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刺杀鞑靼人,是白璧独自去的。
纪行之从性格论,更擅长自保,而非主动出击。白璧从性格上来说更锋利尖锐,她喜欢击杀,喜欢杀伐,这样的性格也使得她哪怕天赋如纪行之一般平常,她在武学上可以比纪行之走得更远。
所以,她是独自去的。
白璧靠在鞑靼大营后面的一个帐篷上。一身黑色劲装,嘴里含着一根细草棍,神态竟还有几分悠闲。
子时,丑时,寅时……黎明时,连续四五支穿云箭穿过夜空,不详的尖锐的响声惊醒了一个大营。大营里纷乱的喧哗声瞬间想起。大营最外围,白璧收起手中巧的劲弩,转身欲离开。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响。白璧警觉回头,瞳孔猛地大睁,来人和她长着一张一样的面容,身材高挑,垂着眼睛看着她,拧着眉头。他看起来十分年轻,眉目清颖,这样安静的姿态,竟显得有几分柔和。
白璧一瞬间呆在当场,待反应过来时,猛地后退一步,手指暗暗扣在刀鞘上,浑身紧绷。她顿时明白了纪行之当看见一个和她长相一样的男人时的惊骇了。她心里又何止是惊骇,几乎是翻天巨浪涌起,却偏偏没有那个勇气问出口,她的那个孪生兄长,和她长相神似的男子,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那男子眼见她的防备,却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垂着眼睛端详着她,半晌,方低声道:“我叫卫袭。”
白璧轻轻舒了口气。她那一瞬间,她心里竟然是庆幸更多一些。他显然是淮山王或靖江王的人,道不同不相与谋的天然的立场分明。即使心里仍残存一丝期待,却不敢在此时出现。
卫袭看着她的眼睛,表情竟是十分的好奇困惑,道:“你,长得和我很像……”
白璧僵硬地挑起一边嘴角,扯出一抹笑,干巴巴道:“是你和我长得很像吧……”这男子分明看起来比她年轻得多,怎么也轮不到白璧和他长得像。只是神色单纯,看着有几分天真。白璧艰难地咽下口中蠢蠢欲动的好奇,低声道:“是水姑娘让你来的么?”
她也只是问一下罢了,并没有想过卫袭真的会回答。不料,卫袭却似乎真的毫无心机,闻言竟真的告诉她:“是啊。烟姐姐,如果看到人,就要马上离开,我没有听话。”他很好奇地盯着她,突然笑道:“你长得好像我姐姐。”
白璧心里一动:“你有姐姐?”
“没有啊,”卫袭十分干脆道:“你长得和我这么像,看起来比我还老,不像我姐姐像什么?”
白璧默然。这个理由,真的是天衣无缝。
白璧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
“不,”卫袭看着她,很遗憾地说:“烟姐姐让我事情结束就赶快回去。”
事情结束……白璧抿了抿唇,大概指的就是她会动手除去鞑靼王罢。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意料之中,简直每走一步都会觉得痛苦。
无论是鞑靼王,还是祁阳侯,只怕都只是那位大人物手中的一个棋子,或工具罢了。无论是成与败,工具的磨损与毁坏都不在布局之人的关心范围之内。因此,哪怕有外人出手将工具打碎,也并非一件影响大局之事。而祁阳侯和鞑靼王这样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西北百姓存亡的“工具”,也许还不如卫袭这样的“杀手工具”更好用、更有价值。他可以为了卫袭,而能眼睁睁目睹她刺杀鞑靼王。她敢肯定,若方才她动手之时,卫袭真的出手制止,只怕她很难如此一击得手。
那布局之人,心性之冷淡狭窄由此可见一斑。
卫袭又盯着她看了两眼,就离开了。白璧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西阳关中显然已经收到消息。城墙中昨日倒塌的一块已经在白日里被勉强修整好,守城的士兵们神色警惕,预防着鞑靼人离开前有可能的最后一击。白璧疲惫地靠在城墙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混乱的鞑靼大营。钟溶和钟淙都守在城墙上亲自督战。钟淙转转悠悠地走到她面前,好奇道:“你真的刺杀了鞑靼王啊?”
