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本章字数:7847
却说他兄弟三众,到了殿上,对师父道:“饭将熟了,叫我们怎的?”三藏道:“徒弟,不是问饭。他这观里,有甚么人参果,似孩子一般的东西,你们是那一个偷他的吃了?”八戒道:“我老实,不晓得,不曾见。”清风道:“笑的就是他!笑的就是他!”
行者喝道:“我老孙生的是这个笑容儿,莫成为你不见了甚么果子,就不容我笑?”三藏道:“徒弟息怒,我们是出家人,休打诳语,莫吃昧心食,果然吃了他的,陪他个礼罢,何苦这般抵赖?”行者见师父说得有理,他就实说道:“师父,不干我事,是八戒隔壁听见那两个道童吃甚么人参果,他想一个儿尝新,着老孙去打了三个,我兄弟各人吃了一个。如今吃也吃了,待要怎么?”明月道:“偷了我四个,这和尚还说不是贼哩!”八戒道:
“阿弥陀佛!既是偷了四个,怎么只拿出三个来分,预先就打起一个偏手?”那呆子倒转胡嚷。二仙童问得是实,越加毁骂。就恨得个大圣钢牙咬响,火眼睁圆,把条金箍棒揝了又揝,忍了又忍道:“这童子这样可恶,只说当面打人也罢,受他些气儿,等我送他一个绝后计,教他大家都吃不成!”好行者,把脑后的毫毛拔了一根,吹口仙气,叫“变!”变做个假行者,跟定唐僧,陪着悟能、悟净,忍受着道童嚷骂;他的真身出一个神,纵云头跳将起去,径到人参园里,掣金箍棒往树上乒乓一下,又使个推山移岭的神力,把树一推推倒。可怜叶落枒开根出土,道人断绝草还丹!那大圣推倒树,却在枝儿上寻果子,那里得有半个?原来这宝贝遇金而落,他的棒刃头却是金裹之物,况铁又是五金之类,所以敲着就振下来,既下来,又遇土而入,因此上边再没一个果子。他道:“好!好!好!大家散火!”他收了铁棒,径往前来,把毫毛一抖,收上身来。那些人肉眼凡胎,看不明白。
却说那仙童骂彀多时,清风道:“明月,这些和尚也受得气哩,我们就象骂鸡一般,骂了这半会,通没个招声,想必他不曾偷吃。倘或树高叶密,数得不明,不要诳骂了他!我和你再去查查。”明月道:“也说得是。”他两个果又到园中,只见那树倒枒开,果无叶落,唬得清风脚软跌根头,明月腰酥打骸垢。那两个魂飞魄散,有诗为证,诗曰:三藏西临万寿山,悟空断送草还丹。枒开叶落仙根露,明月清风心胆寒。他两个倒在尘埃,语言颠倒,只叫:“怎的好!怎的好!害了我五庄观里的丹头,断绝我仙家的苗裔!师父来家,我两个怎的回话?”明月道:“师兄莫嚷,我们且整了衣冠,莫要惊张了这几个和尚。这个没有别人,定是那个毛脸雷公嘴的那厮,他来出神弄法,坏了我们的宝贝。若是与他分说,那厮毕竟抵赖,定要与他相争,争起来,就要交手相打,你想我们两个,怎么敌得过他四个?且不如去哄他一哄,只说果子不少,我们错数了,转与他陪个不是。他们的饭已熟了,等他吃饭时,再贴他些儿小菜。他一家拿着一个碗,你却站在门左,我却站在门右,扑的把门关倒,把锁锁住,将这几层门都锁了,不要放他,待师父来家,凭他怎的处置。他又是师父的故人,饶了他,也是师父的人情;不饶他,我们也拿住个贼在,庶几可以免我等之罪。”清风闻言道:“有理!有理!”
他两个强打精神,勉生欢喜,从后园中径来殿上,对唐僧控背躬身道:“师父,适间言语粗俗,多有冲撞,莫怪,莫怪。”三藏问道:“怎么说?”清风道:“果子不少,只因树高叶密,不曾看得明白。才然又去查查,还是原数。”那八戒就趁脚儿跷道:“你这个童儿,年幼不知事体,就来乱骂,白口咀咒,枉赖了我们也!不当人子!”行者心上明白,口里不言,心中暗想道:“是谎,是谎!果子已是了帐,怎的说这般话?想必有起死回生之法。”
三藏道:“既如此,盛将饭来,我们吃了去罢。”那八戒便去盛饭,沙僧安放桌椅。二童忙取小菜,却是些酱瓜、酱茄、糟萝卜、醋豆角、腌窝蕖、绰芥菜,共排了七八碟儿,与师徒们吃饭;又提一壶好茶,两个茶钟,伺候左右。那师徒四众,却才拿起碗来,这童儿一边一个,扑的把门关上,插上一把两鐄铜锁。八戒笑道:“这童子差了。你这里风俗不好,却怎的关了门里吃饭?”
明月道:“正是,正是,好歹吃了饭儿开门。”清风骂道:“我把你这个害馋劳、偷嘴的秃贼!你偷吃了我的仙果,已该一个擅食田园瓜果之罪,却又把我的仙树推倒,坏了我五庄观里仙根,你还要说嘴哩!若能彀到得西方参佛面,只除是转背摇车再托生!”三藏闻言,丢下饭碗,把个石头放在心上。那童子将那前山门、二山门,通都上了锁,却又来正殿门首,恶语恶言,贼前贼后,只骂到天色将晚,才去吃饭。饭毕,归房去了。
唐僧埋怨行者道:“你这个猴头,番番撞祸!你偷吃了他的果子,就受他些气儿,让他骂几句便也罢了。怎么又推倒他的树!若论这般情由,告起状来,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说不通。”行者道:“师父莫闹,那童儿都睡去了,只等他睡着了,我们连夜起身。”沙僧道:“哥啊,几层门都上了锁,闭得甚紧,如何走么?”行者笑道:“莫管!莫管!老孙自有法儿。”八戒道:“愁你没有法儿哩!你一变,变甚么虫蛭儿,瞒格子眼里就飞将出去,只苦了我们不会变的,便在此顶缸受罪哩!”唐僧道:“他若干出这个勾当,不同你我出去啊,我就念起旧话经儿,他却怎生消受!”八戒闻言,又愁又笑道:“师父,你说的那里话?我只听得佛教中有卷《楞严经》、《法华经》、《孔雀经》、《观音经》、《金刚经》,不曾听见个甚那旧话儿经啊。”行者道:“兄弟,你不知道,我顶上戴的这个箍儿,是观音菩萨赐与我师父的。师父哄我戴了,就如生根的一般,莫想拿得下来,叫做《紧箍儿咒》,又叫做《紧箍儿经》。他旧话儿经,即此是也。但若念动,我就头疼,故有这个法儿难我。师父你莫念,我决不负你,管情大家一齐出去。”说话之间,都已天昏,不觉东方月上。行者道:“此时万籁无声,冰轮明显,正好走了去罢。”八戒道:“哥啊,不要捣鬼,门俱锁闭,往那里走?”行者道:“你看手段!”好行者,把金箍棒捻在手中,使一个解锁法,往门上一指,只听得突蹡的一声响,几层门双鐄俱落,唿喇的开了门扇。八戒笑道:“好本事!
