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但这份打算还未到付诸实施的地步,他就病倒了。
站在室内的男人面色苍白,瘦骨嶙峋。此时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他穿得十分单薄,双腿的肌肉撑不起裤管的形状,空荡荡似的。
“什么人 ?”他又哑声问了一句。
高穹转头看章晓。
章晓很紧张地盯着他。“我是新人!”他张口无声地说,“你要罩我。”
高穹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直视着欧庆:“我们是来找你的,欧庆。”
章晓更紧张了。他没想到高穹这么直接,还以为他会先迂回一阵,再借机和自己一起先离开,等夜深人静了再过来。
毕竟他的任务目标是手稿,其实不需要和欧庆有任何接触。在章晓贫乏的知识储备里,回到过去的人如果随便接触人事物,是会引起蝴蝶效应改变未来的。高穹不怕么——这问题在他心里闪过一瞬,他忽地明白了原因:欧庆就要死了,在他死之前,即便与不应在此处出现的外来客有过交谈,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欧庆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高穹和章晓都是一愣。
欧庆的发音和现在的京腔有些不同,语调稍显怪异,但两人还是能听明白的。但是他们说的话,欧庆就不一定能顺利地听懂了。章晓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拽拽高穹的衣服:“他说的是民国时候的官话,和我们现在不太一样。语言课上说过的。”
高穹:“我没上过这种课。”
章晓:“……?”
高穹:“你去跟他聊天,问他笔记放哪儿了。”
章晓想反驳,高穹一句“这是工作任务”就把他给怼回去了。欧庆站在屋子里头,虽然满脸警惕,但估计也看出这两个不是北平这地面上常见的家伙。“你们是洋人吗?”欧庆开口问,“长得跟咱们中国人似的。”
反正也解释不清楚,章晓干脆就承认了:“对,我俩是洋人。”
在学校语言课上学的东西已经忘了许多,章晓对社科类课程兴趣很小,上课更是从不认真听讲,期末考试的时候的理论和实操他都是压着及格线过的。他还记得当时的实操考题是用唐朝的官话给自己的精神体下常规命令,比如坐下,奔跑,回来等。章晓站在房间角落里看各个同学的精神体四处乱窜,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倒数第一的成绩。
所以他只能减慢语速,一字字地生硬发音。
更像洋人了……他心想。但这样显然是有效的:欧庆听明白了。
“你们要做什么?”欧庆的手不停颤抖,但他从门后拿出了一把刀,“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章晓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好又看向高穹求助。
高穹一脸平静,也学着章晓那样缓慢地发音:“我们是来看你的。令尊是我俩的朋友。”
他说出了欧庆养父的名字。见欧庆仍旧半信半疑,高穹又继续说了下去:“你是他的儿子欧庆么?他跟我们提起过你。他是在桥头把你捡回来的,当时你怀里还抱着个血娃娃。那是你的弟弟。你的母亲在桥底下生了他,但两个人都没活下来,只剩了你。”
欧庆蓦地睁圆了眼睛。
这是他从来没对人说过的事情,除了自己和养父之外,他只在手头的《吉祥胡同笔记》里头提及。
他立刻相信了高穹的话。
“来看我做什么?”
高穹面不改色地继续说谎:“他当年赠过我们一个玉樽,如今有人想要买下来,我们不晓得价钱,想来找他问问。”
欧庆的眼神变了变。
“他早就死了。”欧庆说,“我帮你们看也是一样的。”
他退了两步,让出门口的位置,邀请高穹和章晓进入他那件黑漆漆的小屋子里。
高穹看了章晓一眼,以眼神示意:行了。
章晓说不出一句话,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欧庆在挣了钱之后,也曾在外头住过更富贵漂亮的宅子。吉祥胡同毕竟是阉人居所,讲出去不是什么好听的地方,他在北平四处置地买宅,但最后都被人一点点吞走了。
只有这吉祥胡同的老宅子,他嫌弃的老宅子,还在原地。
等两人进了屋,欧庆立刻关上了门。他佝偻着身子重重咳嗽几声,再抬起头来时,突出的双目炯炯发亮:“玉樽呢?”
