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90
边缘城下雨了。
街道上传来行人奔跑的声音,急匆匆的脚步声很快被喧嚣的雨声盖过。后院新翻的土壤散发出草木的清香,混杂着雨水和尘埃的味道。她关上厨房通往后院的木门,叮叮咚咚的雨声沿着房檐的水管滚落,冰冷清脆似波动琴弦的珠玉。
明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雨声,她却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情绪。
米迪尔群岛以前经常下雨,每当到了雨季,狂风大雨有时一整夜都不曾停歇。到了第二日,所有人都得出门检查房屋,确定建筑材料没有在风雨中遭到损坏。
但米德加不同。矗立在旷野中的钢铁都市很少见到雨水。就算下雨,雨水里也不知道有什么化学物质。米德加的街道与其说是被洗刷了一番,不如说是多出了一层积水的污垢。雨水最后全部都会汇聚到下水道,流入无人知晓的地方。
巨大的魔晄炉被废弃后,雨水和其伴生的植物倒是慢慢多了起来。
她没有在米德加经历过这样的雨。不管是上辈子还是上上辈子。
淅淅沥沥的雨声暂时没有停下来的趋势。空气里传来雨水独有的气味。玻璃窗很快变得湿蒙蒙的。
她没能立刻察觉心底奇怪的情绪是什么,只是一直驻留在窗边,望着白雾朦胧的雨帘,听着雨水敲打屋檐的声音。她发现自己不想离开这个位置。
在窗边驻足良久,她终于意识到在自己心底萦绕的可能是名为怀念的情绪。
那感觉又熟悉又陌生,就像儿时学过的语言,因为在成长的过程中疏于练习,便渐渐在记忆的角落里积累了灰尘。
雨水吹开了那层灰。沉寂的心松动开来。莫名其妙的情绪来得毫无预兆,她无所适从,在那一刻忽然特别想去找萨菲罗斯,尽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抑制住了这股冲动。
离开厨房,她回到客厅。客厅的茶几上堆着亮晶晶的魔石,在黯淡湿蒙的雨天也盈转着美丽的光芒。
临近年末,在米德加警戒线附近巡逻的部队比以前松散。她不想债务累累地度过[v]历的0007年,动了点小手段瞒过人类的视线。从魔晄泉里薅魔石的时候她并不贪心,一颗资质普通的魔石足以承担一整个月的开销并帮她付清债务。付完账后她顺便还买了一些家具,装点空空荡荡的客厅。
第二天一早,那些资质奇佳的魔石就出现在了客厅新买的茶几上。
边缘城中的消息传播得很快。经历过差点成为末日序幕的灾难,幸存下来的人都有各自的情报网。边缘城的居民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格外关注。她很快就知道wro的总部遭到了袭击,科研部门的实验室似乎也未能幸免于难。
这些消息当然没有公开,但杰诺瓦的能力在搜集情报方面是一把好手。她在第七天堂的角落里坐了一阵,没有和任何人交谈。随便剖开别人的大脑、窥视别人的记忆思想确实不好。找到想要的消息后,她谢绝了蒂法请她留下来吃饭的好意,很快就离开了热闹的酒吧。
她心里有了一个猜测,虽然看到茶几上的魔石时她已经隐约知道了“犯人”是谁。回去的路上,她在二手书店里买了一本书。书是她从最近的书架上随手挑的。
《魔晄是什么?》深蓝色的封皮已经旧到有些褪色,标题旁边的作者是早已故去多年的加斯特博士。
第二天到来时,她在客厅上发现了一堆书,杂七杂八什么都有,仿佛“犯人”并不熟悉书的类别,因此打算以数量取胜。
她在杂货店里买了白苹果汁,第二天客厅里就出现了成箱的巴诺拉村特产。她买了土豆,第二天客厅里就多出了足以让她用来发家致富的土豆。
雨一直下到了傍晚。家家户户亮起灯光,孤零零的街灯矗立在雨雾里,暖黄的灯光在玻璃窗上晕开朦胧的水痕。
临近年末,就算没有下雨,街道上的行人肉眼可见地稀少起来。就连满世界送快递的克劳德都要回尼布尔海姆一段时间。扎克斯非常认真地告诉她,克劳德母亲的炖肉做得一绝,没有尝过斯特莱夫夫人厨艺的人算是在这世上白来了一趟。
有空要不要去尼布尔海姆看看?尼布尔山脉高峰险峻,自然风光独特非常。曾经靠维修前往魔晄炉道路糊口的山村,如今正努力往旅游业发展。
不了,谢谢。
她拒绝得过于果断,扎克斯倒也不气馁。他将尼布尔海姆的旅游广告塞到她手里,笑哈哈地说她到时候可以领取折扣优惠。
门廊亮起灯光,饱饮雨水的夜色浸着凉意。她并不会感到寒冷,但还是和其他人一样,在这个季节拢上了披肩。所谓的融入社会,精髓就是要模仿他人。比如在别人抱怨工作的时候跟着抱怨,在别人幻想退休计划的时候,将阳光海岸也列入自己的未来目标。
“不进来吗?”
