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
“骏儿……娘对不起你……”
纳兰玉还想再说什么, 却说不下去了,一声哽咽便呜呜呜呜抱着嘴哭出了声。
宗骏叹了一口气,对纳兰玉说:“你现在后悔也晚了,早知今日,娘又何必当初呢?”
海岭王妃被气死,海岭王被斩首,纳兰玉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能让自己熬到现在,她已经用尽全力了。现在听得宗骏这样说自己,纳兰玉再难抑心头的委屈、自责,竟放开嗓子嗷嗷嗷的大哭起来。
“我已经够难受了……你这样说……是想逼死你亲娘才甘心吗?”
自失控的哭声中,完颜宗骏听见纳兰玉零落破碎的抱怨的话。
宗骏皱眉,觉得纳兰玉依旧没有真正认识到她自己的错处。天都塌了,自己这老母亲还等着要让宗骏安慰,对她说一声“母亲别伤心,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这样混下去吗?
当娘的当成这样,已经不知道是纳兰玉的不幸还是完颜宗骏的不幸了。
莫非她就真的这么自信,自信到以为全天下都会为她纳兰玉让步吗?
如果不是纳兰玉真的生下了自己,完颜宗骏真的会以为眼前的这个娘才十四岁,而不是四十。
“那么娘,你以为你现在这个样子,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宗骏忍不住自言自语般喃喃。
“你说什么?”纳兰玉警惕地抬起了头。
“你父汗留下了我,说明他总归还是心软的。没关系,我会在这仪秀宫等他回来,到时候一定会帮我儿重新搏得你应有的地位的!”纳兰玉高高昂起头,斗志昂扬。
“哈哈哈哈哈——!”宗骏忍不住笑了,仰天大笑。
“娘……迟了……什么都迟了……”宗骏一边笑一边摇头。
“你该不会忘了,今天就是父汗的六十大寿,宫里正大摆宴席呢……”说话间,宗骏把他自己的脸凑到纳兰玉的耳畔,只手钳住了她的后脖颈,让纳兰玉跟着自己,一起看向那声色靡丽的东方。
“娘你知道今天父汗让谁做了主持,又颁布了什么新的诏令,你知道吗?”
纳兰玉听着完颜宗骏的问话也没有回答。
不过完颜宗骏也没打算让纳兰玉回答,他自顾自地继续在纳兰玉的耳边低语下去:
“是老五宗烈,老五宗烈——!”宗骏的声音不高,语气中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
“乌林荅被父汗封为了阏氏,所以娘亲你看,她乌林荅什么都不用做,就轻而易举地坐上了皇后的宝座,这些都是拜你——我的亲娘所赐!”
纳兰玉感受到了宗骏的痛苦,她放软了声音安慰他:“骏儿莫伤心,只要我们母子还有一口气在,我们便还有机会……”
“够了!”宗骏突然扬声,打断了纳兰玉的话。
“你放清醒点好吗?我的亲娘……我们输了,一败涂地……统统都是因为你……为老不尊,欲壑难填……”宗骏失魂落魄地望着东方,眼泪从他的眼角流出来,划过脸颊。
见宗骏这样,纳兰玉也心疼,她紧紧抓住了宗骏的手,大声反驳他:“不!骏儿!你不能这样想!我了解可汗,我做他妻子三十年了,我了解你父汗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所以啊……娘……就让儿子敬您一杯酒吧……”莫名其妙地,宗骏突然就转换到了一个与当前话题完全不相干的主题上。他放开了纳兰玉,走到案桌旁,打开食盒,拿出里面的一只酒杯和一壶酒。
“娘,喝酒。”宗骏端着酒杯,送到纳兰玉的眼皮子底下,他的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眼底闪烁奇怪的光。
纳兰玉扫了一眼桌上的食盒,发现里头只有一只酒杯,当下就警惕起来。
“我不喝酒,骏儿。”纳兰玉摇摇头,坚决拒绝宗骏的敬酒。
“为什么不喝?娘,喝一杯吧!”宗骏一边说一边朝纳兰玉走过来,还伸出手来拉纳兰玉的胳膊。
见宗骏居然要动手,纳兰玉瞬间就紧张起来,她强迫自己站直了,拿出她母亲的样子,趾高气扬地对完颜宗骏大喝一声:
“跟你说了我不喝便不喝,你这孩子怎么听不懂话呢?”
