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蓁蓁颔首:“裕王福晋确是很有气度,据说大王爷府上规矩甚严,怕也少不了福晋治内的功劳。”
惠嫔听蓁蓁如此说,轻挑了眉毛,声音里带着微不可见的叹息,轻声说:“处在这样的位置,不谨慎是不行的。”
蓁蓁听得心底里先笑了,也轻轻回了一句:“妹妹相信姐姐也是谨慎人。”
惠嫔见蓁蓁明白,回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容,才走到贵妃身边与几位外命妇攀谈起来。
等皇太后伴着太皇太后出来,几位外命妇也是皇家儿媳,自然都凑到了老太太跟前,都哄着长辈们给了荷包做赏钱,等太皇太后赐到纯王福晋之时,身怀六甲的福晋由着两位侍女搀扶,才勉强给太皇太后行了大礼。
太皇太后面带焦虑,有点责怪地说:“隆禧这孩子也真是的,既然你身子不适就替你告了病,好好养着啊,不来又没什么。你可还吃得消,要不让你苏麻喇嬷嬷陪你到后头坐坐?”
纯王福晋头摇的和拨浪鼓似得,忙推辞:“儿臣吃得消,王爷也嘱咐儿臣万寿节上的礼数不能缺,要周全。”
“身子重要,身子重要。”太皇太后见纯王福晋颇为坚持便叫了两个宫女在纯王福晋身边伺候。
“尚家怕是要保不住,宫里传的沸沸扬扬的。”秋华对蓁蓁耳语,这事蓁蓁也有所耳闻,纯王是皇帝活着的弟弟中最小的那个,当年为拉拢三藩,几位公主陆续嫁给三藩之后,尚可喜之子尚之隆娶的是先帝养女和顺公主,后来尚之隆侧室所生的女儿又亲上加亲嫁给了纯王。但三藩战事陆续收尾,吴氏不必说皇帝已经下严令必须悉数押解回京受审,尚氏和耿氏则复杂许多,两家人口庞大有的从吴逆反叛,有的如尚可喜是至死不反。
但皇帝如何看,会如何处置,到现在怕是明珠索额图几个大学士都摸不清楚,现下三藩关联的所有亲属都是头悬利剑,惴惴不安。
纯王福晋也牵扯其中,但这层窗户纸谁也不敢在这场合里捅破。往年纯王福晋最是娇生惯养,如今这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样子是为了什么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几位福晋后,是嫁在蒙古但年长后归京的几位公主,她们也领了太皇太后的赏赐,蓁蓁细瞧着却看见了一个生面孔,她不动声色地拉过秋华问:“那个瘦高的公主是谁?”
秋华悄声说:“那是和硕恪纯长公主,原本的建宁长公主。”
秋华这一说蓁蓁马上就知道了,那一位是太宗皇帝的幼女,先帝在时指婚给吴三桂之子吴应熊的,也是爱新觉罗氏第一个嫁到三藩的,三藩叛乱之后额驸吴应熊被斩,之后公主甚少进宫,所以她一直没见过。
秋华轻轻叹了口气,“不知今日怎么突然来了。我在宫外的时候邻居是公主府的下人,听他说公主府如今也就如半个活死人墓一样,京城里都说每逢年节宫里给公主府的赏赐是各府之首,这流水的宝贝们送进去,也抵不过里头的半死不活。”
蓁蓁见公主捏着荷包,神色阴戾站在淑慧公主一旁,和热闹的大殿格格不入,如说是来贺寿的,可公主的表情实在是一点没有个喜字。
“也是可怜人。”蓁蓁心有不忍。
秋华听蓁蓁此言赶忙制止她:“这话您藏心里就好了,可千万不能说出来。”
蓁蓁自然懂得,只和秋华在一边静静站着。隔了一会儿,太监传旨皇帝已在太和殿受礼毕,正往慈宁宫来。内外命妇们忙各自站好,蓁蓁也站在了郭贵人身旁,郭贵人人已经略有些显怀,只是脸色不是很好。蓁蓁客套地向她问安,郭贵人一惊,忙转过身去连一句礼尚往来的客套话都没说。蓁蓁略有些奇怪,只想着她大概是有孕以来连翻惊吓才落得如此。
此时皇帝和三位王爷共同进殿来向太皇太后、皇太后行三跪九拜大礼,礼毕后,内外命妇又向皇帝行大礼,之后才由苏麻喇姑带着人开始进膳桌。