就是叫小炉儿匠使掭子,便也不象这等爽利!”行者道:“这个门儿,有甚稀罕!就是南天门,指一指也开了。”却请师父出了门,上了马,八戒挑着担,沙僧拢着马,径投西路而去。行者道:
“你们且慢行,等老孙去照顾那两个童儿睡一个月。”三藏道:
“徒弟,不可伤他性命;不然,又一个得财伤人的罪了。”行者道:“我晓得。”行者复进去,来到那童儿睡的房门外。他腰里有带的瞌睡虫儿,原来在东天门与增长天王猜枚耍子赢的。他摸出两个来,瞒窗眼儿弹将进去,径奔到那童子脸上,鼾鼾沉睡,再莫想得醒。他才拽开云步,赶上唐僧,顺大路一直西奔,这一夜马不停蹄,只行到天晓,三藏道:“这个猴头弄杀我也!你因为嘴,带累我一夜无眠!”行者道:“不要只管埋怨。天色明了,你且在这路旁边树林中将就歇歇,养养精神再走。”那长老只得下马,倚松根权作禅床坐下,沙僧歇了担子打盹,八戒枕着石睡觉。孙大圣偏有心肠,你看他跳树扳枝顽耍。四众歇息不题。
却说那大仙自元始宫散会,领众小仙出离兜率,径下瑶天,坠祥云,早来到万寿山五庄观门首。看时,只见观门大开,地上干净,大仙道:“清风、明月,却也中用。常时节,日高三丈,腰也不伸,今日我们不在,他倒肯起早,开门扫地。”众小仙俱悦。行至殿上,香火全无,人踪俱寂,那里有明月、清风!众仙道:“他两个想是因我们不在,拐了东西走了。”大仙道:“岂有此理!修仙的人,敢有这般坏心的事!想是昨晚忘却关门,就去睡了,今早还未醒哩。”众仙到他房门首看处,真个关着房门,鼾鼾沉睡。这外边打门乱叫,那里叫得醒来?众仙撬开门板,着手扯下床来,也只是不醒。大仙笑道:“好仙童啊!成仙的人,神满再不思睡,却怎么这般困倦?莫不是有人做弄了他也?快取水来。”一童急取水半盏递与大仙。大仙念动咒语,噀一口水,喷在脸上,随即解了睡魔。
二人方醒,忽睁睛抹抹脸,抬头观看,认得是仙师与世同君和仙兄等众,慌得那清风顿首,明月叩头道:“师父啊!你的故人,原是东来的和尚,一伙强盗,十分凶狠!”大仙笑道:“莫惊恐,慢慢的说来。”清风道:“师父啊,当日别后不久,果有个东土唐僧,一行有四个和尚,连马五口。弟子不敢违了师命,问及来因,将人参果取了两个奉上。那长老俗眼愚心,不识我们仙家的宝贝。他说是三朝未满的孩童,再三不吃,是弟子各吃了一个。不期他那手下有三个徒弟,有一个姓孙的,名悟空行者,先偷四个果子吃了。是弟子们向伊理说,实实的言语了几句,他却不容,暗自里弄了个出神的手段,苦啊!”二童子说到此处,止不住腮边泪落。众仙道:“那和尚打你来?”明月道:“不曾打,只是把我们人参树dd了。”大仙闻言,更不恼怒,道:
“莫哭!莫哭!你不知那姓孙的,也是个太乙散仙,也曾大闹天宫,神通广大。既然dd了宝树,你可认得那些和尚?”清风道:
“都认得。”大仙道:“既认得,都跟我来。众徒弟们,都收拾下刑具,等我回来打他。”
众仙领命。大仙与明月、清风纵起祥光,来赶三藏,顷刻间就有千里之遥。大仙在云端里向西观看,不见唐僧;及转头向东看时,倒多赶了九百余里。原来那长老一夜马不停蹄,只行了一百二十里路,大仙的云头一纵,赶过了九百余里。仙童道:
“师父,那路旁树下坐的是唐僧。”大仙道:“我已见了。你两个回去安排下绳索,等我自家拿他。”清风先回不题。
那大仙按落云头,摇身一变,变作个行脚全真。你道他怎生模样:穿一领百衲袍,系一条吕公绦。手摇塵尾,渔鼓轻敲。
三耳草鞋登脚下,九阳巾子把头包。飘飘风满袖,口唱《月儿高》。径直来到树下,对唐僧高叫道:“长老,贫道起手了。”那长老忙忙答礼道:“失瞻!失瞻!”大仙问:“长老是那方来的?为何在途中打坐?”三藏道:“贫僧乃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者。
路过此间,权为一歇。”大仙佯讶道:“长老东来,可曾在荒山经过?”长老道:“不知仙宫是何宝山?”大仙道:“万寿山五庄观,便是贫道栖止处。”行者闻言,他心中有物的人,忙答道:“不曾!不曾!我们是打上路来的。”那大仙指定笑道:“我把你这个泼猴!你瞒谁哩?你倒在我观里,把我人参果树dd,你连夜走在此间,还不招认,遮饰甚么?不要走!趁早去还我树来!”
