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你有我。
就这么短短三字, 没有什么华丽缠绵的修辞, 不是什么扣人心弦的承诺, 却像字字裹了糖霜的珠玉, 在沐青霜的心间滚来滚去, 轻轻碰出动听天籁。
依照贺征那素来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的性子, 这就意味着他已将此生此心都双手奉上。别扭又寡言的大猫这就算认了“主”, 任由宰割,任由蹂.躏。
年少时沐青霜从不吝与他分享自己的一切,到如今, 轮到他来倾尽所有。
痴缠随护,至死方休。
沐青霜轻抿笑唇转回头去,放任自己像个无骨的娃娃般靠着身后的怀抱。
前方的廊檐下, 午后的晴光炙盛, 灿金如粘稠软蜜泼了一地,使人在呼吸吐纳全是甜。
片刻后, 她使劲往后仰起头, 举手在俯首望着自己的贺征下颌挠了挠, 逗猫儿似的:“我的?”
“对, 你的, ”他笑着在她眉心落下轻柔一吻,“盖章落印。”
沐青霜乐不可支地歪倒在他怀里:“真是奇怪。你这人, 甜言蜜语说不出几句,占起便宜来倒是一套套挺熟练啊。到底打哪儿学来的?我怎么就不会?”
贺征收紧怀抱沉默不语, 只是避开她轻询的目光, 抬头直视前方,噙笑的眸底光华流转,像春日正好时枝头迎风灼灼的桃花盛放。
他不太好意思说,对儿郎们来说,这种事好像也不太需怎么学,“想”得多了自就会了。
要说对沐青霜有“想法”,这事简直能追溯到贺大将军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少年时。
怀中这姑娘一定不会知道,从他年少时某次长夜绮梦中出现她的身影开始,之后的许多年里,每个太阳升起的瞬间,他心中都在羞耻而甜蜜地祈盼日落。
因为只有在中宵夜静时,她才会翩然入他梦中,任他“为所欲为”。
在无数场“污七八糟”、“怪里怪气”的荒唐梦境中,该想的、不该想的,那都是“想”过的。
当然,如今也……
沐青霜倏地弹身坐直,哧溜溜缩到旁侧的位置,面红耳赤地瞟他一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那魔掌是在做什么?”
说完,自己倒了杯果茶仰脖子灌了下去。输了输了,她到底比这厮要脸些。
红脸贺征无辜地低下头,看看自己那只作孽的大掌:“若我说,是它自己跑到你腰带上去的,你信吗?”
沐青霜伸腿就是一脚,将他踹倒在席上。
信你个鬼,流氓。
****
六月卅日,沐青霜、林秋霞、慕映琏与段微生四人在雁鸣山下汇合,国子学武科讲堂首届学子们也陆续赶来。
因这届武科讲堂只是试行,除四位武学典正外,国子学给雁鸣山这头仅配备了三名经学夫子、两名属官、十六名巡防守卫,以及十名杂役小吏。
拢共三十五人,要负责的是一百位学子的种种,多少有些吃力。
课业上都还好,沐青霜与林秋霞都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不敢说十八般武艺都精通,但能教的东西也足够多;而慕映琏与段微生各自家学渊源,倒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最麻烦的就是只给了十六名巡防守卫。
此地远在京城东郊十里之外,防务上与城中是比不得的。
且偌大个雁鸣山都划归国子学武科教学之用,光这原雁鸣山别苑就不小,更别说后面还有方圆近三十里的山林,十六名巡防守卫放到这里简直如泥牛入海,最多只能做到巡防讲堂、学舍外围,后山就完全顾不上了。
段微生挠挠头,颇为乐观地宽慰众位同僚:“这里除了咱们这些人,就只一群学子,也不至于有什么歹人从后山潜下来对咱们不利吧?”
“嗯,这倒是,”沐青霜回想了之前樱桃宴时自己在山间所见的种种细节,对同僚们道,“但雁鸣山虽不算深山密林,不至有大型猛兽出没,却也有不少伤人野物,夜里还是需得警醒些才好。”
慕映琏道:“那这样,咱们联名再请郭攀大人与各部协商一番,看能不能拨一队兵给咱们做巡防用。在有结果之前,就咱们自己多辛苦着些,就三十五人一道轮流帮着巡防,如何?”