皇上奉两宫坐了上座,其余人按位次而坐,大殿里另竖了屏风,屏风后设了三位王爷和王妃的座次。
宫中三大节的菜色都是看着丰盛,但说到底都是御膳房统一做的,等一堆客套事儿都结了,菜式都凉透了,蓁蓁心想怕是还没有自己那儿的小厨房的做得好,又记着秋华的话不让在永和宫外随便乱吃东西,一桌的菜她不过装了个样子略动了动筷子罢了。殿里的人也都是这样不过夹了一两口应景,其他时候都在看着上首的太皇太后和皇帝说话。
等上到饽饽桌时,贵妃率先举了酒杯向皇帝贺寿,皇帝含笑受了,其他嫔妃也跟着一一祝酒。
之后,殿内监上前来说裕王福晋要领着恭王纯王福晋向皇帝贺寿,蓁蓁这些日子和皇帝相处得多了,多少对皇帝的神色变化多了些敏感,听到恭王福晋时皇帝的眼神是有那么些厌烦,而听到纯王福晋时则眼神就立刻冷若冰霜。
第57章
“免了, 朕不在乎这点子虚礼, 弟弟们给朕省点心比什么都强。”
恭王夫妇似是见怪不怪了, 连脸都没变只当是耳旁风一吹就过, 屏风后头的纯王和纯王福晋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太皇太后插嘴替皇帝圆场:“皇帝的意思是你保胎重要,你好隆禧才能好啊,等纯王长子生了, 皇上比什么都高兴。”
殿内的人哪能不知太皇太后这是帮纯王福晋讨脸面,贵妃从来都是一副好人脾气,此时也温言道:“前些日子我得了些燕窝,回头就送到妹妹府上, 听说怀孕时候多吃些燕窝孩子能生的白。福晋可得为了小阿哥, 咱们未来的纯王小世子好好养身才是。”
贵妃话音未落, 就听得一旁窜出一个冰冷的声音:“世子?”
这声音冰冷得似同阿鼻地狱传来,满殿的人不由看着那出声的人,恪纯长公主带着讥讽的神情打量着每个人。
贵妃脸一下子白了,太皇太后的次女固伦淑慧长公主伸手轻轻挽住恪纯长公主, “雅图,不是说好今儿不提的么……”
恪纯长公主一把甩开淑慧长公主的手, 举起酒杯向沉着脸的皇帝道:“都说皇上今年时来运转,真是不枉臣这些年守得寡了。”
她一口喝下了手中的酒,复又倒了一杯举向纯王福晋,“福晋自求多福吧, 有没有世子不都是皇上说了算的么。”
纯王福晋听得花容失色, 眼看连坐都要坐不住了, 纯王忙搂住了福晋,福晋头靠在他肩上一下就哭了出来。恪纯长公主轻蔑地笑了笑,一口饮下了手中的酒,又说:“别哭,哭什么,好歹你儿子姓爱新觉罗,命总是保得住的。”
“雅图,休得胡说!”太皇太后听此高声呵斥公主。公主突然嘶声竭力地叫道:“皇额娘,儿臣哪句胡说了!您告诉我!我儿去了这么些年,我说都不能说了吗?他不是您的外孙,皇上的表兄了吗?”
太皇太后面带疲色道:“雅图你累了,让你姐姐带你去歇息吧。”
皇太后先站了起来,“皇额娘,儿臣也觉得有些闷,先让雅图和我一起去歇息吧。”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皇太后拉起公主,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半推半拉地将她拽走了,经过蓁蓁面前时,蓁蓁看见豆大的眼泪划过恪纯长公主瘦弱的脸庞。
恪纯公主这么一闹,在座的人都变得战战兢兢,纯王福晋更是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强撑着笑容,而纯王虽一声不吭,脸色却阴沉的吓人,一连灌了好几杯酒。皇帝神色虽然没有挂脸,但他摩挲着手中的酒杯久久不言,隔了一会儿就起身回乾清宫。
皇帝一走,太皇太后便让大家都早早散了。蓁蓁退出大殿,慈宁宫外的暖阳照得她浑身一激灵。
“怎么了?”秋华扶着她自是感受到她的异样。
“无事,外头突然热了。里头挺凉的。”
“那快些回去吧,一冷一热小心着凉了。”
蓁蓁遂带着秋华回了永和宫,入得东次间,碧霜先上来问道:“主子是否要用些点心?”