黑暗中一时没有传来回应,唯有冰凉的雨声在巷子里驻足。
——迷路了吗?
——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吗?
问这些容易显得她太多管闲事,而且会让对方产生不必要的期待。
她在门廊下等了一分钟,正要转身时,巷子里的阴影溢到外面的街道上。
三人没有踏入灯光的范围,依然矗立在阴影里。但夜行动物不需要人工制造的照明设备。她看向那三个身影,碧绿的竖瞳在黑暗的雨幕里就像夜光的宝石。如果是普通人,被那样的眼睛注视着,彻骨的寒气早已袭上背脊。
她打开门,让那扇门就那么敞着,转身进了屋。
还未走进客厅,她差点撞上走廊里的身影。萨菲罗斯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黑暗匍匐在他脚下。他碧绿的竖瞳越过她的身影,看向外面的雨夜。
“你打算让他们进来?”
“不行?”
萨菲罗斯发出似轻笑似冷哼的一声气音,美丽又危险的竖瞳转动目光朝她看来。
“你挡到我了。”她示意他让一让,但手才抬起来,便被他圈住了手腕。
萨菲罗斯抓住她的手,他用两根手指就能轻易圈住的手腕,他偏偏用上了整个手掌包覆。她愣了一下,这一愣神,手就贴到了冰凉的黑色皮革上。
身为活死人,两人都没有心跳。就算将手按到胸口,胸膛底下也不会传来有力跳动的声音。
她抬起眼帘。心脏微微收紧的感觉理所当然只是错觉。
“房租是我付的。”言下之意就是她才是房主,自然有权决定谁能进来。
萨菲罗斯看了一眼僵在门边的三个身影,半晌,才缓缓松开她的手。
高大的身影不发一言地消失了,估计是回到了二楼。随时随地能化为黑雾的技能她怎么没有?……算了,不掌握也没什么损失。
一楼的空房很多。准确地说,二楼的空房也不少。但萨菲罗斯在二楼,三人估计根本就不会踏足。她将卡达裘三人领到一楼客厅旁边的卧室里,里面虽然只有一张厚地毯,但给三人打地铺绰绰有余。
她不太确定三人是否需要睡眠。她会睡觉,纯粹是人类时期留下的习惯使然。
“明天,”她开口时,三人明显神情一紧。身材最高大的短发青年,名字好像是罗兹,飞速红了眼眶,看起来简直泫然欲泣。
等等她明明还什么都没说?
“……明天,你们得把东西还回去。”
客厅里堆积的魔石、书籍、白苹果汁、还有好几大袋土豆,全部都要物归原主。
“为什么?!”卡达裘焦急地上前一步,很快又谨慎地止住势头,“妈妈不喜欢吗?”
“……我不是。”
“不是不喜欢?”
“……我不是妈妈。”这件事不是早就说清楚了吗。为什么完全成了耳边风。
“那您喜欢什么?”亚祖平淡地开口,“不管是什么,我们都可以为您寻来。”
说着,他不经意地将一只手别到身后。优雅矜持的神态宛若蹲坐时用尾巴圈住自己的银色大猫。
……不,重点不是这个。
“那些魔石,是你们从wro的总部拿走的。”那个资质、那个数量,不管怎么想,都只可能是从wro的武器库里偷的。
她放慢语速:“偷东西是不对的。”
“满足妈妈的愿望有什么不对?”三人不解地看着她,“妈妈不想要那些东西吗?”
“……”
“对,我不想要。”她面无表情。
卡达裘飞快道:“那妈妈想要什么?”
“我不是你们的母亲。”
刚兴奋起来的卡达裘笑容凝固了。罗兹看起来很受伤。亚祖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别在这个时候哭。”
“在你们找到回到自己世界的方法之前,你们可以在这里暂住。”她声音微顿,“但是,明天你们一定得把东西都还回去。”
晚上的时候,她做梦了。这次梦见的既不是从前,也不是杰诺瓦穿越星系的记忆。
三只乌鸦跟在她身后,一直“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
她吓醒了。
醒来后,她差点不冷静地去找萨菲罗斯。但她再次忍住了这种冲动。
下到一楼的客厅时,外面的雨停了。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将木地板镀上一层美丽的金色。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消失不见了,客厅恢复了原本的整洁。
“您要去哪?”