白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钟淙和钟溶还不一样。钟溶更像是武将家里培养出来的孩子,钟淙许是家里最的孩子,性格更活泼一些,对打打杀杀的江湖事更上心。之前因为白璧近乎无礼的态度还有些不满,等白璧真的刺杀了鞑靼王,心里又忍不住好奇。
还是钟溶稍微靠谱点,看着白璧面色不虞,溜达过来把钟淙拉走了。漫天星子隐隐约约,东方日光渐渐浓烈。白璧双手环抱着长刀,看着对面的鞑靼大营,非常疲惫,非常混乱,但非常想知道些什么。
那一刻,白璧非常想去京城看一看,看一看淮山王、靖江王,看一看汪中庭,甚至还想看看皇帝。这些人身处乱世之中,却似乎从未感受到大厦将倾的危险。他们歌舞、享乐,他们争权、算计,最终换来的也许不过是一个亡国之君的名头。他们几乎从来不用担心生命,自己的和别人的。他们被困于京城一隅,却心甘情愿。他们的眼界只限于一方的宫城,没有见过社稷之基的“民”,没有见过辽阔的大好河山,所以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哄着自己继续留在这里,装睡。
那你呢,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祁阳侯钟家兄弟这样的,镇守一方,守护国土,护佑百姓?还是宋衡那样的,修身养性,身处世外却心甘情愿在某些时候入世?心中有底线的人未必从容,却一定不至于太忐忑。
还是像那些大人物一样,野心勃勃,以天下为棋局,以人心为棋子,博弈之下酣畅淋漓?
我还是不愿意。白璧心想,我还是希望,能像白立衡一样,无关正邪,无关权势,做想做的事,做觉得对的事。关山刀酣畅淋漓大开大阖,它的气势从来都不能仅限于一方城池,仅限于人心的博弈。它跨越了山河,也终将立于山河之间。
纪行之从下面匆匆跑上来,拉着她打量了一番,见她确实好好的,才舒了一口气,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道:“你得手的消息一传来,祁阳侯就像是卸了劲一样,看着非常不好了。我把大还丹都给他吃了,他能不能缓过来啊。”
这样的纪行之,褪去了平日里的稳重温和,啰啰嗦嗦的抱怨,倒更像时候那个总是板着脸啰啰嗦嗦地说话,他们兄妹俩瞒着白立衡偷偷摸摸出去闯祸,他提心吊胆地帮他们守着院门,随时还要准备通风报信。等他们回来了,再心惊胆战地舒口气抱怨再也不帮他们了,可下次还是抱抱怨怨地嘟哝着,人却还是站在了院门口。
而不是后来那个,和她一样家破人亡,甚至在后来,甚至因为旧年往事,爱妻病死,避走江南的孤独的中年男人。
白璧突然笑了笑,故意道:“要是万一他不行了,我们要不要先跑?免得被这些人迁怒之下把我们给砍了。”
纪行之一脸“你逗我呢”的懵样,眼圈下全是黑色的阴影,眼睛通红,显然也是一夜没睡。左右看这边没事了,白璧就拉着纪行之一起去休息了。钟溶显然十分善解人意,并不像他那个糟心的弟弟一样:“你们还会犯困哪……”
人当然会犯困的好不好?白璧明显不待见这子,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让路,钟淙兴冲冲地让了路。自从白璧回来,他就一直这个状态,倒让钟溶好奇死了,忍不住道:“你就这么喜欢白姑娘?”
“喜欢啊,”钟淙眼睛亮晶晶,“白姑娘好厉害啊,鞑靼人的主营啊,那么多人守着,还是让白姑娘得手了。你说白姑娘的武功得多厉害啊?我要是能有白姑娘一半厉害,我就心满意足了。”
钟溶道:“白姑娘长你许多。”
“你想哪去了?”钟淙毫不买账,“我就是很佩服白姑娘,又不是那种喜欢,你想什么呢?”说着还有点不好意思,“白姑娘刚来时,大哥伤那么重还亲自去看他们,她很有些不拘节,都没给大哥行礼,我当时还很不高兴呢,你说,白姑娘会不会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钟淙尚未及冠的年纪,是家里最的孩子,被家里宠得要上天。但是他对这种事也不了解啊,只好道:“白姑娘风光霁月的人物,怎么会跟你这种孩子计较这种事?人家肯定早忘了。”
钟淙怒道:“你才孩子呢!”
上个月钟溶才刚刚及冠,而钟淙离及冠还有好几年了。钟溶自从及冠后就总喜欢叫他“孩子”,把钟淙气得火冒三丈,心想二哥果然是天下最讨厌的人,这样的人竟然还算是大人么?
而刚刚走下城墙的白璧更在和纪行之说起卫袭之事。纪行之蹙眉道:“若保养得当,人显得年轻些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只是,他似乎并不认识你?”
“要么是哥哥,要么就是特意找来相似的人,慢慢变其容貌,越来越像。总不可能真的是完全的巧合,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纪行之道:“那照你看,这水沉烟究竟是何方大神?她似乎一脚踏在朝廷中,左右朝局;一方面,却像江湖伸手,白家之事,背后也隐隐有她的推手。她有没有可能是我们认识的人?或者是,了解白家的人?”
“我也这样觉得。”白璧微微眯起眼睛,低声道:“幡动,必有风。若真是陌生人,怎么能这么了解,这片幡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