那行者闻言,心中恼怒,掣铁棒不容分说,望大仙劈头就打。大仙侧身躲过,踏祥光,径到空中。行者也腾云,急赶上去。大仙在半空现了本相,你看他怎生打扮:头戴紫金冠,无忧鹤氅穿。
履鞋登足下,丝带束腰间。体如童子貌,面似美人颜。三须飘颔下,鸦瓴叠鬓边。相迎行者无兵器,止将玉塵手中拈。那行者没高没低的,棍子乱打。大仙把玉塵左遮右挡,奈了他两三回合,使一个袖里乾坤的手段,在云端里把袍袖迎风轻轻的一展,刷地前来,把四僧连马一袖子笼住。八戒道:“不好了!我们都装在拉縺里了!”行者道:“呆子,不是拉縺,我们被他笼在衣袖中哩。”八戒道:“这个不打紧,等我一顿钉钯,筑他个窟窿,脱将下去,只说他不小心,笼不牢,吊的了罢。”那呆子使钯乱筑,那里筑得动?手捻着虽然是个软的,筑起来就比铁还硬。
那大仙转祥云,径落五庄观坐下,叫徒弟拿绳来。众小仙一一伺候。你看他从袖子里,却象撮傀儡一般,把唐僧拿出,缚在正殿檐柱上;又拿出他三个,每一根柱上,绑了一个;将马也拿出拴在庭下,与他些草料,行李抛在廊下。又道:“徒弟,这和尚是出家人,不可用刀枪,不可加铁钺,且与我取出皮鞭来,打他一顿,与我人参果出气!”众仙即忙取出一条鞭,不是甚么牛皮、羊皮、麂皮、犊皮的,原来是龙皮做的七星鞭,着水浸在那里。令一个有力量的小仙,把鞭执定道:“师父,先打那个?”大仙道:“唐三藏做大不尊,先打他。”行者闻言,心中暗道:“我那老和尚不禁打,假若一顿鞭打坏了啊,却不是我造的业?”他忍不住开言道:“先生差了。偷果子是我,吃果子是我,推倒树也是我,怎么不先打我,打他做甚?”大仙笑道:“这泼猴倒言语膂烈。这等便先打他。”小仙问:“打多少?”大仙道:“照依果数,打三十鞭。”那小仙轮鞭就打。行者恐仙家法大,睁圆眼瞅定,看他打那里。原来打腿,行者就把腰扭一扭,叫声“变!”变作两条熟铁腿,看他怎么打。那小仙一下一下的,打了三十,天早向午了。大仙又吩咐道:“还该打三藏训教不严,纵放顽徒撒泼。”那仙又轮鞭来打,行者道:“先生又差了。偷果子时,我师父不知,他在殿上与你二童讲话,是我兄弟们做的勾当。纵是有教训不严之罪,我为弟子的,也当替打,再打我罢。”大仙笑道:“这泼猴,虽是狡猾奸顽,却倒也有些孝意。既这等,还打他罢。”小仙又打了三十。行者低头看看,两只腿似明镜一般,通打亮了,更不知些疼痒。此时天色将晚,大仙道:“且把鞭子浸在水里,待明朝再拷打他。”小仙且收鞭去浸,各各归房。晚斋已毕,尽皆安寝不题。
那长老泪眼双垂,怨他三个徒弟道:“你等闯出祸来,却带累我在此受罪,这是怎的起?”行者道:“且休报怨,打便先打我,你又不曾吃打,倒转嗟呀怎的?”唐僧道:“虽然不曾打,却也绑得身上疼哩。”沙僧道:“师父,还有陪绑的在这里哩。”行者道:“都莫要嚷,再停会儿走路。”八戒道:“哥哥又弄虚头了。
这里麻绳喷水,紧紧的绑着,还比关在殿上被你使解锁法搠开门走哩!”行者道:“不是夸口说,那怕他三股的麻绳喷上了水,就是碗粗的棕缆,也只好当秋风!”正话处,早已万籁无声,正是天街人静。好行者,把身子小一小,脱下索来道:“师父去哑!”沙僧慌了道:“哥哥,也救我们一救!”行者道:“悄言!悄言!”他却解了三藏,放下八戒、沙僧,整束了褊衫,扣背了马匹,廊下拿了行李,一齐出了观门。又教八戒:“你去把那崖边柳树伐四颗来。”八戒道:“要他怎的?”行者道:“有用处,快快取来!”那呆子有些夯力,走了去,一嘴一颗,就拱了四颗,一抱抱来。行者将枝梢折了,将兄弟二人复进去,将原绳照旧绑在柱上。那大圣念动咒语,咬破舌尖,将血喷在树上,叫“变!”一根变作长老,一根变作自身,那两根变作沙僧、八戒,都变得容貌一般,相貌皆同,问他也就说话,叫名也就答应。他两个却才放开步,赶上师父。这一夜依旧马不停蹄,躲离了五庄观。只走到天明,那长老在马上摇桩打盹,行者见了,叫道:“师父不济!出家人怎的这般辛苦?我老孙千夜不眠,也不晓得困倦。
且下马来,莫教走路的人,看见笑你,权在山坡下藏风聚气处,歇歇再走。”
不说他师徒在路暂住。且说那大仙,天明起来,吃了早斋,出在殿上,教拿鞭来:“今日却该打唐三藏了。”那小仙轮着鞭,望唐僧道:“打你哩。”那柳树也应道:“打么。”乒乓打了三十。
轮过鞭来,对八戒道:“打你哩。”那柳树也应道:“打么。”及打沙僧,也应道“打么。”及打到行者,那行者在路,偶然打个寒噤道:“不好了!”三藏问道:“怎么说?”行者道:“我将四颗柳树变作我师徒四众,我只说他昨日打了我两顿,今日想不打了。却又打我的化身,所以我真身打噤,收了法罢。”那行者慌忙念咒收法。
你看那些道童害怕,丢了皮鞭,报道:“师父啊,为头打的是大唐和尚,这一会打的都是柳树之根!”大仙闻言,呵呵冷笑,夸不尽道:“孙行者,真是一个好猴王!曾闻他大闹天宫,布地网天罗,拿他不住,果有此理。你走了便也罢,却怎么绑些柳树在此,冒名顶替?决莫饶他,赶去来!”那大仙说声赶,纵起云头,往西一望,只见那和尚挑包策马,正然走路。大仙低下云头,叫声:“孙行者!往那里走!还我人参树来!”八戒听见道:
“罢了!对头又来了!”行者道:“师父,且把善字儿包起,让我们使些凶恶,一发结果了他,脱身去罢。”唐僧闻言,战战兢兢,未曾答应,沙僧掣宝杖,八戒举钉钯,大圣使铁棒,一齐上前,把大仙围住在空中,乱打乱筑。这场恶斗,有诗为证,诗曰:悟空不识镇元仙,与世同君妙更玄。三件神兵施猛烈,一根塵尾自飘然。左遮右挡随来往,后架前迎任转旋。夜去朝来难脱体,淹留何日到西天!
他兄弟三众,各举神兵,一齐攻打,那大仙只把蝇帚儿演架。那里有半个时辰,他将袍袖一展,依然将四僧一马并行李,一袖笼去,返云头,又到观里。众仙接着,仙师坐于殿上,却又在袖儿里一个个搬出,将唐僧绑在阶下矮槐树上,八戒、沙僧各绑在两边树上。将行者捆倒,行者道:“想是调问哩。”不一时,捆绑停当,教把长头布取十匹来。行者笑道:“八戒!这先生好意思,拿出布来与我们做中袖哩!减省些儿,做个一口中罢了。”那小仙将家机布搬将出来。大仙道:“把唐三藏、猪八戒、沙和尚都使布裹了!”众仙一齐上前裹了。行者笑道:“好!
