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86
「存在」很沉重。
拥有身体,拥有声音,拥有情感和记忆以及思考的能力。
这些全部都很沉重。
身体溶解后,里面的东西接连涌出。就像有人拿着刀,在布袋上划开一道口子。构成她存在的记忆和情感、经历和体验,化作无数透明的泡沫,像终于获得自由的白鸟一般,浩浩荡荡飞向遥远的水面。
生者的世界越来越远,她能感觉到自己在消失。和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生命一样,回归光辉浩瀚的生命之河。
和杰诺瓦战斗的过程中,她的意识受到了不可磨灭的损害。就算她想要维持自己的存在,保留自我的边界,如今她已没有力气,也并不打算那么做。
她已经存在得够久了。她已经足够努力了。
拆毁自我是一种十分奇妙的体验,仿佛只是揪住毛衣的线头轻轻一扯,从边缘开始,她的存在逐渐脱落开来,一点一点融入周围的生命之流。
死亡时,最先消失的是说话的能力,之后是视觉。最后才是听觉和触觉。
这个星球温柔地接纳了她,愿意给予她永恒的安息。不是在生命之流中单纯睡去,而是彻底融入其中,化作巡行星球的精神能源的一部分。
构成她存在的碎片散入周围的生命之流,就像从身体里流出的血液。她的存在变得越来越小,边缘不断被消磨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绿色的光河中出现了一团黑色的雾气,如同循着血腥味飞速而来的掠食者,不顾一切地张开身体将她包裹了起来。
她的边缘已经变得破破烂烂,那团漆黑的雾死死缠着她,像蛇又像章鱼,同时又像守着珍珠的蚌壳。对方将她抓进漆黑的雾气后就将自己闭锁了起来,抵御生命之流的冲刷和侵袭。
她依然在消失。
就像飞速消散的流沙,她也在不断流逝。
他抓不住她。
周围的浓雾涌动起来,就像一颗漆黑而痛苦的心脏。膨胀、坍塌、鼓动、张缩。和星球进行拉锯的意识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近乎疯狂地行动起来。
如同咬下自己尾巴的蛇,黑色的浓雾将自己的一部分撕了下来,喂到她的伤口——她的意识核心裂开的地方。
虚幻的雾气变化起来,凝成黑色的丝线。撕下的雾气越多,黑色的丝线也越来越密密麻麻,最后变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织进浓雾的中心。
就像吐丝的蜘蛛,那个漆黑而庞大的存在紧紧将她搂在怀里,用自己的存在完全将她包裹了起来。
自我拆毁的程序停止了,生命之流的系统里窜进了病毒。海潮涌动起来,但这次不论生命之流如何冲刷腐蚀,她都没有消失。
她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生命之流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没有冷热疼痛,人也不会感到疲惫。她枕着那个黑漆漆的意识,感觉两人好像在光芒的海流中飘了很久。
生命的循环生生不息,就像海洋的洋流一样。循行星球的生命之流也有方向和规律。海潮时缓时急,有时候温和得如同深山里的湖泊,有时候又湍急得如同沿着悬崖飞流直下的瀑布。
她的意识时断时续,沉睡的时间永远比清醒的时间更多。
两人同为一体,就像丝线编织的手鞠球,他是外壳,她是内里。黑色的球咕噜噜地落入水中,被周围的水流簇拥着,托浮着,顺着生命之流的光河在星球的内部循环。
水底的世界温和宁静,意识体不会疲惫,不会痛苦,自然也不需要进食。但他经常喂她,有时是撕下自己的一部分,有时候是找到漂泊的记忆碎片。他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那些构成她的知识和经历,耗费漫长的时间和精力,一点一点找了回来,填回她的存在,精心喂养她虚弱的意识。
她不知道萨菲罗斯是怎么认出她的。
失去身体和外貌,在生命之流里的时候,人只是一团没有面貌的精神能量。如同周围绿色的光芒,只是一小块微微发着光的意识。
但他找到她,一直抓着她,不让她消散。
在她快要消散的时候,只有一个人,一直死死地抓着她。
两人在无尽的时间中随波逐流。
从漫长的沉眠中醒来,她动了动。笼罩在她身边的黑色浓雾似乎凝固了一下,随即如同微微松开对猎物桎梏的蟒蛇,留出了有限的可以让她自由活动的空间。
她从他的怀里钻了出去。代表她意识的微光延展开来,化作和周围的生命之流一样的绿色丝线。
没飘多远,黑色的雾气化作游动的蛇,衔住她意识的边缘将她重新拢了回去。
她看着自己被萨菲罗斯抓住的部分,绿光的丝线末尾织着漆黑的颜色,和象征他的黑色雾气如出一撤。
她拍开黑色的雾气,他再次跟了上来,这次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如果洋流有变,他随时都能勾住她的尾巴再次将她拉回去。
