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生辰宴
生辰宴之前，我一直和爹爹打冷战，我不去寻爹爹说话，爹爹也不许来寻我说话，娘也生我的气，而哥哥又整日忙于军中事务，因此我的院中便清净了两天。
这次生辰宴的大小事务，我又交给了竹香去办。这丫头自小跟我长大，很清楚我的喜好也晓得其实我并不喜热闹，尤不喜欢自己的宴会上来一大群人，所以每次生辰宴我都不大上心。但如此一来，就苦了竹香这个尽心尽责的丫头了。
“小姐小姐。”竹香匆忙跑来，气喘吁吁地唤我。
“怎么了？”我放下书，抬眼看她。
“哎呦，我的小姐啊，你怎么还这么悠闲呢？明日就生辰宴了，你还没有选该穿的衣服呢。”
看她如此着急的模样，我抿嘴笑了笑，忽然觉得有些皇帝不急太监急的韵味。
“明日的衣着就今夜睡前再选吧，现在太阳还没下山呢，再说了，娘定了那么多件生辰宴穿的衣服，随意选一件就好了。”我抿了口茶道。
我知道竹香才不会买我的账，这丫头虽然平时懒散，可做起事来却是认真的紧，尤其是我交给她的事，从来都做的很好。
“小姐，生辰宴那般重要，你不提前挑件大方合理的，免得穿得随便惹出笑话，就像十三岁生辰宴一样。”
竹香对我生辰宴穿着的担忧不无道理，因为十三岁那年的生辰宴上，我的确因此事闹出了笑话。那年揽星从英国寄来一套洋装送我，粉蓝相间的裙摆上绣着层层蕾丝花边，袖口是荷叶褶式的，缀着些许花纹，极为好看，我对那套洋装爱不释手，穿上后都不愿意脱下，第二日便擅自穿到了生辰宴上，也因而引得了各世家的笑话。
彼时世家们的思想颇为守旧，虽然西洋人的思想已经传入中国，可世家们却对此一直秉着一个抵制的态度，皆认为西洋人的一切都是无稽之谈。十三岁生辰宴上，我着一袭洋装出场，本以为会获得众人的赞扬，可却获得了是世家们的嘲笑和讽刺。
我尤记得爹爹的一个同窗大笑着拍着他的肩膀道：“鸿之呀，你这女儿很有思想呀，年纪轻轻的就崇洋媚外了，这日后可怎么办呀！”
那伯伯本就是心直口快之人，我知他的性子如此。可他说的话在当时的确深深地打击了我，彼时我只觉脸颊无比滚烫，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羞愧的滋味。自此以后，我便很少在外人面前表露出自己对西方自由思想的追崇和了解。我深知我的思想已与世家人的不同，与其和他们扯破嗓子争辩，倒不如安安静静的，况且我也知道我是说不过他们的。
只是我从未意识到我的安静不计较，变成了爹娘眼中的遵从顺服。
“如此呀，那竹香你帮我挑一个就好，我相信你的选择。”话毕，我又拿起书来看。
“哎呀小姐！我还要去和述安核对明日的吃食，您就自己挑吧…”
竹香被我慵懒的态度恼得不行。但口头上虽说有别的事要忙，却还是很细心地帮我挑着衣服，“别人家的小姐都积极操办自己的生辰宴，我家小姐反而从不当回事。”
这丫头不停嘟囔的样子虽然像个老婆婆，但却很可爱。我看着竹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姐！”竹香恼得面红耳赤，“生辰宴那么重要，您怎么就不上心呢！”
我看着竹香这嗔怒的模样，心忽然沉了下去。
我当然晓得这次生辰宴的重要性，因为这场生辰宴不单单是为了庆贺我的十七岁，也是为了给我找一个合适的夫婿。可对于找夫婿这件事，我心里已经没有半点欣喜和期待，只是觉得我的命运被安排的妥帖。
“竹香呀。”我道，“你知道为何我总让你操办生辰宴这类大事吗？”
竹香被我问得不知所措，挠了挠头，带了些疑惑着道：“这四年来小姐的生辰宴都交给我，难道不是嫌麻烦不想劳神吗？”
“当然不是了。”我淡淡笑了，“我希望你有办好大事的能力，即使以后你不在赵府了，也能把事情处理的井井有条。”
如今四方割据各省的势力均不同，如果以后天下局势混乱，人们无法安定，竹香自然是要再自己找去处的，她不可能一辈子跟着我，我也不愿她一辈子做我的婢女。这些年我一直锻炼她处事能力，就是为了日后她有能力面对生活上的各种事情。
可竹香不懂我的意思，她愣了愣，突然直直地朝我跪下来：“小姐你不要赶竹香走，竹香以后一定乖乖听你的话。”
这丫头真是让我哭笑不得。
“好了，你小姐我怎么舍得赶你走呢，我这是在培养你，让你以后跟刘妈一样厉害。”