好!好!夹活儿就大殓了!”须臾,缠裹已毕,又教拿出漆来。众仙即忙取了些自收自晒的生熟漆,把他三个布裹的漆了,浑身俱裹漆,上留着头脸在外。八戒道:“先生,上头倒不打紧,只是下面还留孔儿,我们好出恭。”那大仙又教把大锅抬出来。行者笑道:“八戒,造化!抬出锅来,想是煮饭我们吃哩。”八戒道:
“也罢了,让我们吃些饭儿,做个饱死的鬼也好看。”众仙果抬出一口大锅支在阶下。大仙叫架起干柴,发起烈火,教:“把清油熬上一锅,烧得滚了,将孙行者下油锅扎他一扎,与我人参树报仇!”行者闻言暗喜道:“正可老孙之意。这一向不曾洗澡,有些儿皮肤燥痒,好歹荡荡,足感盛情。”顷刻间,那油锅将滚。
大圣却又留心,恐他仙法难参,油锅里难做手脚,急回头四顾,只见那台下东边是一座日规台,西边是一个石狮子。行者将身一纵,滚到西边,咬破舌尖,把石狮子喷了一口,叫声“变!”变作他本身模样,也这般捆作一团,他却出了元神,起在云端里,低头看着道士。
只见那小仙报道:“师父,油锅滚透了。”大仙教“把孙行者抬下去!”四个仙童抬不动,八个来,也抬不动,又加四个,也抬不动。众仙道:“这猴子恋土难移,小自小,倒也结实。”却教二十个小仙,扛将起来,往锅里一掼,烹的响了一声,溅起些滚油点子,把那小道士们脸上烫了几个燎浆大泡!只听得烧火的小童喊道:“锅漏了!锅漏了!”说不了,油漏得罄尽,锅底打破,原来是一个石狮子放在里面。大仙大怒道:“这个泼猴,着然无礼!教他当面做了手脚!你走了便罢,怎么又捣了我的灶?这泼猴枉自也拿他不住,就拿住他,也似抟砂弄汞,捉影捕风。
罢!罢!罢!饶他去罢。且将唐三藏解下,另换新锅,把他扎一扎,与人参树报报仇罢。”那小仙真个动手,拆解布漆。行者在半空里听得明白,他想着:“师父不济,他若到了油锅里,一滚就死,二滚就焦,到三五滚,他就弄做个稀烂的和尚了!我还去救他一救。”好大圣,按落云头,上前叉手道“莫要拆坏了布漆,我来下油锅了。”那大仙惊骂道:“你这猢猴!怎么弄手段捣了我的灶?”行者笑道:“你遇着我就该倒灶,干我甚事?我才自也要领你些油汤油水之爱,但只是大小便急了,若在锅里开风,恐怕污了你的熟油,不好调菜吃,如今大小便通干净了,才好下锅。不要扎我师父,还来扎我。”那大仙闻言,呵呵冷笑,走出殿来,一把扯住。毕竟不知有何话说,端的怎么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上卷 第二十六回 孙悟空三岛求方 观世音甘泉活树
本章字数:6977
诗曰:处世须存心上刃,修身切记寸边而。常言刃字为生意,但要三思戒怒欺。上士无争传亘古,圣人怀德继当时。刚强更有刚强辈,究竟终成空与非。却说那镇元大仙用手搀着行者道:“我也知道你的本事,我也闻得你的英名,只是你今番越理欺心,纵有腾那,脱不得我手。我就和你讲到西天,见了你那佛祖,也少不得还我人参果树。你莫弄神通!”行者笑道:“你这先生好小家子样!若要树活,有甚疑难!早说这话,可不省了一场争竞?”大仙道:“不争竞,我肯善自饶你?”行者道:“你解了我师父,我还你一颗活树如何?”大仙道:“你若有此神通,医得树活,我与你八拜为交,结为兄弟。”行者道:“不打紧,放了他们,老孙管教还你活树。”大仙谅他走不脱,即命解放了三藏、八戒、沙僧。沙僧道:“师父啊,不知师兄捣得是甚么鬼哩。”
八戒道:“甚么鬼!这叫做当面人情鬼!树死了,又可医得活?
他弄个光皮散儿好看,者着求医治树,单单了脱身走路,还顾得你和我哩!”三藏道:“他决不敢撒了我们,我们问他那里求医去。”遂叫道:“悟空,你怎么哄了仙长,解放我等?”行者道:
“老孙是真言实语,怎么哄他?”三藏道:“你往何处去求方?”行者道:“古人云,方从海上来。我今要上东洋大海,遍游三岛十洲,访问仙翁圣老,求一个起死回生之法,管教医得他树活。”
三藏道:“此去几时可回?”行者道:“只消三日。”三藏道:“既如此,就依你说,与你三日之限。三日里来便罢,若三日之外不来,我就念那话儿经了。”行者道:“遵命,遵命。”你看他急整虎皮裙,出门来对大仙道:“先生放心,我就去就来。你却要好生伏侍我师父,逐日家三茶六饭,不可欠缺。若少了些儿,老孙回来和你算帐,先捣塌你的锅底。衣服禳了,与他浆洗浆洗。脸儿黄了些儿,我不要;若瘦了些儿,不出门。”那大仙道:“你去,你去,定不教他忍饿。”
好猴王,急纵觔斗云,别了五庄观,径上东洋大海。在半空中,快如掣电,疾如流星,早到蓬莱仙境。按云头,仔细观看,真个好去处!有诗为证,诗曰:大地仙乡列圣曹,蓬莱分合镇波涛。瑶台影蘸天心冷,巨阙光浮海面高。五色烟霞含玉籁,九霄星月射金鳌。西池王母常来此,奉祝三仙几次桃。那行者看不尽仙景,径入蓬莱。正然走处,见白云洞外,松阴之下,有三个老儿围棋:观局者是寿星,对局者是福星、禄星。行者上前叫道:“老弟们,作揖了。”那三星见了,拂退棋枰,回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特来寻你们耍子。”寿星道:“我闻大圣弃道从释,脱性命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遂日奔波山路,那些儿得闲,却来耍子?”行者道:“实不瞒列位说,老孙因往西方,行在半路,有些儿阻滞,特来小事欲干,不知肯否?”福星道:“是甚地方?是何阻滞?乞为明示,吾好裁处。”行者道:“因路过万寿山五庄观有阻。”三老惊讶道:“五庄观是镇元大仙的仙宫。你莫不是把他人参果偷吃了”行者笑道:“偷吃了能值甚么?”三老道:“你这猴子,不知好歹。那果子闻一闻,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活四万七千年,叫做万寿草还丹。我们的道,不及他多矣!