可是宗骏压根儿就不怕自己的亲娘,他的神魂似乎陷入了一个诡异的状态,眼神空洞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偶。宗骏的脸色也异常苍白,就像得了大病要昏过去,可他抓紧纳兰玉胳膊的手却很有力,快要把纳兰玉的胳膊给捏折了。
纳兰玉见喝止不住宗骏,就尖叫起来,她用力推搡宗骏与他对抗,可是纳兰玉怎么可能是宗骏的对手?
神志明显异常的宗骏就像换了一个人,他对纳兰玉的嘶吼充耳不闻,脸被纳兰玉挖破了也浑然不觉。
他很容易就把纳兰玉给按倒在自己的大掌之下——
捏紧她的下颌骨,分开纳兰玉的嘴,把杯中的酒倒了进去……
……
是夜,无月。
阴冷的风哭嚎着卷起一地枯叶打上人的脸,宗懿领一队车马自小巷的尽头远远走过来。距离九王府还老远的时候,宗懿便朝着府门口招手,让家丁们赶快过来,把熟睡的纳兰松月给背回房间去。
婢女青红急匆匆收好车里的大氅和风帽,跟在侍卫背后朝九王府深处奔去。
宗懿这是才从宫里回来,今晚是完颜旻的寿宴,宗懿没有带陈潘,反倒带了纳兰松月去赴宴。
众人看见了纳兰松月,无一不侧目。
谁都知道“纳兰”两个字现在是这皇宫的禁词,完颜旻的身心遭受到了重创,全都拜这纳兰一家所赐。
所以现在禁宫内外都尽量回避提及纳兰这个姓氏,就连内阁的次辅大人都主动抛弃了自己“次辅”这个头衔。大家直接称呼“次辅”为“大人”,听不出官衔,也不知道职务。为的就是怕完颜旻听见“辅”这个字,联想到纳兰显文。
大家都不容易,团结一心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完颜旻那颗敏感又脆弱的内心。
可宗懿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不仅赶跑了前去九王府捉拿纳兰松月的官兵,还堂而皇之地把纳兰松月给带进了皇宫,直接杵在完颜旻的面前。
众人窃窃私语,宗懿视而不见,反倒对他身后的纳兰松月愈发体贴。
“从这宫门到御花园有点距离,但这里不能骑马,也不能乘轿,月儿走这一段,还吃得消吧?”宗懿的声音低沉又体贴,像极了照顾幼童的长辈。
“还行!”纳兰松月点点头,她拉着宗懿的手,一脸兴奋地四下里打望,与从前进宫时的神态,步伐皆判若两人。
“这一路的景致挺气派,月儿挺喜欢的,这是爹爹新买的宅子吗,一定花了不少银两?”
宗懿轻叹一口气,凑近了纳兰松月耳边,声音压得更低: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叫九哥!”
纳兰松月听见这话,便去寻宗懿的眼角看。
果然,看了眼角的纳兰松月恍然大悟:“九哥!”
宗懿满意地朝着纳兰松月微笑,颔首道:“乖!”
宗懿转过头,脸上的笑容便瞬间消失,他拉着纳兰松月的手,一路走,一路拉得更紧,似乎想要把她的手,捏进自己的血肉。
身后的纳兰松月依旧雀跃,可宗懿脸上的神情却愈发沉重——
大夫说纳兰松月的大限将至,她的脑子已经坏了,她会逐渐忘记所有的人和事。直到她忘记了她自己,到那时,便是纳兰松月走的时候了……
宗懿计算过时间,三天前,纳兰松月还能记住他的脸长达一个时辰,可今天,便缩减到不到半个时辰了……
……
五王爷宗烈问宗懿,怎么不带陈潘进宫赴宴?
宗懿知道宗烈问这话的意思,他不想跟人解释什么,便笑着反问宗烈:“陈潘没有过门,什么身份都没有,月儿是父汗给我选定的王妃,是八抬大轿抬进我九王府的,不带月儿赴宴,却带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女人,这合适吗?”
宗烈听了只是笑,便不再提这件事了。他拍拍宗懿的肩,对他说:“九弟重情,五哥知道的,好,好!”
