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璧浑身一颤,却并没有反对。
宋衡这一生见过太多人,太多事,许多东西,瞒不过他的眼睛。他凝视着黑白棋局,并不看她,却一语道破了她心中最隐秘的想法。白璧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是该大声反驳,以后继续做自己的事,忘掉今天宋衡的话,还是该勇敢承认,顺便还能听听宋衡的想法。
一时间,白璧心里乱得很。
宋衡淡淡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辈子见的人见的事多了,到老了,忍不住心软。看到漂亮的姑娘竟然不想活了,很是遗憾哪。”
他很温和地看着白璧,飞扬妩媚的姑娘垂着头,看着竟有几分落寞脆弱。纪行之从来不是聪明的性子,日日相见,竟看不出白璧的心思。
“你看,”宋衡端过茶水抿了一口,看着她,“如今天下风雨飘摇,谁布下了这样惊天的大,我们每个人都身处其间,每个人都在刀尖上行走,下一步可能就是万丈深渊,一觉醒来可能昔日的朋友如今变成了仇敌,友邻变成了恶魔,一觉醒来可能天翻地覆不知身处人间还是地狱。每个人都人心惶惶,但是,没有人愿意死在自己的刀下。自己手里的刀,是武器,是信念,刀尖向前,方能一往无前。所以,没有人,把刀对着自己的。”
白璧看着他,心想什么意思。
宋衡微笑道:“阿璧,你看着你自己,觉得人生艰难,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但你其实是在已享受过欢乐后,方才有所失落。可很多人,连这样的失落都没有,一生忙忙碌碌疲于奔命,他们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甚至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但你手中有刀,心中有日月,你能保护你自己,你能活下去,却不愿意活下去。”
“阿璧,”宋衡语气仍温和,说出的话却丝毫不留情面,“这么多年,你停留最久的是西南域,连中原都没走过。你活在痛苦和仇恨中,感叹造化弄人,嘲讽天下至浊,你限于此道,活了一辈子,连真正的人间都没见过,却敢感叹这个天下最艰深的痛苦。你觉得天下疮痍,踩着别人的鲜血和白骨的人渐爬渐高,好人成了他们的垫脚石,你看不到希望。却焉知水深火热之中,有多少人在绝望挣扎?”
“比你活得艰难的,太多了。”
白璧的眼泪蓦然流了下来。
从白家出事,从来没有长辈这样对她说过话。年少时白立衡不留情面的呵斥和教导,都成了后来岁月里最想念的回忆。她一步一步摸索着自己行路,不知道踏出的每一步是对是错。从一开始的满心忐忑,到后来的渐行渐远,她都记不清上次听到的教导是在什么时候了。她就像一株被迫拔苗助长的草,凄凄惶惶地独自面对着这个艰难的世界,渐渐都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
宋衡长叹一口气,拍拍她的背,心里也是心疼。白立衡立身行事皆是长者之风,若能由他亲自教导承认,以白璧的天资,该是何等出众。
她手中握着白家独行关外几十年的关山刀,刀锋所指,尽是长鸣的风声。阔大、剽悍、厚重、一往无前。这才是白家刀锋的精魂。
她的刀,虽厉,却薄。
纪行之资质、悟性皆不如白璧,却比白璧更宽厚。于宋衡眼中,他们是一刀一鞘,他们在一起,要比各自独行要好得多。
待她止住了哭声,宋衡道:“阿璧,帮我一个忙。”
西北战事又起了。
路上,纪行之细细给她讲解:“当今陛下是先帝长子,当年封了肃王的。后来太子因谋反被废,先帝大怒之下一病不起,肃王带兵进京登基。但因这皇位来得不正,先帝三子淮山王、四子靖江王等人皆未就藩,反在朝中指手画脚,甚至与几大家族联姻,势力颇是不容觑。近几年,朝中虽是暗潮涌动,但表面上谁都未主动挑起事端。此时西北战事起,只怕这场战事会成为朝中人的博弈点。”
白璧点点头,示意听明白了,甚至主动提问:“那宋叔叔要我们注意的祁阳侯是哪一边的人?”