这是宫里主子们的习惯,毕竟大宴的膳桌味道如何人尽皆知。蓁蓁摇了摇头,碧霜又问:“主子早上让人备了些金丝挂面,不用些吗?”
蓁蓁复又摇了摇头,她撑在炕桌上,扶着额说:“去吩咐不用留了,今日应该用不到了。”
碧霜点头退了出去,霁云上来想为蓁蓁拆头发,秋华挥了挥手让她也退了出去。
“皇上今日应该没心思过来了。”秋华轻手轻脚替蓁蓁拆着头上的金钗,“主子别难过,不是什么要紧事,皇上今日心烦,不来对主子也是好事。”
蓁蓁揉着额角想到刚才的事不由叹道:“天家富贵,却也伤心呐。”
“你这话听得老气横秋的。”
“公主金枝玉叶尚且如此,没法不为她难过。”蓁蓁想起公主离去前脸上的泪又是一叹,“其实我瞧着,皇上也是伤心的。”
“皇上自然是伤心的,都是骨肉血亲。说来几位年幼的公主,有嫁三藩的,有嫁鳌拜家的,如今死的死寡的寡,终日以泪洗面。”
“我瞧着纯王福晋那样,怕是……”蓁蓁挥了挥手,“说是近亲,却要日日防着,甚至刀兵相见,我瞧皇上刚才的神色里丝毫没有愤怒,却是落寞啊。”
蓁蓁等秋华拆完头面便嘱咐她去取了玉箫来,自己默默在窗下看着玉箫,看了一会儿便让屋子里的人都退了出去,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抱着玉箫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蓁蓁睡得模模糊糊,只觉得有人站在一旁想拿她怀中的玉箫,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咕哝道;:“秋华么……。”她挣扎着看着来人,烟灰万字常服却让她惊醒过来。“皇上!”
“怎么一个人窝在这儿,用过膳了吗?”皇帝自顾自坐在炕沿脱了靴子,翻身靠在了沿窗的软垫上。
“之前吃得多了,不想用了。”
皇帝在床边坐下,一手靠着软垫撑着脑袋,一手在炕桌上用指节敲击着桌沿。
蓁蓁瞄了一眼,皇帝闭着双眼,眉头皱着,双唇紧抿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甚少见到皇帝这般模样,心想皇帝怕是为了白日里的事还不高兴,故而她也不敢多嘴,只抱着玉箫缩着肩膀坐在一旁。
这两人都不说话屋子里一时便静了下来,蓁蓁困意又漫了上来,她似睡非睡的时候忽听皇帝说:“赐的膳食又不好吃,你还能吃多了。”
“什么?”蓁蓁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皇帝睁开双眼斜睨了她一眼,“也不早点安置,大半夜自己窝在这儿不怕着凉?”
蓁蓁瞧了眼殿外,果然漆黑一片,自己这一觉可睡得久了:“妾睡着前前天还亮着哪……”
“等朕?”
蓁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以为您不来了。”
皇帝闷哼一声:“就你实诚。”
蓁蓁垂着头,拨弄着玉佩的穗子鼓着嘴心里不服气可不敢顶回去。皇帝忽然叹了口气:“吹吧,朕可特特来听的。”
“什么?”蓁蓁迷茫地抬起头,不解地看着皇帝。
“你拿着玉箫不吹给朕听?”皇帝凑近过来抽出她手中的玉箫把玩着,“那就是准备把这送还给朕了。”
蓁蓁一把把玉箫夺过来,护在怀里,红着脸喃喃道:“您怎么什么都猜得到。”
皇帝脸上神情一松,“吹吧,给朕吹一曲。”
蓁蓁端正了身子,吹起一曲有凤来仪。她那时跟着老师傅学箫,老师傅教的第一首就是这曲有凤来仪,曲子并不简单,她也并不知师傅为何独独挑了这首给她开蒙,只觉得箫声清远,如昆山玉碎,响遏行云。
她久不吹箫,唯有这曲开蒙之学尚还能奏的像样。皇帝闭眼听着,眉头却尚未解开,等蓁蓁一曲吹罢,皇帝长叹一声:“蓁蓁,朕是不是特别残忍。”
蓁蓁一怔,摇了摇头:“您不是。”
“吴应熊固然可杀,可世霖却是公主的亲骨肉。当年吴三桂造反,吴应熊让吴家人拼死护吴世璠出京却留下了世霖,赌的就是朕不会杀姑母的儿子。”
皇帝眼神空洞地盯着炕桌,“可朕还是命人绞杀世霖,姑母在乾清宫门口跪了两天,水米不进,哭声传遍了整个大内,朕还是没有放过世霖。”皇帝抬起眼睛,突然伸手握住了蓁蓁的手,“即是如此,你还觉得朕不残忍吗?”