刘妈是娘的陪嫁丫鬟，和娘一起长大。她平日里干练精明，做事妥帖得当，竹香一直希望能像她一样厉害。
“真的？”竹香抬眼看我，水汪汪的眼睛里充满了委屈。
“自然是真的，你小姐我骗过你吗？”
“没有。”竹香摇摇头。
“那你还不快起来，我之前不是说过不要你再跪我了吗？”
“刚才太害怕，就忘了。”竹香一边起身一边揉着膝盖。
我看着她没说话，但是心里突然莫名的心疼她，更心疼这个时代下的女子。
竹香在衣柜的众多衣服里挑了一件淡绿色的旗袍。这旗袍是近几年才流行起来的新样式，在传统服饰上融合了些西式裙装的配伍形式，能将女子的身材显得玲珑有致，很是好看。
“这件素雅清新很合小姐的气质，不过穿在生辰宴这般喜庆的场合上穿这件太过素雅！可夫人定做的其余几件颜色都太过艳丽，小姐你又不喜欢，这可怎么办？”
我扭头看了看衣柜里那些大红大紫的衣裙，“就这件绿色的吧。”
“是。”竹香乖巧的点点头。
我正想接着道，便听见嬷嬷在屋外道：“小姐，述安来了。”
竹香一拍脑门，道：“哎呀，我和述安约了核对吃食的！”
“让他进来吧。”我看了眼满面通红的竹香。
述安进屋的时候，低着头手里攥着册子，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
“述安。”我唤道。
述安应声抬起头来看我，他黑瘦的脸颊却在看见我的那一刻瞬间变红。
述安什么时候这么害羞了？
“方才我吩咐竹香耽搁你们核对吃食了，正巧你也来了，那便赶紧核对了吧。”
“是。”
生辰宴的吃食是娘挑选的，娘选好后把清单交给我审核，我粗略看后就交给竹香了。
其实我最讨厌定生辰宴的吃食。生辰宴上宾客满堂，我在人前总要规规矩矩的做个大家闺秀，不仅说话举止要大方端正，连吃饭这种享受美食的事情都要小心翼翼，斯斯文文的。如此想来，也真叫人心累。
一想到明日因生辰宴还要早起，我夜里就睡不着觉，在榻上辗转了半个时辰，终于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睡了过去。
夜里我竟梦见揽星从英国回来参加我的生辰宴，我们一年未见，都笑得极其灿烂…
若是揽星能从英国回来见我，便是我这生日收到最好的礼物。
——
因我做了个好梦，醒来时嘴角都带着笑容，整个人的心情好了很多。
“小姐今天心情很好呀。”竹香从食盒里端出早饭，一一摆在桌子上。
“我梦见揽星回来了。”我笑着说，心里竟然有些期待中午的宴会，说不准揽星真的会回来呢？
“小姐想揽星小姐了。不过说来也怪，往年揽星小姐都会将您的礼物提早寄来，可今年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是呀。”我咬了口小笼包，“今年是有些奇怪呢。”
我发现自述安来我家之后，我院中的吃食便丰盛新奇了很多。述安的确擅长厨艺，做出来的食物当真是人间美味，区区小笼包都能做到极致。
刚吃完早饭没一会儿，娘就带着刘妈到我院中来了。
娘今日穿的极其华贵，还梳了个新式发型，很有贵妇气质。
“念念，你怎么还没梳妆！”娘一见我便嚷着，“过一会儿各世家的人就陆陆续续要来了。”
“娘您急什么，时间尚早呀。”我不紧不慢地系上旗袍的扣子。
娘白了我一眼，便吩咐刘妈给我梳头。我年纪还小的时候，都是刘妈给我梳头，刘妈虽待人严厉，可为我梳头时却是最温柔慈祥的。
“一转眼我们小姐都这么大了，快嫁人了。”刘妈边梳我的头发边低着嗓音道。
“刘妈，嫁人离我还早着呢。”我从镜中瞥见刘妈湿润的眼眶，心里不免动容。
从小到大，刘妈对我和哥哥是最严格的，可却也是家里唯一一个最尊重我们意愿的人。刘妈明事理辨是非，从不是因为自己是娘的人，就总是向着娘说话。
“小姐呀。”刘妈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无论老爷夫人怎么说，你都要嫁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你要过幸福的日子。”
“好。”我看着镜中的刘妈和自己，莞尔一笑。
要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我会有喜欢的人吗？喜欢一个人又是怎样的滋味呢？即便我嫁给他，我们余生就一定会幸福吗？