纪行之道:“祁阳侯哪一边的人都不是。要说一定要有,还不如说是先太子一系的。现祁阳侯钟泽的母亲是先太子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平江长公主,不过长公主去世得早,并为掺和到朝中这些事中。因此,祁阳侯应该是独立西北的异性侯。掌西北十万兵马,无论哪一边的人想要赢,都会尽力争取到祁阳侯。”
白璧猛地一拉马缰,马儿“嘶嘶”地后仰。纪行之也停住马,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怎么了?”
白璧道:“若是谁争取不到他,是不是就该灭口了。”
纪行之道:“阿璧你好不好这样直白……”
白璧自言自语道:“所以,我们这是去保护祁阳侯的了?”
纪行之叹口气,道:“我也不清楚。宋叔叔只说,让我们多关注祁阳侯,方便的时候顺手拉一把,不过不要陷入此事中。”
白璧一听就明白了。他们身上“白”字都没能洗干净,本身就是一面莫大的靶子,若真的光明正大地一脚踏进去,这一力能不能降得了十会不说,只怕就像入了沼泽,再也出不来了。宋衡和祁阳侯交情不深,犯不着为了一个比较欣赏的人,配上身边熟悉的后辈。
除此之外,宋衡把她推到这边来,也有让她见识见识“真正的人间”是什么的意思。她行路不远,心胸不够开阔,长久以往,必将越走越窄,终将没了路。宋衡不忍见此,自然要费劲心力帮她一把。
这个情,由不得她不乘。她走到今日的地步,何尝没想过退路?只是,这样有人费劲心力地为她筹划前路的情,必将深重。
“只怕此时有人鼻子灵,嗅着我的痕迹,要追来了。”
这些年,她总在西南域,虽然见识不多,但是西南域山高水深,是难得的世外桃源。但世外桃源里住着的,多是外族人,每个头人占一个山头,将一座山据为己有。几千座山,不知道里面究竟有多少族群,不熟悉情况的根本进不来。但白立衡还在世时,费劲十几年时间,终于打通了一条进山的路。后来白立衡去世,这条路又被山人封住。白璧是白立衡的女儿,也是费劲千辛万苦才能在西南域扎了两条毛须子。
她在西南域,安全得很。
但是她这样突然来了中原,四通八达的眼线定是捕捉到了她的行踪。所以宋衡那样性子,都会忍不住嘱托他们,少惹事。
白璧从来不怕惹事,她惹的事向来能自己收拾利落了,但是她怕惹事给宋衡添了麻烦。
纪行之道:“我们一路上心这些就是了。西北大营那么多人,祁阳侯又在西北经营多年,身边定是笼络了不少好手,谁还能害了他不成?只要他没事,我们平日里低调些就是了。”
白璧心里总觉得不会这样简单。但她对西北的情况实在是不了解,一时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得闷闷地应了。
“喝酒误事,”主座上的女子眉眼间十足英气,烈烈红衣衬得她越发耀眼。她看着下首的男人,“邵剑诚只怕是对白璧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白璧已经去找宋衡了。我一向仰慕宋大侠,自是不会对他如何。但是他的女儿、白璧、纪行之,你都要收拾利落了。别弄出人命来,我要见活的人。”
柳七月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是。”
“你们剑门向来以人多势众扬名,多派些人出去,不够的话你自己找人。你的声望,不至于连人手都收不够吧。”
“不会,”柳七月眉眼间涌起一股戾气,“白璧终于进了中原,还能让她在中原跑了么?”
“你心些不是坏事,”水沉烟垂眸看着他,“这些年我们下了多少次手,她总是能莫名其妙脱险,若说没人帮她,你信么?而最重要的是,”她冷笑一声,看着柳七月瞬间僵硬的表情,淡淡一笑道:“你连帮她的人是谁都不知道,还敢在这里说这种大话?”
她语气严厉,不容置喙:“算了,我给你派点人,这次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