“去取家具。”
大件家具和茶几这样的小件家具不同,打造和运送都需要耗费更多时间。
一开始她只是觉得三人需要散发精力,免得他们整天想着搞破坏。后来她怀疑三人只是想找事情做,要不然她让他们搬家具的时候,他们怎么会响应得如此积极?
半天的时间内,客厅里多出了沙发和置物架,厨房添加了储物柜、吧台式的餐桌和高脚的木椅,卧室里终于有了床和躺椅。她本来想在客厅的置物架上摆些爱丽丝送来的鲜花,但罗兹一直对那些花打喷嚏,于是她换成了盆栽和绿植。
白色的布沙发衬着木地板,置物架上盛满绿意。冬日午后的阳光映在中央的茶几上,她放上座垫和花瓶,在壁炉上方挂了一排风景照。那些照片是从旧书店里买来的,包括几张早已泛黄但边角还算平整的阳光海岸海报。
……她在做什么?
她站在壁炉前,手里还拿着扎克斯塞给她的那些广告。尼布尔山脉的轮廓极其好辨认,陡峭的山峰宛若耸向天空的针叶林。
一开始只是为了扮演出生活气息,拉开窗帘时能让邻居都看到。家具全部摆上后,她才意识到这伪装得有点过头了,几乎到了以假乱真、连自己都能骗过去的地步。
她顿了一下。她最近越发不理解自己的感觉。想要撕碎又舍不得。想要直视又忍不住别开目光。矛盾得近乎痛苦的感觉撕扯着内心。她抬起手——将那几张尼布尔海姆的旅游广告扔进废纸箱。
“还有什么需要的吗?”三人充满期待地望着她,仿佛在她的一声令下就会飞蹿出去。
客厅的角落里聚集着拆装家具的废纸箱。“把那些都运到这个街区的废物回收处吧。”
还有一些小物件仍然裹在包装纸里。亚祖和罗兹出去了,卡达裘将那些蜡烛、玻璃瓶、和编织物放到木头的壁架上,挂起吊灯和彩织的毯子。他正要拿起装饰画的相框——
“够了,不用了。”
“……妈妈?”意识到自己又犯了相同的错误,卡达裘止住声音,将手里的东西放了下来。
“这些东西您还要吗?”
她摇头。
卡达裘看向那些装饰物的眼神立刻不快起来。他很快就将多余的东西都扔了出去。亚祖和罗兹待会儿又得重新跑一趟。
“东西我都已经扔出去了。”卡达裘单膝跪在沙发前,猫一般的绿色竖瞳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谢谢。”
卡达裘:“我可以喊你妈妈吗?”
……什么是打蛇随棍上,这就是打蛇随棍上。
“如果您不喜悦,我可以向您请求另外一件事吗?”
她本来想拒绝,但对方神情和声音中的渴望都过于明显,强烈到了几乎令人痛苦的程度。
简直就像心脏在被灼烧一般。
因为这一时的愣神,她没能立刻拒绝卡达裘的请求。他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她片刻的犹豫,抱着哪怕下一瞬就要被撕下脑袋的觉悟,卡达裘膝行来到她身前,然后轻轻地——将脑袋枕到她的腿上。
“……妈妈。”他的声音很小,蜷缩的姿态如同还未睁眼的幼猫。
……这不是还是喊了吗。
她没出声。
充满眷恋的姿态,毫不设防地将全身的弱点都递到她手里,任她随时都能捏住他最脆弱的喉口。
“妈妈。”
她没有出声。
“妈妈。”
枕在她膝上的银发少年,仿佛只是希望自己的呼唤会得到回应,不会落入寒冷的虚空。
仿佛那无用的、空余渴望的呼唤,他早已重复过无数次一般。
但每一次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结果。每一次呼唤过后,留下的只有更深的虚无。
明明只是想要得到回应而已。
明明只是这么简单的愿望而已。
“妈妈。”
她碰了碰那头美丽的银发,柔顺的质感仿佛流淌的月光。
卡达裘明显颤了一下。少年的身躯倏然紧绷,坚硬如锻造刀剑的金铁,旋即又缓缓放松下来,如同阳光下消融的积雪,连骨头都软了下来。
……
碧绿的竖瞳,真的太像了。
美丽的银色头发,真的好相似。
银发的少年攥住她的衣摆、抬头朝她望来时,她说:“卡达裘。”
卡达裘。
……
就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