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康南在临近年关之时，迎来了它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因为前两日才下过雨，地面还是湿的。雪花落到地上不过瞬息，便化作雪水，融进各处的坑坑洼洼里。
反观边上的草地绿茵，已盖了薄薄的一层雪，白里透着些绿，还有零星几棵小树上梅花相伴，这场景倒是比那画里的还要明媚，引人愉悦。
朱砚生自然舍不得错过这幅美景，他放下手里的书，走到窗边，随手摘下一枝快要探进屋子里的梅，打算再叫个下人拿下去好好养着，转头就看见他家夫人身边最是贴身的丫鬟归锦，正急色匆匆端着什么东西从走廊走过。
他叫了一声：“归锦？”
归锦左右看了看，才看到窗边差点被一棵梅树挡住的朱老爷，停下步子行了个礼，“老爷。”
“你这急匆匆的要去哪里，”他看到归锦手里端着四盏茶，挑眉道，“夫人那儿来客人了？”
归锦低着头，头顶两个丫鬟髻俏皮可爱。
“是，老爷。老爷若是好奇，不如和奴婢一同过去，这些客人也与老爷有些关系。”
朱砚生刚想说让她接着去忙，听到这话讶异道：“和我也有关系？”
他现下正是无聊的时候，看见归锦点头，便欣然应下，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件披风，出门走往夫人的院里。
归锦乖巧地跟在他身后，一声也不吭。
等快要到门口时，隐约可以听见佟思善的声音。
“……嫁进来又没什么坏处，不会说话又怎样，不必你去抛头露面，你就在府上安心伺候老爷……”
伺候老爷？
朱砚生愣了一下，又往前走两步，想要听得更真切些。
紧跟着又一道陌生声音响起，带着少年的清亮，颇有些不卑不亢的意味：“夫人，不是这些问题，我实在是没有这个想法。”
朱砚生停在门口，背后归锦端着茶碗差点撞上他的背，吓得小声叫了出来。
佟思善正要生气说他不识好歹，听到门外的声音，叫道：“归锦，愣在外头做什么？”
归锦连忙应一句，随后朱砚生迈步走进，笑着问：“夫人在招呼客人呢，不介绍一下？”
佟思善有些惊讶，站起身行礼。
她虽说是给朱砚生找的妾，老爷总会知道这事，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但主动告诉和被本人亲自撞见，其中还是大有不同。
所以佟思善些许心虚道：“老爷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朱砚生笑着坐到佟思善旁边的位置，归锦将茶都分好，想起来并没准备他的那杯，连忙说自己马上去取，朱砚生说不必，便让她退下了。
他捏起一块糕点抿了抿，浓郁的桂花味在嘴里蔓延开来。“夫人这是在埋怨我平日不陪你。”
佟思善也坐回去，用帕子掩嘴笑道：“老爷真是说笑，我哪儿敢呐。”
她一双杏眼低垂，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朱砚生看着这位名义上的夫人，笑而不语。
佟思善今日穿了身红色的裙，衬得肌肤雪白。又因为家世影响，偏偏是端庄压过艳丽，即使一身红色，气质也不媚不妖，反而平添出几分大气来。
二人一副恩爱夫妻的模样，对外也是如此，表面功夫做得十足。但一旦没了外人，便根本不可能去交谈半句。
朱砚生看向一旁坐着的三人，一个是府上做了好几年的浣女，此时袖套都还未摘下，手上身上都沾着水渍。
另一个是门房，也在朱府待了许久，他们二人都是朱府的下人，他有些印象。
但第三人……不认得。
门房苏仁和那浣女张九玫察觉到老爷看过来的眼神，两人忙用手去推少年跪下去，“还不快给老爷行礼？”
少年不情不愿地跪下磕了个头，“老爷。”
朱砚生把手里糕点放下，问道：“叫什么名字？”
“苏木，老爷，”苏木的头微微抬起来，眼睛还是看着地面，“我叫苏木。”
朱砚生一看这少年的脸，乐了，“哟，我见过你。”
佟思善讶异，忙道：“既然见过，那再好不过了。老爷看看喜不喜欢，喜欢的话，改天挑个良辰吉日就让他进门吧。”
朱砚生摸着下巴，没有去接佟思善的话，笑得倒是开心，接着问：“你们前些年是不是有段日子常常带他来过府上，确实见过，我记得这孩子，有趣得很。”
二人忙不迭答应，说确实带他来过。家中没人，孩子在家里总待不住要出门撒欢闯祸，倒不如把人直接带来府上，还能叫人帮忙看一看。所以有段时间，是天天带着苏木过来。
苏木听到这里，可算是抬眼看向他了。