沐青霜与段微生都觉慕映琏的提议已算是目下最好的解决之法,便都点头。
林秋霞想了想,补充道:“光三十五人其实还是顾不全后山的,三位经学夫子与属官体弱些,怕也吃不消,不若就将一百名学子调动起来。”
四人商量好后,就这么定下,由段微生执笔成文,当日就命人快马送回城中,禀给国子学祭酒郭攀。
就这样,雁鸣山武科讲堂例行夜巡后山的时间固定在每日戌时到亥时,巡山两个时辰,尽可能排查各种隐患,也顺便让学子们增强体力并习惯于黑暗中行动,相当于多一项训练,一举两得。
七月初一正式与学子们见面时,慕映琏代表雁鸣山武科讲堂四名典正颁布了这个规则。
由于这事是四位典正昨日才定下的,学子们并未在事先收到的课业安排中见过,当即就有人领头爆出反对之音。
虽这百人只是一群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但能从近八百名应考者中脱颖而出,通过国子学层层考核与筛选,自也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平日里少不得是众星捧月的,当然就会有出色少年人特有的狂傲与反骨。
况且他们各自家门出生高低不一,就少少几个高门出身的孩子场面上略规矩些,剩下多是些市井之气更重的中等之家小滑头,这种孩子闹起事来是最不怕人的。
台下的学子阵型立时大乱,领头闹事的五个孩子振臂一呼,冲到最前头,带着所有同窗与台上四名典正高声对峙,一条条列数“夜巡不该是学子责任”的理由。
他们每吼出一条,不管有理没理,身后那九十五个就跟着喊得震天响,惊得漫天都是飞鸟扑簌簌。
慕映琏几回张口欲解释“例行夜巡”只是权宜之计,却总是立刻被台下嚣张震天的声浪挡了回来。
慕映琏与段微生年少时,因战时的中原各项不便,皆是受教于自家私学。慕氏与段氏都是前朝延续过来的中原望族,即便战时私学从简,家门规矩依旧不失森严,学子们素来都是师长怎么说怎么是,他俩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两人有些茫然着慌,面面相觑地来回递着眼色,又转头与沐青霜、林秋霞小声琢磨着要怎么与这群激动到沸反盈天的皮孩子讲道理。
林秋霞噗嗤一笑,手肘拐了拐沐青霜:“小场面,交给青霜。”
沐大小姐可是当年赫山的混账小纨绔之首,她在赫山带着人跟夫子教头们对着干时,这群孩子还在襁褓中呢。
段微生小声叮嘱道:“那你好好与他们讲……”
“讲个鬼,”沐青霜嗤笑一声,“这时候讲道理没用的。”
愿意投考武科的孩子,性子自然比寻常孩子野些。今日才正式入学第一日,这些孩子还没有心甘情愿受各种约束的真正觉悟,对师长们未必立刻就会有真心诚意的敬重与顺从之心。
作为当年赫山戊班小纨绔之首,沐青霜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闹这一出。
这百人放在外头同龄人中都是出类拔萃者,家中又不乏背景靠山,恰是十二三岁这无知无畏的年纪,恃才傲物是难免的。
他们初来乍到,对各位夫子教头的真材实料心有疑虑与不服,今日这是存了心借机闹场,试探师长们的底线,为将来双方的相处定规矩呢。
这时候讲道理,他们会听才怪了。
“你想怎么做?”慕映琏有些忐忑地问道。
沐青霜并未答话,只是扬唇一笑,转头从旁边的兵器架子上取了支长.枪在手上掂了掂。
今日台上的兵器架原就是个摆设,上头的兵器全都不曾开刃,长.枪的枪头只是木制削出个模样而已,并无精铁枪头。
在慕映琏与段微生瞪眼低呼中,沐青霜扬手朝台下狠狠一掷——
霎时天地清静,原本还群情激昂的学子们目瞪口呆,噤若寒蝉。
****
学子们都眼尖,早就看清台上兵器架上的兵器无一开刃。
可当那支只有个枪头形状的木制长.枪从沐青霜手中脱出,竟呼啸着破开了晨光,硬生生扎入地上存许,正好在方才慷慨陈词的那名小子脚下。
一丝不多,一丝不少,正正抵紧他的鞋尖,震得他脚趾发麻,面如土色。
沐青霜走到台子边沿,单膝微屈蹲在那里,垂着两手,神情闲逸地俯视着台下那惊魂未定的小子。
“敢问少侠尊姓大名?嗯?”