他得之甚易,就可与天齐寿;我们还要养精、炼气、存神,调和龙虎,捉坎填离,不知费多少工夫。你怎么说他的能值甚紧?天下只有此种灵根!”行者道:“灵根!灵根!我已弄了他个断根哩!”三老惊道:“怎的断根?”行者道:“我们前日在他观里,那大仙不在家,只有两个小童,接待了我师父,却将两个人参果奉与我师。我师不认得,只说是三朝未满的孩童,再三不吃。那童子就拿去吃了,不曾让得我们。是老孙就去偷了他三个,我三兄弟吃了。那童子不知高低,贼前贼后的骂个不住。是老孙恼了,把他树打了一棍,推倒在地,树上果子全无,桠开叶落,根出枝伤,已枯死了。不想那童子关住我们,又被老孙扭开锁走了。次日清晨,那先生回家赶来,问答间,语言不和,遂与他赌斗,被他闪一闪,把袍袖展开,一袖子都笼去了。绳缠索绑,拷问鞭敲,就打了一日。是夜又逃了,他又赶上,依旧笼去。他身无寸铁,只是把个塵尾遮架,我兄弟这等三般兵器,莫想打得着他。这一番仍旧摆布,将布裹滚了我师父与两师弟,却将我下油锅。我又做了个脱身本事走了,把他锅都打破。他见拿我不住,尽有几分醋我。是我又与他好讲,教他放了我师父、师弟,我与他医树管活,两家才得安宁。我想着方从海上来,故此特游仙境,访三位老弟,有甚医树的方儿,传我一个,急救唐僧脱苦。”三星闻言,心中也闷道:“你这猴儿,全不识人。那镇元子乃地仙之祖,我等乃神仙之宗;你虽得了天仙,还是太乙散数,未入真流,你怎么脱得他手?若是大圣打杀了走兽飞禽,蜾虫鳞长,只用我黍米之丹,可以救活。那人参果乃仙木之根,如何医治?没方,没方。”那行者见说无方,却就眉峰双锁,额蹙千痕。福星道:“大圣,此处无方,他处或有,怎么就生烦恼?”行者道:“无方别访,果然容易,就是游遍海角天涯,转透三十六天亦是小可;只是我那唐长老法严量窄,止与了我三日期限。三日以外不到,他就要念那《紧箍儿咒》哩。”三星笑道:“好!好!
好!若不是这个法儿拘束你,你又钻天了。”寿星道:“大圣放心,不须烦恼。那大仙虽称上辈,却也与我等有识。一则久别,不曾拜望;二来是大圣的人情。如今我三人同去望他一望,就与你道达此情,教那唐和尚莫念《紧箍儿咒》,休说三日五日,只等你求得方来,我们才别。”行者道:感激!感激!就请三位老弟行行,我去也。”大圣辞别三星不题。
却说这三星驾起祥光,即往五庄观而来。那观中合众人等,忽听得长天鹤唳,原来是三老光临。但见那:盈空蔼蔼祥光簇,霄汉纷纷香馥郁。彩雾千条护羽衣,轻云一朵擎仙足。青鸾飞,丹凤鷫,袖引香风满地扑。拄杖悬龙喜笑生,皓髯垂玉胸前拂。童颜欢悦更无忧,壮体雄威多有福。执星筹,添海屋,腰挂葫芦并宝箓。万纪千旬福寿长,十洲三岛随缘宿。常来世上送千祥,每向人间增百福。概乾坤,荣福禄,福寿无疆今喜得。
三老乘祥谒大仙,福堂和气皆无极。那仙童看见,即忙报道:
“师父,海上三星来了。”镇元子正与唐僧师弟闲叙,闻报即降阶奉迎。那八戒见了寿星,近前扯住,笑道:“你这肉头老儿,许久不见,还是这般脱洒,帽儿也不带个来。”遂把自家一个僧帽,扑的套在他头上,扑着手呵呵大笑道:“好!好!好!真是加冠进禄也!”那寿星将帽子掼了骂道:“你这个夯货,老大不知高低!”八戒道:“我不是夯货,你等真是奴才!”福星道:“你倒是个夯货,反敢骂人是奴才!”八戒又笑道:“既不是人家奴才,好道叫做添寿、添福、添禄?”那三藏喝退了八戒,急整衣拜了三星。那三星以晚辈之礼见了大仙,方才叙坐。坐定,禄星道:“我们一向久阔尊颜,有失恭敬,今因孙大圣搅扰仙山,特来相见。”大仙道:“孙行者到蓬莱去的?”寿星道:“是,因为伤了大仙的丹树,他来我处求方医治,我辈无方,他又到别处求访,但恐违了圣僧三日之限,要念《紧箍儿咒》。我辈一来奉拜,二来讨个宽限。”三藏闻言,连声应道:“不敢念,不敢念。”正说处,八戒又跑进来,扯住福星,要讨果子吃。他去袖里乱摸,腰里乱吞,不住的揭他衣服搜检。三藏笑道:“那八戒是甚么规矩!”八戒道:“不是没规矩,此叫做番番是福。”三藏又叱令出去,那呆子出门,瞅着福星,眼不转睛的发狠,福星道:“夯货!我那里恼了你来,你这等恨我?”八戒道:“不是恨你,这叫回头望福。”那呆子出得门来,只见一个小童,拿了四把茶匙,方去寻锤取果看茶,被他一把夺过,跑上殿,拿着小磬儿,用手乱敲乱打,两头玩耍。大仙道:“这个和尚,越发不尊重了!”八戒笑道:“不是不尊重,这叫做四时吉庆。”
且不说八戒打诨乱缠,却表行者纵祥云离了蓬莱,又早到方丈仙山。这山真好去处,有诗为证,诗曰:方丈巍峨别是天,太元宫府会神仙。紫台光照三清路,花木香浮五色烟。金凤自多槃蕊阙,玉膏谁逼灌芝田?碧桃紫李新成熟,又换仙人信万年。那行者按落云头,无心玩景,正走处,只闻得香风馥馥,玄鹤声鸣,那壁厢有个神仙,但见:盈空万道霞光现,彩雾飘飖光不断。丹凤衔花也更鲜,青鸾飞舞声娇艳。福如东海寿如山,貌似小童身体健。壶隐洞天不老丹,腰悬与日长生篆。人间数次降祯祥,世上几番消厄愿。武帝曾宣加寿龄,瑶池每赴蟠桃宴。教化众僧脱俗缘,指开大道明如电。也曾跨海祝千秋,常去灵山参佛面。圣号东华大帝君,烟霞第一神仙眷。孙行者觌面相迎,叫声:“帝君,起手了。”那帝君慌忙回礼道:“大圣,失迎。请荒居奉茶。”遂与行者搀手而入。果然是贝阙仙宫,看不尽瑶池琼阁。方坐待茶,只见翠屏后转出一个童儿。他怎生打扮:身穿道服飘霞烁,腰束丝绦光错落。头戴纶巾布斗星,足登芒履游仙岳。炼元真,脱本壳,功行成时遂意乐。识破原流精气神,主人认得无虚错。逃名今喜寿无疆,甲子周天管不着。转回廊,登宝阁,天上蟠桃三度摸。缥缈香云出翠屏,小仙乃是东方朔。行者见了,笑道:“这个小贼在这里哩!帝君处没有桃子你偷吃!”东方朔朝上进礼,答道:“老贼,你来这里怎的?我师父没有仙丹你偷吃。”帝君叫道:“曼倩休乱言,看茶来也。”曼倩原是东方朔的道名,他急入里取茶二杯。饮讫,行者道:“老孙此来,有一事奉干,未知允否?”帝君道:“何事?自当领教。”
行者道:“近因保唐僧西行,路过万寿山五庄观,因他那小童无状,是我一时发怒,把他人参果树推倒,因此阻滞,唐僧不得脱身,特来尊处求赐一方医治,万望慨然。”帝君道:“你这猴子,不管一二,到处里闯祸。那五庄观镇元子,圣号与世同君,乃地仙之祖。你怎么就冲撞出他?他那人参果树,乃草还丹。你偷吃了,尚说有罪;却又连树推倒,他肯干休?”行者道:“正是呢,我们走脱了,被他赶上,把我们就当汗巾儿一般,一袖子都笼了去,所以角气。没奈何,许他求方医治,故此拜求。”帝君道:
“我有一粒九转太乙还丹,但能治世间生灵,却不能医树。树乃水土之灵,天滋地润。若是凡间的果木,医治还可;这万寿山乃先天福地,五庄观乃贺洲洞天,人参果又是天开地辟之灵根,如何可治?无方!无方!”