他不记得自己认识朱府的老爷，朱老爷是大人物，是整个朱府的主人，也是康南出了名的富商。
朱砚生手底下的商铺多到数也数不清，整个康南随便拉出一条街来，都有他的铺子。每日能赚到的银子，普通人是想也不敢想。
反观他自己，虽说日子过得算不得差，但绝对也不算好，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爹娘赚来的钱只够勉强维持一家五口的吃穿，他若是想吃点好的，还得自己上街去卖糖人赚钱，这样的两个人又怎么可能会有交集。
但也正是因为卖糖人……
苏木一回想起这些便头疼，他也懒得去回忆自己到底和老爷见没见过，便又低下头去，谁也不看。
苏仁担忧地看了看儿子，随后下定决心转头对朱砚生道：“老爷认得犬子，还是他的福分。犬子在家中便时常提起老爷，说他仰慕老爷许久，这下又成了双儿……”
“爹！”苏木猛地抬头，眼圈还有些红。他恨透了自己这个新身份，不愿任何人提，“你在说什么啊？不要说了，没什么好说的……”
苏仁着急他的未来，儿子却不懂自己的心思，恨铁不成钢道：“什么没什么好说，这本就是事实，满大街的人都看见了，你还要自欺欺人多久！”
苏木红着眼，手紧紧攥着衣服下摆。
张九玫去拉苏仁，提醒他现在还在朱府，还在这喜怒无常的朱家老爷面前，让他赶紧住口。
朱砚生挑眉道：“双儿？”
佟思善道：“是，老爷前些日子忙，应该还不知道，前几日在街上……全康南的人都知道了。苏木生得俊俏，上门提亲的，就两日，队伍都排到不知何处去。这孩子我看着也喜欢，爹娘又是咱府上的人，我便擅作主张地去想要将他留下。”
朱砚生点点头，小声嘀咕一句什么，又道：“那都听夫人的，这事便全交给夫人吧，不过若是人家不同意，夫人也不必勉强。”
佟思善笑着：“自然。”
朱砚生说完，又说既然没什么别的，自己屋里还有些事，就先回去了。他起身走出去，路过苏木时，格外亲昵地抬手摁着他的脑袋往下压了压。
苏木皱着眉头去看他，后者却径直就走了出去。
等人走后，他才松了口气，准备开口说自己不同意，让朱夫人放弃。可佟思善却先开口道：“苏仁，张九玫。”
两人听到自己的名字，连忙坐直身子。
“你们在朱府做了多少年了？”
苏仁不明白她的意思，回道：“回夫人，六年了。”
佟思善嗯了一声，拿起有些冷了的茶喝一口，轻声说道：“你们在朱府，待的时间倒是比我还长。”
苏仁与张九玫面面相觑，又不敢开口询问到底何意。
空气静默了许久，佟思善突然把茶重重放下，吓了几人一跳。
苏木慌张抬头，看到杯子里的茶水都被震出来，一些泼在桌上，多的就沿着桌边滴下，在地上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待的时间久了，觉得自己是这宅院的主人，便不把我这个外人放在眼里了？”
两人连忙跪下，看到身后儿子还愣愣站着，又伸手去把他也拽下来一起。
苏仁在这外面正飘雪的日子里，还在冷汗直冒，“小的不敢！夫人，小的……”
佟思善冷笑一声：“苏木，我见你成了个双儿，外头必然是没人肯雇你干活，你赚不了钱，除了嫁人做妾，可还有别的出路？”
“我好心好意地同你们讲，聘礼不会少了你，进门后粗活累活也轮不到你。”
苏木抖着唇，脸色有些白，仍是揪着衣裳倔强道：“可我是……我是男人。”
这话说出口，憋了许久的张九玫再忍不住，在一旁小声抽泣起来。
佟思善看了他一眼，没力气再去嘲讽他哪里还算个男人，捏着眉间叹口气，“不答应也行……那没什么好说的，你们一家子都收拾收拾，出府去吧。”
苏木不可置信地看着主位上坐着的漂亮女人，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因为他不答应嫁进朱家，竟是连爹娘都要一起牵扯进来。
“还愣着干嘛，出去啊。”
佟思善站起来，大声唤了归锦。然后从归锦手中接过了个汤婆子，就要出门去赏雪了。
苏木从小自由惯了，在外面闯了祸，家里爹娘虽然会骂，却也任劳任怨地给他收拾烂摊子。
他如同小时候一样，惹了祸便下意识看向苏仁，后者的脊背突然变得很弯，双眼无神看着前方，不再乐乐呵呵骂他混小子，也不会举着扫把再去抽他。
张九玫抹了脸上的泪，小声道：“回家吧，你不愿，我们就回家。”
苏木双手颤抖，他在原地愣了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朝门外佟思善刚刚走的方向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