他们如此,当场拂袖而去,并留下命令,百姓之难不得解决,谁都不许在朝堂上再提起充盈后宫一事。
这股子被朝堂之事激起的怒火,在回到长定宫,瞧见正等着申姜来施针的江知宜后,莫名的压了下来。
他端坐在圈椅上,轻咂江知宜早命人备好的热茶,温声说道:“今日施完针,朕就不带你出去了。”
近日来应当是他们之间少有的宁静日子,他每每下了朝,都会来长定宫等她施完针,就会严守申太医的医嘱,领她到处走走,不做她口中的“言而无信之人”。
“为何?是不太方便吧?”江知宜从内殿缓缓走出来,坐至他身旁。
她听说了宫中宫外四起的流言,说皇上被藏于深宫的美人迷住了心窍,众人好像很是好奇她的身份,有猜她是不得宠爱的先帝嫔妃,早就得皇上喜欢,但因为伦理纲常,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后宫之中,也有人猜她不过是流落风尘的女子,因身份卑微低贱,不得入后宫为妃。
自然还有别的说法,但她只记得这两种,因为这为其中最为荒缪的言论。
闻瞻却摇头道不是,气定神闲的用茶盖儿拨弄着茶盏中的根根碧绿细芽儿,有意要卖关子。
“那是你今日折子太多,需要快些去批阅?”江知宜接着猜测。
闻瞻继续摇头,但想着她以往刚居深闺,应当不知皇宫旧俗,也不再逗她,喝完最后一口茶水,方施施然道:“过几日是冬猎,后日就得出宫,赶往皇城东边的陵山,朕想着带你一同去,你今日先收拾收拾,就不出去了。”
“算了吧,我一不会骑马,二不吃炙肉,三不用涉猎讨彩头,去那儿做什么?”江知宜摆手拒绝,全然提不起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