章晓又看向高穹。
高穹很平静地坐了下来。房中陈设极为简单,甚至可说是简陋,虽然是厅堂,但只有中间一张八仙桌和墙边的一张矮床,墙边立着一张神台,上站一个孤零零的财神爷。火盆燃得很热烈,但屋子里头还是冷,没有人气与希望的那种冷。
“玉樽上有龙纹,没有任何坏损,现在能卖几多钱?”高穹问。
在自己的屋子里,欧庆上下地仔细打量着高穹。他是看明白了,这两个人里,矮些的那个估计是跟班,能说事的是眼前这位。
“什么时候的东西?”欧庆看了又看,此时忽然发现这两人虽然衣着有些臃肿,但显然不像随身携带着一尊珍贵至极的玉樽,毕竟这金贵玩意儿总不能随手揣在怪里怪气的衣兜里,“你骗我?!玉樽呢?!”
“玉樽是有的,比较大,我们带不出来。”高穹比划了一阵,“这么高,这么宽的口子,青灰色的。”
欧庆皱着眉头,死死盯着他的手。
“直颈宽腹圈足,双兽衔活环耳(*)。”高穹说,“上面有戏珠的云龙,还有十字纹和勾云纹……”
章晓站在他身边听着,忽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
这是保护域两侧的大架子上摆着的一个古物。他当时只匆匆一瞥,但是记得那玉樽下面摆着张手写的卡纸,上头是一行字:珍品,高穹别乱碰。
高穹说完了,欧庆的神情已经大变。
“这是……天大的宝贝,无价之宝,无价之宝……”欧庆叨叨地说着,“不可能,他不可能拿得到这东西,更不可能随意赠与他人……”
高穹仍旧平静地说着话,那神态极其悠闲,反倒更像个坐地起价的商人:“倒也不是什么无价之宝,我听说也有人买过类似的玉樽,是个双人耳玉杯(*)。一个是人,一个是龙,估摸着我那个还更贵一些,却不知是贵多少。想来那玉樽成色这样差,至多贵几百大洋……”
“胡说八道!”欧庆大叫着跳了起来。
他太过激动,立刻又倒了下去,趴在床边咳得惊天动地。
章晓趁隙垂头看高穹,谁料高穹也正好看着他。
“你懂得真多。”章晓动动嘴,无声地说。
然后他似乎又看到高穹笑了。而同样的,这细微的表情消失得太快,章晓怅然若失。
“你、你说的那玉杯,那双人耳玉杯,是礼乐纹的宋代珍宝,但……咳咳……但这龙纹活环玉樽,却是元时候的宫廷用品!”欧庆咳完了,还带着点儿惊天动地的余韵,已经迫不及待要跟高穹论理,“元时候的立体玉雕,世间连一个都难寻……你们这些洋鬼子,什么都不懂,不要乱讲话!混帐!”
高穹哼了一声,跷起二郎腿,慢吞吞道:“你说得这样清楚,难道你见过那双人耳的玉杯?”
“我当然见过!”欧庆怒道,“这杯子还是从我手里卖出去的!”
他这话一出,屋中立刻静了片刻。
章晓恍然大悟:高穹给欧庆设下的这个套子,竟是从第一句话就开始了。高穹之所以说出双人耳玉杯,应该是在《吉祥胡同笔记》上卷的前半本里头看到过。他知道欧庆卖过,所以才故意提起。
“你说卖就真的是卖么?”高穹卷着舌头说,“中国的,卖宝贝的,都是骗子。太会骗人了,我不信你的话。”
“假洋鬼子……滚回家吃你洋爹的粮吧……”欧庆气得脸都红了。他正在病中,又四处寥落,面前的两个人是养父的友人,但他厌恶自己的养父,自然也不会对他的旧友存什么善意。而这两位“旧友”,居然以他最为厌恶的口吻,假装行家里手地跟他讨论这些宝贝的事情——欧庆没办法冷静下来。他的怨气,愤怒,恐惧,全都激着他要给这洋人一点好看。
“我记着的,我都记着的。”欧庆跌跌撞撞走到堂屋中央,扒着那财神爷的像,一边咳一边说,“我都记下来了,一件件一桩桩的,要跟你们讨债……”
那财神爷的神像已经很旧了,面前香火凄凉,连香炉都没了,只剩个光杆神像,勉强威风地站着。欧庆扒了半天神像,动作渐渐停了。
原本紧紧盯着他的高穹和章晓连忙将目光收回来。
“我晓得了,我晓得了。”欧庆嘎嘎地怪笑起来,“你们也是来找笔记的……也是来骗我的……”
高穹没出声,权当是默认了。
“怎么可能……这世上……这世上怎么可能还见得到元时候的玉樽。”欧庆抖着身子,声音也发颤了,“死洋鬼子,假心虚肝的禽兽……”
“有的。”高穹开口了,“龙纹活环玉樽,我见过,还摸过。”
章晓:“……”
他心里头咯噔一跳。文管委的员工守则里有一条说得很清楚,经评鉴后列为珍品的文物,禁止非相关人员触碰。
欧庆的喘气声音越来越粗了。
他慢慢转身,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高穹。
“是谁……”他虚弱地大吼,“是哪个王八蛋把玉樽销给你的!”
