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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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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精神恹恹的,机械地行礼。

李景烨面色消沉,疲倦不已,从掀开的车帘里略一挥手,便示意启程。

近千人的队伍在两万羽林卫军与一万多金吾卫的护送下,走上丹凤门街。

这本是长安城中最宽最直的街道,足足有百米阔,往日一向行人络绎,热闹非凡,今日却杳无人迹,寂静一片。

丽质掀起车帘,望着眼前与她半年前出宫时看到的截然相反的惨淡情形,只觉心中被深深震动。

这就是战争之下的痛苦惨状——几个人之间的争权夺利,最后的沉痛都落在最普通的人身上。

长安还未被战火波及,就已惨淡至此,那李景辉与安义康的军队所过之处,和北方边境上被突厥人肆虐过的地方,又会如何呢?

她有些不敢想。

正要将车帘放下,她的目光却忽然瞥见街道两边的坊墙内,仍聚集着不少还未离开,或是无处可去的普通百姓,正将愤恨的眼神望向街上逶迤的队伍。

其中一个一身粗布麻衣,脸型容长的中年汉子的目光恰与她对上。

那汉子先是一恍神,随即便忽然伸手指着她怒喝:“那女人生得这样美,定就是钟贵妃!就是因为她,天下才会这么大乱!”

话音落下,坊墙内观望着的百姓纷纷朝这边看过来,一边目露憎恨,一边议论纷纷。

原本毫无人声的街道上渐渐嘈杂起来,人群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有几个甚至捡起地上的石块朝马车掷来。

咚的一声,马车被一块不小的石头砸中。

丽质有些呆楞地望着周遭无数双充满憎恨与愤怒的眼睛,连车帘都忘了放下。

咚,咚,石块砸中马车的声音接二连三地传来,百姓们似乎要将满腔无处发泄的愤恨通通用石块表达出来,原本还死气沉沉的人群慢慢沸腾起来。

原本策马行在队伍前方的裴济听见声响,不由沉下脸,瞥一眼毫无动静的其他人,毫不犹豫地掉转马头,小跑至丽质的车边,替她挡住周遭充满恶意的视线。

百姓们一见马车被人挡住,纷纷叫嚷起来:“这是何人?为何要阻我们?”

走在边上的羽林卫侍卫冷声道:“此乃羽林卫的裴大将军。”

“裴将军?是先前打退过突厥的那个裴将军?听说他的父亲裴相公如今也在与突厥作战!”

“正是。”

听了裴家的名号,众人这才暂时止了动作,只仍拿目光瞪着那辆马车。

裴济侧目望向一旁的丽质,目中有担忧一闪而过。

丽质却没看他,只放下车帘,重新坐回车中,默默出神。

“小娘子,”春月满眼担忧,小心翼翼地拉拉她的袖口,“他们、他们都是胡说的,那些不讲道理的话,小娘子别记在心里……”

丽质望着不住翻动的车帘,只觉方才那一双双眼睛仿佛还在眼前。好半晌,她才叹了口气,微笑道:“我没事,春月,你别太担心。”

队伍行出长安后,便走上官道。

为了尽快赶到扶风暂时驻跸,队伍自上官道后便走得快了起来。饶是宫中的马车再宽敞舒适,也禁不住路途颠簸。跟着撤走的多是贵族,又有不少养尊处优的妇孺,自然受不得苦,不过小半日,便有不少人抱怨起来。

暂停休整的片刻时间里,裴济面无表情地骑马在队伍中走了一圈,冷冷道:“若觉辛劳难耐,诸位自可独自留下。”