那小子僵了僵脊背,硬着头皮回视她:“问、问我名字做什么?”
“哟哟哟,敢领头闹事,却不敢报上大名?”沐青霜挑衅地笑道,“我这人江湖得很,不喜欢揍无名之辈。”
在她身后,段微生哭笑不得地摇头,嘀咕道:“身为师长,哪有这样与门生讲话的?”太吊儿郎当了。
说着他就打算上前去圆场,却被林秋霞扯着袖子拉住:“这种时候你那套不管用,看着就是了。”
想是知道所有同窗都看着,面子拉不下,那小子渐渐收敛好先前的惊惶之色,外强中干地梗着脖子,硬气回道:“允州德水堂姜氏,姜鸿轩。”
“哟,皇后陛下家的远亲,难怪狂得这么起劲,”沐青霜以眼神锁定他的目光,轻笑出声,“读过书吧?”
这纯是废话一句。台下百名学子应考时都通过了文考一项,有哪个是没读过书的。
“读过又如何?”姜鸿轩紧了紧嗓子,总觉得她笑得不怀好意。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当做何解?”沐青霜笑嘻嘻望着他,舌尖在左腮抵出个嚣张的拱弧。
姜鸿轩吃不准她到底想干嘛,吞了吞口水没敢应声。
“既你答不出,沐典正就来给你上这第一堂课,”沐青霜缓缓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紧着自己的束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按江湖规矩,既你敢冲到最前挑头闹事,那就得有挨打的觉悟。能听懂吗?”
姜鸿轩没料到她会是这样个泼皮般的对策,当即恼羞成怒地跳脚:“哪有你这样为人师长的?!”
“你当这台上有你师长了吗?”沐青霜似笑非笑地挑了眉,“我知道,此刻你们心中对与我们几个的师生关系是不服的,那咱们就将这身份暂放下,先按江湖规矩走一趟?”
“既你们对‘例行夜巡’之事不满,又不愿好生生听人讲这事来龙去脉的道理,那咱们就痛快些,打一架。若我输了,这事如你们所愿,作废。若我赢了,你们就老实些别再废话,怎么样?”
姜鸿轩稚气的面上有些绷不住了:“你怎么能与我动手?”
“凭什么不能?就凭你是皇后陛下的远亲?”
“那不是,”姜鸿轩还是有点骨气的小子,“你是大人,我们都只是孩子,你若同我们动手,那不成以大欺小了?”
“我呸,许你们以小欺大,我们就不能以大欺小?没这道理,”沐青霜摇头笑斥,“你们这个年纪最刁滑,打算讨便宜时就说自己是大人,眼见要吃亏了就说自己是小孩。这套在旁人那儿好使,在我这儿可不行。”
姜鸿轩左右看看身旁同窗们,几人脑袋凑到一处嘀咕了两句后,他重又抬头看向沐青霜。
“我们五个,打你一个,敢不敢应?”
“好,”沐青霜将左手负在身后,浅蓝色武官袍的衣摆被风轻轻扬起,“我再让你们一只手,免得你们说我欺负人。”
学子们隐隐哗然起来。
虽说他们年纪不大,可全都是有习武根基的,这在之前的武科考选中是印证过的,沐青霜不可能不知道。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她这究竟是自信过头还是狂妄托大?
“我不是自信过头,也不是狂妄托大,”沐青霜从嘤嘤嗡嗡的议论中听到这两个词,笑弯了眉眼,“我就是单纯瞧不起你们的实力罢了……”
“了”字尾音尚未落地,她已从高台上跃身而下。
浅蓝色武官袍掠出一道恣意的影,疾如山风扑面,无声鼓张起凛冽气势。
那五个学子没料到她会突然出手,根本没反应过来,便被她一手一个掼翻在地。
前后不过几息的功夫,大家仿佛就眨了眨眼,下一瞬就见她拍了拍手,睥睨的目光巡视全场。
“我赢了。”
“没你这样!”满脸涨红的姜鸿轩爬起来,顾不上拍拍身上的灰土,跳着脚据理力争,“你偷袭,胜之不武!”