玉箫上挂的玉佩荡了荡,蓁蓁轻轻拢住皇帝的手,“对公主是,对大清不是。”蓁蓁说的是实情,吴世霖是公主的儿子,但也是吴应熊的儿子、吴三桂的孙子。蓁蓁家在什刹海,康熙十二年,杨起隆伪装成朱三太子就是在她家不远的鼓楼那里兴风作浪,那时京中如何风声鹤唳她记忆犹新。真的吴家亲子如果里应外合会成什么样?她不敢想,却一清二楚,只会更可怕更骇人更不可控。
皇帝没说话,漆黑的眼睛却一直瞧着蓁蓁,瞧得她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下了眼睛。皇帝抬起她的脸,问:“你怕朕吗?”
蓁蓁把脸靠在皇帝冰冷的手掌里,道:“不怕。”
她想了想又说:“您心中有天下,是万民之福,大清之幸。如是您优柔寡断,犹豫不决,臣妾才真的怕。臣妾在家中时,阿爷常说过去追随太宗皇帝朝鲜,太宗皇帝英武果决,前方有所出,必立有所决,从不瞻前顾后,您追随先祖,自然不会在大清危难之时为情所困。您今日只愧对公主一人,如若公主之子为吴氏所用再陷京城于内乱,那您又该愧对于谁?”
蓁蓁所言合乎大礼,皇帝没想眼前的小女子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禁问:“谁教你的这些大道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傅达礼嘛?”
蓁蓁嘟着嘴:“臣妾自己悟不成么的。”
皇帝合掌一拍哈哈大笑:“悟的好,悟的好。”皇帝揽过蓁蓁,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里,听着他胸腔中有力沉稳的心跳,他的下巴轻抵着她的额头。
蓁蓁闷在皇帝怀里又添的一句:“您此刻为公主难过,是您有仁者之心。”
“仁者之心?”皇帝叹了一声,“朕登基的时候才八岁,第二年额娘也溘然长逝,其实公主从小和朕一样都是没父母疼的孩子。不止她,当年朕真心希望每个公主都能和额驸白头偕老。朕何尝不知隆僖与福晋感情甚笃、恩爱异常,可尚家狼子野心反复无常,朕决不能再忍。你说得对,朕能愧对几位公主、能愧对隆禧,以后朕的手足亲人之中,一定还会有朕更愧对的,但朕不能愧对天下。皇阿玛临终前问我和福全,以后何如?福全说愿为贤王,朕同皇阿玛说过愿为明君。皇阿玛问朕,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明君吗?朕说知道,天下苍生皆为己任。皇阿玛只笑啊笑的,最后说小孩子年少轻狂。天子一诺,一言九鼎,皇阿玛错了,朕不会愧对他,愧对苍生。”
蓁蓁反手搂住了皇帝,“臣妾信皇上,您,一定是。”
一时之间,屋内仿佛凝滞了一般,蓁蓁被皇帝搂着瞧不见他的脸,但她却能听到皇帝胸中那颗心在激烈的律动着。良久皇帝松开手道:“蓁蓁,再吹一首吧。”
蓁蓁从皇帝怀中起身拿起玉箫,瞧了眼窗外,“外头点灯了,贵妃主子应该歇息了。”
第58章
永和宫和承乾宫是墙贴着墙的, 蓁蓁这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佟佳氏都能听见, 何况是玉箫的声音。
皇帝这会儿已经收拾好心绪恢复如常,转眼间便又成了那霸道的青年天子:“朕想听。”
蓁蓁面有难色, 皇帝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 “你只管吹, 朕回头去替你给贵妃赔罪。”
蓁蓁直着身子瞪着皇帝,皇帝往后一靠,朝她扬了扬下巴, “就吹那《一剪梅》吧。”
一剪梅。啊是了。
蓁蓁想到了那年白雪皑皑的御花园,那时她还是坤宁宫的一个宫女, 偶尔吹的那曲《一剪梅》得了皇帝的夸奖, 也是他亲手系上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