行者道:“既然无方,老孙告别。”帝君仍欲留奉玉液一杯,行者道:“急救事紧,不敢久滞。”遂驾云至瀛洲海岛。也好去处,有诗为证,诗曰:珠树玲珑照紫烟,瀛洲宫阙接诸天。青山绿水琪花艳,玉液锟鋘铁石坚。五色碧鸡啼海日,千年丹凤吸朱烟。世人罔究壶中景,象外春光亿万年。那大圣至瀛洲,只见那丹崖珠树之下,有几个皓发皤髯之辈,童颜鹤鬓之仙,在那里着棋饮酒,谈笑讴歌。真个是:祥云光满,瑞霭香浮。彩鸾鸣洞口,玄鹤舞山头。碧藕水桃为按酒,交梨火枣寿千秋。一个个丹诏无闻,仙符有籍;逍遥随浪荡,散淡任清幽。周天甲子难拘管,大地乾坤只自由,献果玄猿,对对参随多美爱;衔花白鹿,双双拱伏甚绸缪。那些老儿正然洒乐,这行者厉声高叫道:
“带我耍耍儿便怎的!”众仙见了,急忙趋步相迎。有诗为证,诗曰:人参果树灵根折,大圣访仙求妙诀。缭绕丹霞出宝林,瀛洲九老来相接。行者认得是九老,笑道:“老兄弟们自在哩!”九老道:“大圣当年若存正,不闹天宫,比我们还自在哩。如今好了,闻你归真向西拜佛,如何得暇至此?”行者将那医树求方之事,具陈了一遍。九老也大惊道:“你也忒惹祸!惹祸!我等实是无方。”行者道:“既是无方,我且奉别。”
九老又留他饮琼浆,食碧藕。行者定不肯坐,止立饮了他一杯浆,吃了一块藕,急急离了瀛洲,径转东洋大海。早望见落伽山不远,遂落下云头,直到普陀岩上,见观音菩萨在紫竹林中与诸天大神、木叉、龙女,讲经说法。有诗为证,诗曰:海主城高瑞气浓,更观奇异事无穷。须知隐约千般外,尽出希微一品中。四圣授时成正果,六凡听后脱樊笼。少林别有真滋味,花果馨香满树红。
那菩萨早已看见行者来到,即命守山大神去迎。那大神出林来,叫声:“孙悟空,那里去?”行者抬头喝道:“你这个熊罴!
我是你叫的悟空?当初不是老孙饶了你,你已此做了黑风山的尸鬼矣。今日跟了菩萨,受了善果,居此仙山,常听法教,你叫不得我一声老爷?”那黑熊真个得了正果,在菩萨处镇守普陀,称为大神,是也亏了行者。他只得陪笑道:“大圣,古人云,君子不念旧恶,只管题他怎的!菩萨着我来迎你哩。”这行者就端肃尊诚,与大神到了紫竹林里,参拜菩萨。菩萨道:“悟空,唐僧行到何处也?”行者道:“行到西牛贺洲万寿山了。”菩萨道:“那万寿山有座五庄观,镇元大仙你曾会他么?”行者顿首道:“因是在五庄观,弟子不识镇元大仙,毁伤了他的人参果树,冲撞了他,他就困滞了我师父,不得前进。”那菩萨情知,怪道:“你这泼猴,不知好歹!他那人参果树,乃天开地辟的灵根。镇元子乃地仙之祖,我也让他三分,你怎么就打伤他树!”行者再拜道:“弟子实是不知。那一日,他不在家,只有两个仙童,候待我等。是猪悟能晓得他有果子,要一个尝新,弟子委偷了他三个,兄弟们分吃了。那童子知觉,骂我等无已,是弟子发怒,遂将他树推倒。他次日回来赶上,将我等一袖子笼去,绳绑鞭抽,拷打了一日。我等当夜走脱,又被他赶上,依然笼了。三番两次,其实难逃,已允了与他医树。却才自海上求方,遍游三岛,众神仙都没有本事。弟子因此志心朝礼,特拜告菩萨,伏望慈悯,俯赐一方,以救唐僧早早西去。”菩萨道:“你怎么不早来见我,却往岛上去寻找?”行者闻得此言,心中暗喜道:“造化了!造化了!