“你们到雁鸣山干嘛来了?!”沐青霜终于凛目正色,掷地有声,“雁鸣山武科讲堂,教的是明日将星!将来是上战场的!希望你们一辈子都记得:两军对垒是你死我活之事,不是君子之争!对方杀过来前不会先看黄历选吉日,更不会提前敲锣打鼓通知你布阵!或许前一刻对方还在阵前与你嬉笑叫骂,下一刻盾阵后就会闪出箭雨将你扎成刺猬!只要踏出了家门,就不要轻易松懈防备之心,无论面对什么人,你们都得随时做好还手的准备。懂了吗?!”
他们还小,只知踏进雁鸣山武科讲堂后,自己将走上一条如何光荣的前路;却未必知道这条路上会有多少惨痛的壮烈。
这是典正沐青霜教给他们的第一课。
****
雁鸣山武科讲堂的各项事宜顺利运作起来。
闹那一场过后,学子们对沐青霜极其服气,对几名典正及经学夫子也多少给点台面上的敬重了。
到了七月十五,师生双方经过半个月的熟悉与了解,渐渐熟稔起来,雁鸣山的气氛便一日日如当年赫山讲武堂,于热闹和乐中鸡飞狗跳。
十五这夜的后山夜巡是沐青霜带队。
此时夏末秋初,山间长虫出没,为了避免它们跑到山下学舍滋扰,沐青霜便带着学子们沿路用雄黄粉洒出边界来。
姜鸿轩凑到沐青霜身旁,边朝旁边洒着雄黄粉,边嬉皮笑脸道:“沐头儿,听说你与贺大将军要成亲了?”
“滚,什么木头?难听死了,”沐青霜低声笑骂一句,“我与谁成亲,关你什么事?”
姜鸿轩阴阳怪气地哼道:“怕是他没见过你在我们面前这种凶巴巴心狠手辣的模样,若是见了,说不得就要吓跑!”
后头一群人立刻起哄:“就是!鸿轩面子大,赶明儿让你家里人把贺大将军请来瞧瞧,这么吓人的媳妇儿,看他还敢不敢要。”
这半个月的各项训练下来,数沐青霜与林秋霞两人训得最狠,这些姑娘小子都“记仇”呢。
沐青霜与这帮姑娘小子混熟了,于课业之外倒没什么师长架子,惯与他们嬉笑怒骂混作一气。
“嘿,你们这些见不得人好的狗嘴。再叽叽歪歪胡说八道,我将你们绑林子里喂狼信不信?”
说来她与贺征已有半个月未见,心下多少是有些想念的。
好在明日就轮到她与林秋霞休沐,一大早就能回城了……
静夜林中,沐青霜无声扬唇,笑得蜜甜。
****
一路说笑打闹着下了山来,已近子时。
大家从别院后门鱼贯而入,在湖畔空地列队。待沐青霜点齐人头后,大家一起走进湖心曲廊,学子们要往学舍那头去,而沐青霜自是回夫子院的,便在曲廊中间的岔路分道扬镳。
姜鸿轩走出去老远后,回头冲沐青霜扬声怪笑:“沐头儿啊,若将来贺大将军当真不要你了,你也莫急,待我长大些是可以将就的!”
他周围有好些个少年也跟着瞎起哄:“沐头儿别理他,选我!我比他高!”
“我比他俊俏!”
“我……我比他经打!”
末了连小姑娘们都来跟着起哄:“沐头儿,选我!我香香软软,比这群臭小子好多啦!”
七嘴八舌的放肆笑闹,惊得鸟飞鱼蹦,几乎半个雁鸣山讲堂内都能听到这群孩子们胡闹的动静。
“闭上你们的鸟嘴!滚回去睡觉!”沐青霜回头笑骂一句后,便摇摇头走了。
真是一代更比一代浪,什么浑话都敢说。中原少年们的矜持呢?!
独自笑着走下曲廊,渐渐接近自己与林秋霞、慕映琏同住的夫子院时,远远就见垂花拱门前人影绰约,有灯火暖光烁烁点点。
四名典正每日轮流带领学子上后山夜巡,但留在这里的三人都会在子时之前凑到一处,等到上山的人安全回来后才会各自回去歇下,倒也有情有义。
沐青霜溜溜达达走近前去,看清门口站的人后,顿时有些傻眼。
除了林秋霞、慕映琏和段微生外,人群中还站着满面憋笑的成王赵昂,以及,夜色都遮不住一脸青绿的贺征。
这,就很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