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神态各异,却再没人敢抱怨。

都是为了避难才离开的长安,如今外头乱得很,唯有跟着大队的人马同行才能保证安全,谁也不想单独留下。

如此,接下来的路便走得更快了。

百余里的路程,终于在傍晚时分走完了。

驿站中已经由先行赶到的羽林卫的人收拾妥当,待队伍到时,便能有序入内。

天子独居一座院落,其余几位高位嫔妃与皇室近亲、朝中重臣亦可居驿站,其余人则或自寻居处,或跟着羽林卫入营地,在马车中过夜。

与长安城中的锦衣华服、高楼广厦相比,扶风驿站实在简陋不已。然而如此情况之下,即便心有不满,也没人敢真正放在面上。

待稍做安顿后,裴济便跟着萧家父子等几名重臣一同进了天子院中议事。

经半个时辰的商议,众人最终定下先在扶风停驻三日,三日后裴济出发前往接应回援的河东军,与叛军交战,其余人则陪同陛下继续南下。

待从院中出来,裴济又马不停蹄地到营中交代清楚,这才在月上柳梢时赶回大长公主身边看一看。

大长公主屋里还摆着几样简单的菜食,看来没怎么动。

裴济看了一眼,行礼过后,也不计较菜饭都已凉透了,让添了副碗箸便吃了起来。

大长公主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待他吃得差不多了,才道:“三郎啊,眼下情况如何?也不知怎的,今日我心里一直慌得很,好像马上要出什么大事了似的。”

裴济饮了两口茶,闻言垂下眼,想将父亲的事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想起父亲的用意,到底忍住了,只简短道:“母亲别担心,一切有我在。”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随后又轻笑一声:“我糊涂了,咱们都从长安撤走了,还能再有什么更大的事?”她说着,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怎不见太后?”

裴济顿了顿,慢慢道:“太后还在宫中。”

他将事情复述一遍,也不知是宽慰自己还是宽慰母亲:“我已让留下的人顾着太后,只盼能没事。”

大长公主听后,眼神有些异样,似乎有些恐惧又有些心寒:“那是——太后啊……”

母子两个沉默。

大长公主轻声道:“当初,睿王不顾门第家世的悬殊,执意要娶钟贵妃,太后一时心软,才答应了。哪里知道,今日会闹到这样的地步?哎,若没有这个钟三娘就好了。”

裴济听了当即皱眉:“母亲,陛下与睿王闹到如此地步,如何能怪一个女子?没有她,难道这些事当真就不会发生吗?”

大长公主没精打采地靠到靠枕上,不再说话。

裴济明白母亲是因为担忧才心神不宁,遂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想起白日的事,忽然又十分担心丽质。

他耐心宽慰了几句,便即起身:“母亲早些歇息,儿子还有些事,便先出去了。”

第107章 驿站

夜色渐深, 驿站四下北风不时呼啸而过,卷起一阵寒意。

萧冲才将马儿拴到半里外的林子里,正踏着月辉骂骂咧咧往回赶。

他虽做左金吾卫将军已许久, 却是头一次到了夜里还公事公办地到营地中去巡视、训话。这回出来本就是逃命的,若不是父亲再三告诫他, 莫要让裴济一人抢了全部的事情, 最后令他们变得被动, 他根本没心思管其他。

羽林卫与金吾卫一向泾渭分明,今日两边走在一起,其中对比着实令人面红——羽林卫纪律严明, 雷厉风行, 而相比之下,金吾卫就显得散漫混乱得多。

他方才在营中发了好一通脾气,下令好好整顿, 却被几个胆大包天的副将一阵抢白反驳,又是一阵怒不可遏, 一直到此刻回驿站, 仍觉怒意未消。

然而驿站人多,又有天子在, 比不长安城中的府邸宽敞私密,他不敢回去发泄, 只好在四下人烟稀少的黑暗里多走两圈,悄悄发泄。

好容易觉得心气平顺了些, 正要进驿站的门, 却忽然瞥见一株光秃秃的粗壮桂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墙而立。

寒冷的冬夜,北风时不时呼啸而过, 那人半点看不出瑟缩颤抖的模样,只安静地站着,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悬在树梢间的明月,仿佛在等着什么似的。

萧冲停下脚步,眯眼远远看着,几乎一下就认出来了那是令他眼下烦闷不已的裴济。

这时候了,连四下巡逻的羽林卫侍卫都减少了频次,只安守在各个位置上,裴济怎么反而一个人站在那儿?