菩萨一定有方也!”他又上前恳求,菩萨道:“我这净瓶底的甘露水,善治得仙树灵苗。”行者道:“可曾经验过么?”菩萨道:
“经验过的。”行者问:“有何经验?”菩萨道:“当年太上老君曾与我赌胜:他把我的杨柳枝拔了去,放在炼丹炉里,炙得焦干,送来还我。是我拿了插在瓶中,一昼夜,复得青枝绿叶,与旧相同。”行者笑道:“真造化了!真造化了!烘焦了的尚能医活,况此推倒的,有何难哉!”菩萨吩咐大众:“看守林中,我去去来。”
遂手托净瓶,白鹦哥前边巧啭,孙大圣随后相从。有诗为证,诗曰:玉毫金象世难论,正是慈悲救苦尊。过去劫逢无垢佛,至今成得有为身。几生欲海澄清浪,一片心田绝点尘。甘露久经真妙法,管教宝树永长春。
却说那观里大仙与三老正然清话,忽见孙大圣按落云头,叫道:“菩萨来了,快接快接!”慌得那三星与镇元子共三藏师徒,一齐迎出宝殿。菩萨才住了祥云,先与镇元子陪了话,后与三星作礼。礼毕上坐,那阶前,行者引唐僧、八戒、沙僧都拜了。
那观中诸仙,也来拜见。行者道:“大仙不必迟疑,趁早儿陈设香案,请菩萨替你治那甚么果树去。”大仙躬身谢菩萨道:“小可的勾当,怎么敢劳菩萨下降?”菩萨道:“唐僧乃我之弟子,孙悟空冲撞了先生,理当赔偿宝树。”三老道:“既如此,不须谦讲了。请菩萨都到园中去看看。”
那大仙即命设具香案,打扫后园,请菩萨先行,三老随后。
三藏师徒与本观众仙,都到园内观看时,那棵树倒在地下,土开根现,叶落枝枯。菩萨叫:“悟空,伸手来。”那行者将左手伸开。菩萨将杨柳枝,蘸出瓶中甘露,把行者手心里画了一道起死回生的符字,教他放在树根之下,但看水出为度。那行者捏着拳头,往那树根底下揣着,须臾有清泉一汪。菩萨道:“那个水不许犯五行之器,须用玉瓢舀出,扶起树来,从头浇下,自然根皮相合,叶长芽生,枝青果出。”行者道:“小道士们,快取玉瓢来。”镇元子道:“贫道荒山,没有玉瓢,只有玉茶盏、玉酒杯,可用得么?”菩萨道:“但是玉器,可舀得水的便罢,取将来看。”
大仙即命小童子取出有二三十个茶盏,四五十个酒盏,却将那根下清泉舀出。行者、八戒、沙僧,扛起树来,扶得周正,拥上土,将玉器内甘泉,一瓯瓯捧与菩萨。菩萨将杨柳枝细细洒上,口中又念着经咒。不多时,洒净那舀出之水,只见那树果然依旧青枝绿叶浓郁阴森,上有二十三个人参果。清风、明月二童子道:“前日不见了果子时,颠倒只数得二十二个,今日回生,怎么又多了一个?”行者道:“日久见人心。前日老孙只偷了三个,那一个落下地来,土地说这宝遇土而入,八戒只嚷我打了偏手,故走了风信,只缠到如今,才见明白。”菩萨道:“我方才不用五行之器者,知道此物与五行相畏故耳。”那大仙十分欢喜,急令取金击子来,把果子敲下十个,请菩萨与三老复回宝殿,一则谢劳,二来做个人参果会。众小仙遂调开桌椅,铺设丹盘,请菩萨坐了上面正席,三老左席,唐僧右席,镇元子前席相陪,各食了一个。有诗为证,诗曰:万寿山中古洞天,人参一熟九千年。灵根现出芽枝损,甘露滋生果叶全。三老喜逢皆旧契,四僧幸遇是前缘。自今会服人参果,尽是长生不老仙。此时菩萨与三老各吃了一个,唐僧始知是仙家宝贝,也吃了一个,悟空三人亦各吃一个,镇元子陪了一个,本观仙众分吃了一个。
行者才谢了菩萨回上普陀岩,送三星径转蓬莱岛。镇元子却又安排蔬酒,与行者结为兄弟。这才是不打不成相识,两家合了一家。师徒四众,喜喜欢欢,天晚歇了。那长老才是:有缘吃得草还丹,长寿苦捱妖怪难。毕竟到明日如何作别,且听下回分解。
上卷 第二十七回 尸魔三戏唐三藏 圣僧恨逐美猴王
本章字数:7334
却说三藏师徒,次日天明,收拾前进。那镇元子与行者结为兄弟,两人情投意合,决不肯放,又安排管待,一连住了五六日。那长老自服了草还丹,真似脱胎换骨,神爽体健。他取经心重,那里肯淹留,无已,遂行。
师徒别了上路,早见一座高山。三藏道:“徒弟,前面有山险峻,恐马不能前,大家须仔细仔细。”行者道:“师父放心,我等自然理会。”好猴王,他在那马前,横担着棒,剖开山路,上了高崖,看不尽:峰岩重叠,涧壑湾环。虎狼成阵走,麂鹿作群行。
无数獐豝钻簇簇,满山狐兔聚丛丛。千尺大蟒,万丈长蛇。大蟒喷愁雾,长蛇吐怪风。道旁荆棘牵漫,岭上松楠秀丽。薜萝满目,芳草连天。影落沧溟北,云开斗柄南。万古常含元气老,千峰巍列日光寒。那长老马上心惊,孙大圣布施手段,舞着铁棒,哮吼一声,唬得那狼虫颠窜,虎豹奔逃。师徒们入此山,正行到嵯峨之处,三藏道:“悟空,我这一日,肚中饥了,你去那里化些斋吃?”行者陪笑道:“师父好不聪明。这等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有钱也没买处,教往那里寻斋?”三藏心中不快,口里骂道:“你这猴子!想你在两界山,被如来压在石匣之内,口能言,足不能行,也亏我救你性命,摩顶受戒,做了我的徒弟。怎么不肯努力,常怀懒惰之心!”行者道:“弟子亦颇殷勤,何尝懒惰?”三藏道:“你既殷勤,何不化斋我吃?我肚饥怎行?况此地山岚瘴气,怎么得上雷音?”行者道:“师父休怪,少要言语。我知你尊性高傲,十分违慢了你,便要念那话儿咒。你下马稳坐,等我寻那里有人家处化斋去。”行者将身一纵,跳上云端里,手搭凉篷,睁眼观看。可怜西方路甚是寂寞,更无庄堡人家,正是多逢树木少见人烟去处。看多时,只见正南上有一座高山,那山向阳处,有一片鲜红的点子。行者按下云头道:
“师父,有吃的了。”那长老问甚东西,行者道:“这里没人家化饭,那南山有一片红的,想必是熟透了的山桃,我去摘几个来你充饥。”三藏喜道:“出家人若有桃子吃,就为上分了,快去!”