她穿梭于绿色的光河中,没有身体的感觉非常自在。自身的存在没有界限,随时可以扩张、变幻,一瞬间就可以滑出很远。
萨菲罗斯对生命之流比她熟悉很多。尼布尔海姆事件后,他曾经在生命之流里待了五年。身体在北方的大空洞进行修复的期间,他的意识一直在生命之流里穿行。
生命之流每天都有新的灵魂加入,也有新的灵魂诞生。那些人消融后,知识和记忆会留在生命之流里,变成这个星球的精神能量的一部分。
这个地方是星球的知识宝库,记录着这个星球诞生至今的历史。
绿色的丝绦如海藻起伏,编织成浩瀚无尽的光河。生者和死者的世界是分开的,她不知道地面上的世界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区分周围的生命之流。
萨菲罗斯拆开一段记忆,绿色的光点如同夏夜的萤火,缓慢地朝她飘了过来。
碰到她的意识边缘时,无主的记忆变成了鲜活的画面。她看到了废弃的钢铁都市,矗立在旷野之上。钢铁废墟的边缘延伸出一片新的街道,不断扩张的建筑群已经初具城镇的雏形。
萨菲罗斯又从生命之流里取出一段更新的记忆。还是同样的城镇,广场中心的纪念碑记录着七年前的灾难。纪念碑上放着一束花,纯白的花瓣在风中微微拂动。
时间已经过去七年了。她睡了七年。
世界没有毁灭,因此也没有重启。
星星点点的光芒从两人身侧流淌而过。她转过身。
「那个时候,你也死了。」
她落入魔晄炉的时候,他也跟着一起跳了下来。
萨菲罗斯死了,毁灭世界的危机消失了。千疮百孔的世界缓慢复苏,星球将所有能量都用于治愈伤口,自然不会耗费力气重启时间线。
「为什么?」她的声音没有如她所想的那般染上嘲讽的意味。
漆黑的雾气化作苍白俊美的男人,碧绿的竖瞳纤细狭长,银色的长发美丽似冰冷的月光。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望。
「我在想,我原本有机会可以变成一棵树,一只鸟,在这个星球上作为别的东西重生。」她说,「但现在我还在这里。」
「你不想在这里。」
「你想在这里吗?」她说,「你的那些宏图伟愿呢?」
死亡意味着一切都得重来,包括他成神的野望。
「我有无尽的时间。」萨菲罗斯盯着她慢慢道,「我可以等。」
「……等什么?」
黑色的雾气缠绕过来,冰凉柔软似蛇类的鳞片。她刚想后退,萨菲罗斯抵住她的额头,这次将他自己的记忆送了过来。
瑰丽灿烂的星云在宇宙的深处旋绕,她曾经在杰诺瓦的意识里也见到过相似的场景。不同的是这次有萨菲罗斯和她同在。广阔的视角不断拉远,她看清楚了两人目前位于的星球是多么渺小,嵌在茫茫星海中根本见不到踪影,比尘埃更加无足轻重。
远方诞生的星体如同海底火山附近的鱼卵,在黑暗中泛着微微的红光。
「等你看清楚这个世界。」
萨菲罗斯的意念传来,如同他还是人类时候的嗓音,低沉的语气含着柔和的震动。
「等你愿意和我一起。」
以星球为舟,向宇宙的深处启航,在只属于他们的星球上建立起新的未来。
「这是你的愿望还是杰诺瓦的愿望?」问出这句话时,她已隐约明白了答案。
尼布尔海姆事件后,萨菲罗斯变得不一样了。他站的立场,看事情的角度也不一样了。
但是,杰诺瓦是只拥有破坏本能的外星生命体。
杰诺瓦并没有创造的能力。它只会将一个星球蚕食殆尽后,将只剩空壳的星球当作航行宇宙的容器,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然后不断重复这个循环。
她抬起眼帘,萨菲罗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破坏之后,还有创造和新生。
「你。」他说。
「你是我的。」
只是我的。
「……」她看着萨菲罗斯,「我只属于我自己。」
「固执。」
他抚上她的脸,掌心托住她的脸颊。漆黑的雾气虽然冰冷,萦绕在她身边时却很温柔。仿佛毒蛇收起獠牙,伪装得温顺又无害。
固执的人到底是谁?
她刚想反驳,萨菲罗斯又说:「我可以等你愿意属于我。」
纤细的竖瞳嵌在碧绿的光河里,看起来危险而稠丽。
「……」
「在这期间,」她开口,「你可以不要跟着我吗?」
答案是否。
「你可以让我一个人待着吗?」
答案依然是否。
「你到底退让了什么?」
萨菲罗斯:「世界还没毁灭。」
她看了他一眼。
「这个世界的平衡比你想象的更加脆弱。」萨菲罗斯不紧不慢道,「你想不想见见你那些同伴?」
他突然的好心让她警惕起来。
「你在威胁我?」
萨菲罗斯低笑一声:「你真的不想见见那些人?」
……他的目的是什么?
「让你多点求生欲。」萨菲罗斯好像看穿了她在想什么。
她已经死了。只是这个世界的生与死之间,还有停留在生命之流里的中间地带。
「我已经没有身体了。」她没有办法作为活人行走在地面上的世界。
「我说过,你可以创造自己。」
萨菲罗斯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意识融合交汇在一起:「我可以教你。」
死亡只是另一个开始。
他说,死亡亦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