萧冲仔细看着,隐约认出他手中那个细细长长,在月光下闪出莹润光泽的东西,似乎是个女人的玉簪。

他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往旁边一闪,忍着令人瑟瑟的严寒,躲在杂树丛中,暗暗窥视。

裴三郎还未娶妻,在旁人面前又一向不近声色,算得上是京中高门子弟中的异类,有多少贵族子弟背地里暗恨此人冷情冷性,毫无破绽的虚伪模样!如今大难当头,逃亡路上,他却独自一人站在月色下对着个女人的玉簪出神,实在有些不寻常。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萧冲感到手脚发麻,浑身冻得僵硬不已,再坚持不下去时,裴济才忽而动起来。

他将玉簪小心收入袖口,沿着那道高墙快走几步,悄无声息地穿行至一处院墙外,四下看了看后,便稍稍后退两步,再陡然加快速度,十分熟练地用双脚借力在墙面上蹬了两下,随后伸手够住墙的顶端,整个人便翻了过去!

萧冲看得目瞪口呆,在树丛里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撑着粗糙干冷的树干站起身来,待全身血液流动起来,驱走了四肢的麻木感,才魂不守舍地往回去。

想不到一向以坦荡荡君子的形象示人的裴家三郎,竟然会趁着夜色翻墙!看样子,像是已私下试过许多次了,十分驾轻就熟。

可是,他是羽林卫大将军,负责驿站防卫,有什么地方不能光明正大地去,反而要如此掩人耳目地翻墙呢?

萧冲脑中登时闪过一道光,忍不住瞪大眼,再度回望方才见到裴济翻墙的那个地方——

若他没记错,那道墙的背后,住的是他妹妹淑妃与另外几位嫔妃!

他忽然想起清早从丹凤门大街上行过时,见到裴济挡在钟贵妃马车边的情形。当时未觉不妥,眼下想来,却让他隐隐生出个难以置信的念头。

……

寝屋里,丽质才梳洗好,正要拉着春月一同熄灯睡下。

驿站的屋子自不比宫中宽敞,这间寝屋只一床一榻,她便只留了春月下来同居。

窗边忽然响起熟悉的敲击声,春月一怔,忙走近去打开,见来人是裴济,便自觉道:“小娘子,奴婢今夜还是与青栀她们一同睡吧。”

说着,披上衣服便低头出去了。

“丽娘,”裴济压低声音,三两步走上前去,坐在丽质身边,直直端详她的脸,“你今日还好吗?”

他自清早便在担心她,一直到现在,夜已深,许多人都安寝了,才能来看望她。

一年多前,她初入宫廷时,外头便已有许多不堪的议论与指点。那时候,他并不甚在意。

一来,就连他自己,也曾因为两位表兄之间的争执而私心里将错怪在她的身上;二来,那时候议论的人,还都碍于陛下对她的高看,不敢如此明目张胆,言语间除了鄙夷,也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与羡慕。

可如今不一样了。

大魏陷入战乱,百姓无知,将错都怪在她这个女子身上,就连他的母亲,也因一时的意气,说出了那样的话。

丽质分明是无辜的,却不得不被迫直面无数人的谩骂与指责。即便她往日表现得再坚强洒脱,也不由让人担心怜惜。

丽质坐在床边,几乎不必反应就明白他说的,应当是清晨的那件事。

“我没事。那时听他们那样说,我的确十分错愕,心中也有些难受,可后来就好了。”

她微笑了下,捻起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在指间摩挲。

白日坐在马车中时,有那么一刻她觉得满心委屈,无处发泄。

这是属于男人的世界。

在这个依赖农耕生存的时代,男人天生的力气自然占尽优势。可他们既然已经主宰了这个世界,就该承担起责任,何故又将罪责都推到女人身上?

那兄弟两个间的纷争,分明多年前就已埋下祸根。

而她何德何能,能凭一己之力便掀翻整个国家?她不过是个连自保都得依靠别人的弱女子罢了。

可后来,想起那些百姓憎恶的目光,她除了委屈与难过,又生出几分复杂的无奈。

“他们都是普通百姓,对先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因睿王所发檄文中将我也列在其中,他们便真的以为,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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