说完宗烈便对宗懿竖起了大拇指。
因为游莲的缘故,宗烈曾经深入打听过不少九王府的事,他知道宗懿一直是怎么对纳兰松月的。直到前不久,纳兰玉与宗懿的隐秘突然曝光,从前的种种不解和疑惑瞬间豁然开朗,就连完颜宗烈也忍不住喟叹世事难料,命运多舛。
完颜旻没有杀宗懿,却把宗懿冷落在了九王府,事实上造就了宗烈,成为这场变故中的最大受益者。
宗烈知道,宗懿失势,是完颜旻作为一个男人唯一能做的选择,但是作为完颜旻的五儿子,完颜宗懿的五哥,宗烈是相当钦佩宗懿的勇气和担当的。
宗烈拍拍宗懿的肩让他放心。
“父汗会开心的,你放心,看见你的身体好了这么多,父汗他一定会开心的!”
……
第134章 落幕
整场晚宴, 完颜旻都没有看过角落里的宗懿一眼,更没有看过宗懿身边那个一整晚都兴奋不已,喳喳不止的纳兰松月。
完颜旻的故意忽略, 并不能免除完颜宗懿作为九皇子应该尽的义务。
宗懿委托掌印大太监荣旺送了一把剑给颜旻, 荣旺代替宗懿向完颜旻介绍,说这把剑是九王爷寻遍千里江山, 从九华山得来的一把宝剑,据说是道家祖师张天师曾经用来斩过妖的宝剑。
完颜旻望着这把剑的时候,并没有说什么, 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只是朝着荣旺招了招手,淡淡地说了一句:“拿下去吧”, 便再也不看。
大家都知道宗懿为何要委托荣旺转呈寿礼,不过并没有人专门来说破。大家都觉得宗懿做得很对,毕竟完颜旻一定不想看见他,这样不露面,也避免了大家都尴尬。
只是到了儿子与父亲敬酒的环节, 宗懿就再也不能让人代劳了。他大大方方地来到完颜旻的面前,给完颜旻磕了一个头,有司礼太监送来酒盏, 宗懿便跪在地上用双手接了, 再把酒盏高高举过头顶, 给完颜旻敬酒。
完颜旻平静地接受了宗懿的敬酒,他没有与宗懿说话,面上也看不出喜怒。
宗懿敬完酒便退下去了,整个晚上他都相当知趣地坐在那个角落, 默默地照顾着精神明显异于从前的纳兰松月。
没有人去与宗懿说话,也没有人关心纳兰松月到底怎么了。除开是可汗的儿子、儿媳这个身份,因为这个身份必须出现在晚宴上外,完颜宗懿和纳兰松月就像一团空气,自带隐身技能,不值得任何人注意。
完颜宗烈是唯一一个例外。
作为女真王朝暂时无名却早有其实的继承者,完颜宗烈必须展示出他与众不同的宽广胸怀和博大气度。而接下来要做的这件事,也只有完颜宗烈这样身份的人才有资格去做。
于是,在晚宴进行到了后半程的时候,宗烈走到了宗懿的身边。
他笑眯眯地朝宗懿举杯,与自己的九弟碰杯,说完了所有人都会说的祝酒词后,宗烈把宗懿往自己的身前暗暗拉了拉:
“刚才为兄看见父汗去了后殿,你送的宝剑搁在那官皮箱上,父汗没有叫人,自己把它拿下来,摆去了画案的正中央。他就这样一个人站在黑漆漆的耳房里,盯着你送的宝剑看了好久……”
整个晚上宗懿的表现一直都很自然,举手投足间依旧慵懒、自如,除了鬓边悄然飞上来的霜白,宗懿依旧是那个风流倜傥的九王爷。
宗懿带着纳兰松月坚持到了晚宴结束,才选了一个最合适的时间离开。
纳兰松月的精神虽然看起来很好,但并不持久,她似乎比普通人更加容易疲累。提前在家里睡了一天的纳兰松月去皇宫吃了一顿晚宴后,就已经累瘫了。
回九王府的路上,纳兰松月在马车里就睡着了,宗懿怕她不舒服,劝她再忍一忍,马上就到家了。纳兰松月口里甜甜地应着,眼皮却已经不能抑制地紧紧闭上……
一句话还没说完,纳兰松月就靠在车窗檩上一动不动了。
宗懿骑着马,隔着半开的车窗帘轻声唤她,“月儿?月儿?”
毫无回应。
宗懿抬手推了推纳兰松月的肩,依然没有回应。
宗懿深吸一口气,忐忑不安地伸出一根手指伸到了纳兰松月的鼻子底下……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替纳兰松月捻了捻她身上的薄毯。重新放好车窗帘后,宗懿自马背上重新直起身。
宗懿低头,掩盖下眼底闪烁的微光,两腿紧紧一夹马腹,“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