他又咳了几声,突然咬着嘴唇止住了声音。
院子里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有人谨慎地走了进来。
——
*龙纹活环玉樽:元代皇室用器,特征与文中所述一致。元代出土和传世的立体玉雕极其珍稀,这一件是绝品。现藏故宫博物院。
*礼乐纹双人耳玉杯:宋代玉器,特征与文中所述一致。它制作十分讲究,纹饰和耳柄都很独特,无论在玉杯发展史上,还是在了解宋代礼乐生活上,都是一件珍贵的实物资料。现藏故宫博物院。
以上两个文物资料出自《中国文物大辞典》(中央编译出版社)。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个注释不是胡说八道了23333
这套《中国文物大辞典》是之前捂脸大笑大大赠送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大www,虽然写在这里她不知道但我还是要写!当时正巧打算创作一个这样题材的故事,捂脸大大正好在搞抽奖,然后我就这样抽中了一个仿似黑箱的奖,真是太高兴了www这是一套很好的书,几乎囊括了我国所有现存的文物,而且分门别类地展示了出来。无论是看着增长知识还是当做资料都很有用。
第8章 欧庆(2)
在一个将死之人面前高穹可以乱编故事,跟他套话,但若真的还有别的人出现,他们就不能再逗留在这里了。
“我们不是洋人,是来追查文物下落的。”高穹快速说,“我们要把被洋人买走的宝贝,一件件找回来。”
欧庆愣住了。
高穹揽着章晓的脖子,直接把他拖走了。神台的墙背后还有一个通道,通往后头的厨房。高穹快步走出去,但没有走远。他按着章晓的脑袋和他一起蹲下来,示意他不要出声。两人都屏着声气,听屋里头的声音。
欧庆走出了房子,能隐约听到他在院中与人说话。
与来人隔着这段距离,章晓慢慢平静下来,这才敢问高穹:“你跟欧庆说了那么多事情,万一他告诉了别人,怎么办?”
“不知道。”高穹说,“我又不是全知全能,怎么晓得后面还有人会过来。”
章晓很担心:“我们这样做不会改变历史吗?电影和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你看过《蝴蝶效应》吗?挺好看的,但是主人公回到过去改变了自己的经历之后未来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你跟欧庆说了这么多,万一他告诉了别人,别人再告诉别人,然后我们的未来就会完全改变了。说不定……说不定你和我都不在了,文管委也不存在,我们的爹妈也不会认识。现在是1918年……不知道后来的事情还会不会发生,卢沟桥事变你记得吧?37年还是38年来着?还有之后……”
“停。”高穹打断了他的话,“你怎么跟原一苇似的。”
章晓悻悻地停了,但停了没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开口:“高穹,你真的看过文管委的员工守则,纪律规范和保密条款吗?你知道保护域架子上的珍品不能碰吗?龙纹活环玉樽那张纸是谁写的?上头特地写了让你别碰,可你还是碰了……你是不是记忆力不好,看了纪律规范也记不住?我可以背给你听,或者我们一起学习,你跟着我学一定很快就能记住了,我背书其实还挺厉害的,60分不成问题……”
高穹一把捏住了他的鼻子。
章晓噎了一下。
“你太烦。”高穹松了手,“我没看,记不住,没人管我。”
果然相当的无组织无纪律……但是章晓又觉得这样的高穹好像比之前更神秘了一些,他对他的好奇心又往上暴涨了几十个层级。
他捂着鼻子,挪开一点儿距离,继续小声说:“你不是应主任亲戚吗?他不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