行者取了钵盂,纵起祥光,你看他觔斗幌幌,冷气飕飕,须臾间,奔南山摘桃不题。
却说常言有云:山高必有怪,岭峻却生精。果然这山上有一个妖精,孙大圣去时,惊动那怪。他在云端里,踏着阴风,看见长老坐在地下,就不胜欢喜道:“造化!造化!几年家人都讲东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蝉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体。
有人吃他一块肉,长寿长生。真个今日到了。”那妖精上前就要拿他,只见长老左右手下有两员大将护持,不敢拢身。他说两员大将是谁?说是八戒、沙僧。八戒、沙僧虽没甚么大本事,然八戒是天蓬元帅,沙僧是卷帘大将,他的威气尚不曾泄,故不敢拢身。妖精说:“等我且戏他戏,看怎么说。”
好妖精,停下阴风,在那山凹里,摇身一变,变做个月貌花容的女儿,说不尽那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左手提着一个青砂罐儿,右手提着一个绿磁瓶儿,从西向东,径奔唐僧。圣僧歇马在山岩,忽见裙钗女近前。翠袖轻摇笼玉笋,湘裙斜拽显金莲。
汗流粉面花含露,尘拂峨眉柳带烟。仔细定睛观看处,看看行至到身边。三藏见了,叫:“八戒,沙僧,悟空才说这里旷野无人,你看那里不走出一个人来了?”八戒道:“师父,你与沙僧坐着,等老猪去看看来。”那呆子放下钉钯,整整直裰,摆摆摇摇,充作个斯文气象,一直的觌面相迎。真个是远看未实,近看分明,那女子生得: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月样容仪俏,天然性格清。体似燕藏柳,声如莺啭林。
半放海棠笼晓日,才开芍药弄春晴。那八戒见他生得俊俏,呆子就动了凡心,忍不住胡言乱语,叫道:“女菩萨,往那里去?手里提着是甚么东西?”分明是个妖怪,他却不能认得。那女子连声答应道:“长老,我这青罐里是香米饭,绿瓶里是炒面筋,特来此处无他故,因还誓愿要斋僧。”八戒闻言,满心欢喜,急抽身,就跑了个猪颠风,报与三藏道:“师父!吉人自有天报!师父饿了,教师兄去化斋,那猴子不知那里摘桃儿耍子去了。桃子吃多了,也有些嘈人,又有些下坠。你看那不是个斋僧的来了?”唐僧不信道:“你这个夯货胡缠!我们走了这向,好人也不曾遇着一个,斋僧的从何而来!”八戒道:“师父,这不到了?”
三藏一见,连忙跳起身来,合掌当胸道:“女菩萨,你府上在何处住?是甚人家?有甚愿心,来此斋僧?”分明是个妖精,那长老也不认得。那妖精见唐僧问他来历,他立地就起个虚情,花言巧语来赚哄道:“师父,此山叫做蛇回兽怕的白虎岭,正西下面是我家。我父母在堂,看经好善,广斋方上远近僧人,只因无子,求福作福,生了奴奴,欲扳门第,配嫁他人,又恐老来无倚,只得将奴招了一个女婿,养老送终。”三藏闻言道:“女菩萨,你语言差了。圣经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既有父母在堂,又与你招了女婿,有愿心,教你男子还,便也罢,怎么自家在山行走?又没个侍儿随从。这个是不遵妇道了。”
那女子笑吟吟,忙陪俏语道:“师父,我丈夫在山北凹里,带几个客子锄田。这是奴奴煮的午饭,送与那些人吃的。只为五黄六月,无人使唤,父母又年老,所以亲身来送。忽遇三位远来,却思父母好善,故将此饭斋僧,如不弃嫌,愿表芹献。”三藏道:
“善哉!善哉!我有徒弟摘果子去了,就来,我不敢吃。假如我和尚吃了你饭,你丈夫晓得,骂你,却不罪坐贫僧也?”那女子见唐僧不肯吃,却又满面春生道:“师父啊,我父母斋僧,还是小可;我丈夫更是个善人,一生好的是修桥补路,爱老怜贫。但听见说这饭送与师父吃了,他与我夫妻情上,比寻常更是不同。”三藏也只是不吃,旁边却恼坏了八戒。那呆子努着嘴,口里埋怨道:“天下和尚也无数,不曾象我这个老和尚罢软!现成的饭三分儿倒不吃,只等那猴子来,做四分才吃!”他不容分说,一嘴把个罐子拱倒,就要动口。
只见那行者自南山顶上,摘了几个桃子,托着钵盂,一筋斗,点将回来,睁火眼金睛观看,认得那女子是个妖精,放下钵盂,掣铁棒,当头就打。唬得个长老用手扯住道:“悟空!你走将来打谁?”行者道:“师父,你面前这个女子,莫当做个好人。
他是个妖精,要来骗你哩。”三藏道:“你这猴头,当时倒也有些眼力,今日如何乱道!这女菩萨有此善心,将这饭要斋我等,你怎么说他是个妖精?”行者笑道:“师父,你那里认得!老孙在水帘洞里做妖魔时,若想人肉吃,便是这等:或变金银,或变庄台,或变醉人,或变女色。有那等痴心的,爱上我,我就迷他到洞里,尽意随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还要晒干了防天阴哩!师父,我若来迟,你定入他套子,遭他毒手!”那唐僧那里肯信,只说是个好人。行者道:“师父,我知道你了,你见他那等容貌,必然动了凡心。若果有此意,叫八戒伐几棵树来,沙僧寻些草来,我做木匠,就在这里搭个窝铺,你与他圆房成事,我们大家散了,却不是件事业?何必又跋涉,取甚经去!”那长老原是个软善的人,那里吃得他这句言语,羞得个光头彻耳通红。三藏正在此羞惭,行者又发起性来,掣铁棒,望妖精劈脸一下。那怪物有些手段,使个解尸法,见行者棍子来时,他却抖擞精神,预先走了,把一个假尸首打死在地下。唬得个长老战战兢兢,口中作念道:“这猴着然无礼!屡劝不从,无故伤人性命!”行者道:“师父莫怪,你且来看看这罐子里是甚东西。”沙僧搀着长老,近前看时,那里是甚香米饭,却是一罐子拖尾巴的长蛆,也不是面筋,却是几个青蛙、癞虾蟆,满地乱跳。长老才有三分儿信了,怎禁猪八戒气不忿,在旁漏八分儿唆嘴道:“师父,说起这个女子,他是此间农妇,因为送饭下田,路遇我等,却怎么栽他是个妖怪?哥哥的棍重,走将来试手打他一下,不期就打杀了;怕你念甚么《紧箍儿咒》,故意的使个障眼法儿,变做这等样东西,演幌你眼,使不念咒哩。”
三藏自此一言,就是晦气到了:果然信那呆子撺唆,手中捻诀,口里念咒,行者就叫:“头疼!头疼!莫念!莫念!有话便说。”唐僧道:“有甚话说!出家人时时常要方便,念念不离善心,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怎么步步行凶,打死这个无故平人,取将经来何用?你回去罢!”行者道:“师父,你教我回那里去?”唐僧道:“我不要你做徒弟。”行者道:“你不要我做徒弟,只怕你西天路去不成。”唐僧道:“我命在天,该那个妖精蒸了吃,就是煮了,也算不过。终不然,你救得我的大限?
你快回去!”行者道:“师父,我回去便也罢了,只是不曾报得你的恩哩。”唐僧道:“我与你有甚恩?”那大圣闻言,连忙跪下叩头道:“老孙因大闹天宫,致下了伤身之难,被我佛压在两界山,幸观音菩萨与我受了戒行,幸师父救脱吾身,若不与你同上西天,显得我知恩不报非君子,万古千秋作骂名。”原来这唐僧是个慈悯的圣僧,他见行者哀告,却也回心转意道:“既如此说,且饶你这一次,再休无礼。如若仍前作恶,这咒语颠倒就念二十遍!”行者道:“三十遍也由你,只是我不打人了。”却才伏侍唐僧上马,又将摘来桃子奉上。唐僧在马上也吃了几个,权且充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