生辰宴开始时，我的脑海里全都是这些疑问，以至于爹爹向我介绍各世家子弟时，我都没有认真去听。这次生辰宴真的请了很多人，是我从小到大所办生辰宴中最盛大的一次。
“念念！”
“怎么了，爹？”恍惚中听见爹爹的声音。
“你想什么呢？”爹爹瞪了我一眼，随后用手指了指不远处宋伯伯身旁的西装青年，“那是你宋伯伯的儿子宋承颐，刚从日本留学回来，你一会去打个招呼。”
我瞄了那西服青年一眼，他一直背对我站着，我浑然看不到他的样貌，不过他笔挺地站在那里却还是有几分气质的。这时杨伯父领着杨风月朝他们走了过去，不停地向他们介绍自己的女儿——缘是杨风月和我一般大小，也到了适婚的年纪。
我和杨风月是打小就认识的，但我和她并不似同揽星那般亲密。她幼时安静沉稳，长大后的性格却变得极其开放，喜好流转于灯红酒绿之地，纸醉迷金之间，慢慢我们之间的交流便少了。许久未见，她身上的婉约气全无，取而代之的却是金钱烘出来的俗气。
“好好。”我敷衍着爹爹，又偷偷瞥了眼同别家夫人聊得火热的娘。心里开始盘算还有几时这漫长的生辰宴能结束，亦或者我寻个合适理由开溜。
“念念，爹同你说话呢，你怎么这么不用心…”爹爹很生气，可紧接着他迅速换了个阿谀的语气道：“宋少帅来了，里面请。”
宋炎焱今日没穿军装，而穿了一身条纹西装，这身衣服遮住了他的戾气，衬得他英气十足。他一登场便获得全场瞩目，女眷们都在小声议论他。
“宋少帅，欢迎欢迎。”我笑着同他打招呼。
“言念小姐，生辰快乐。”宋炎焱递上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我觉得礼物还是得亲手交给你妥帖。”
宋炎焱今天出人意料的温柔，我愣了愣，伸手接过盒子。
“谢谢。”
宋炎焱点点头，朝着宋伯伯和他儿子那里走去，我看见那个西服青年望向宋炎焱的眼神里满是憎恨和厌恶。
我就知道我的生辰宴不简单，家族内部的矛盾、各世家的利益较量抢夺、子女的婚嫁…都混在我的宴会里，让其变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
我实在不愿再咧着嘴同爹娘一起假笑，寻了个机会便悄然挪到了园中的荷塘边，在塘中的凉亭坐下。
“果然还是此处静谧。”我道。
“小姐，现在躲到这里好吗？”竹香很担忧。
我知道这丫头一会儿定要絮絮叨叨说一大堆话，便扭头对她道：“竹香，你到厅里看着，如果有人找我了，你就赶紧来唤我。”
“好。”
竹香走后我真的清净了下来，耳畔再没了聒噪的说话声，只有扑面而来温热的带着荷香的微风。
正斜着头享受，忽然听见爹的声音，我下意识赶忙躲在柱子后面。
“宋少帅请。”爹爹向着身后的宋炎焱道。
“您请。”
我瞧着爹爹和宋炎焱走去的方向正是书房，很好奇他们要去做什么，便悄悄跟在他们身后。
行至书房，我偷偷躲在门口，屏住呼吸听他们的谈话。
“宋少帅，你觉得小女如何？”
“言念小姐端庄大方，不亏为世家女子。”
“那你可愿娶小女为妻？”
什么？嫁给宋炎焱！我惊了一下，险些一脚踢到门框上。
爹爹如此求人娶我，也太过直截了当了吧？我不要面子的吗？
宋炎焱显然也被爹爹吓了一跳，顿了很久才道：“对不起伯父，我不愿娶她…”
一听他这么说，我立刻嘘了口气。
谢谢你，宋炎焱，谢谢你不愿意娶我。虽然被拒绝，但我心里却无比舒畅，我不喜欢宋炎焱，嫁给他是不会开心的。
如此想着，我又回到了凉亭里，刚坐下没多久，竹香就急匆匆地朝我走来。
“小姐！”
“怎么了？有人找我？”
“揽星小姐回来了！”
揽星竟然回来了！我心中大喜，起身就朝着前厅跑去。
揽星如今变样了吗？我边跑边想，我们已经很久未见面了，女子的模样也总是在一朝一夕里变化。
我到前厅的时候，揽星在爹爹新购置的欧式沙发上坐着，正和身旁的年轻男子谈笑风声。
“揽星。”我唤她。
女子回过头来，她留着新式齐肩卷发，头戴一镶满珍珠的发箍，身着粉色花纹长旗袍，衣襟上绣着颗颗圆润透亮的珍珠，很是精致。
她看着我笑了。回眸一笑，灿若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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