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施嘉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
最后他精疲力竭地倒在一块草坪里,旁边的石板路被月光洗得发白,路灯的光线很脏,看什么都灰蒙蒙的。
他爬起来坐在地上,无意识地揪着身下的草发呆。
天气有些冷,马上就快十二月了,转眼又是一年。
他就快要30了,人生居然过得还是和以前一样糟糕。
他不禁自嘲地笑笑,干脆又躺了回去,望着天幕中的月亮发呆。
风越来越大,身体渐渐冻得发痛,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该回去了。
树影被风胡乱地拉扯着,叶子哗啦啦地乱响,他吃力地辨别着方向,刚才不管不顾地直接跑进来,要出去却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
蓦地听见前面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侧耳听了听,才发现那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确实有人在叫他。
他站在原地怔了怔,很快便看见从不远处跑过来的俞清。
“施嘉。”男人形容有些狼狈,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都沁出了一层薄汗,亮晶晶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
青年不由得向他走了几步,俞清忽然走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他的力气那样大,简直要把青年整个人都揉进他的身体里。
施嘉吃痛,忍不住叫出了声。
男人的身体冒着热气,哪怕隔着一层外套,施嘉依旧能感觉到对方胸膛里那颗剧烈跳动着的心脏。
希望那不是他的自作多情,他忍不住抬起手,迟疑地抱住了男人的肩膀,在软弱的那几秒钟里暗想。
俞清眼神沉静,低头望着青年,抿唇道,“楚蕴走了,林森郁说你不见了,我找了你很久。”
他顿了顿,像是极轻地叹了口气,半晌后才道,“天气这样冷。”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有着责备,他将自己身上那件白色运动外套脱下来,披在施嘉身上,碰了碰他的手和脸,果不其然,都很冰。
“你不该在外面呆这么久,会感冒的。”男人道。
施嘉抽出了自己的手,并没有穿上男人的衣服,只是抱在手上,他低着头,声音沙哑,他说不冷。
俞清是从另一面过来的,两人沿原路返回,他跟在对方身边,中间始终隔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样的位置最合适。
“到底怎么回事?”俞清忽然低声问道。
他哑声笑了笑,摇摇头。
“没什么。”
和自己的某位前任抱怨感情上的那些破事,他暂时还没那么粗神经。
路上很安静,只听见稠密的虫鸣声,施嘉忽然道,“这里很不好找。”
影视城地形复杂,这附近都是小路,弯弯绕绕,连他自己也有些摸不清方向。
男人淡淡道,“我找了很久。”
找了很久,最后一定会找到。
他总是这样,有时候连青年也觉得诧异。
这个人有时候聪明得就像是个天才,可有时候却又单纯执着得像是个傻瓜。
施嘉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是有些发烫,他叹了口气,余光瞥见对方的腿,轻声问道,“那次见你好像生了病,现在好些了吗?”
他说的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俞清刚向家里出柜,被兄长揍了一顿,还执意跑来医院找他,脚步踉跄,脸色也很差。
可他那时刚刚完成人格融合,对眼前这个人烦得很,一秒也不想多看,便拒绝了他。
这么久远的事情,哪怕是腿断了都该好了,更何况他俩这几天一直在一起拍戏,男人若是有事,他也早就该看出来的。
简直是睁眼说瞎话的巅峰,施嘉自己说完,也觉得有些尴尬,不自觉摸了摸鼻子。
俞清垂着眼,看着青年身下的影子,淡淡道,“你不用有压力。”
他侧过头,能看见身旁人头顶柔顺的发旋,他的声音很轻,“无论如何,将这件事情告诉父母都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施嘉怔了怔,没再说话。
俞清如今做这些事,说实话,他并非不感动,可一想到出门前的林森郁和楚蕴二人,自己身边这一堆麻烦,随便哪一个碰到都要人老命,最后他也只得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边叹着气,一边又觉得蛋疼。
焦虑和不安的时候,脑子又开始尖锐地刺痛起来。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俞清眼神关切。
“怎么了?”他问。
青年捂着脑袋,好半晌,那股强烈的痛感才缓解过去。
他浑不在意地耸耸肩,对男人轻声问道,“只是刚才在路中央看见了一只耗子,你说,这种地方也会有耗子吗?”
俞清也不知道是路上真有耗子,还是对方压根不想和他谈。
他对他大概还是有着很深的戒备,并不如何信任他。
这人有时候极要强,心里有什么也不肯说,就一直埋在心里,强忍着,忍到哪一天实在受不了了,也不争吵,惯用的就是那则逃跑的伎俩。
对方不愿意说,他也没再继续问下去。
他从前觉得往后还有时间,心诚则灵,他总会打动他的,可他付出了真心,才发觉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感情的事并不是数学题,按部就班就能得到最终答案。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沉默。
不知不觉,他俩已到了他们那剧组住的酒店楼下,封跃站在不远处,神色怔怔地看着他们。
男人的神情似乎有些颓丧,眼神一直定定地看着青年。
“我脸上好像没有长花。”青年失笑,他在走进时小声地叫了对方一声,“封导?”
封跃在听见他声音的瞬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用力地捂住嘴,脖子上青筋凸起,显得神色很痛楚,狼狈地侧过头避开青年目光,神色复杂极了。
他没有靠近施嘉,似乎是没有勇气。
可当青年和俞清踏入大门时,分明听见男人略有些不甘的声音。
“我也找过你,只不过晚了一步而已。”
他转身离去,那道背影显得分外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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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在片场,施嘉表现得尤其糟糕,者文见他好几次都在走神,忍不住问他,“是身体不舒服吗?”
青年眼神心虚,最后神色尴尬地向他道了歉。
封跃也看得出他状态不佳,大概知道是前一晚的事,却反常地并没再说什么让他感到压力的话,电影的监制是个脾气温和的老好人,在剧组里也不怎么管事。
只是周围的其他演员见状,心里多少有些不满,他们在这个圈子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混到现在,结果也只是给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十八线小演员作配,实在不甘心。
这部电影是华逸影视立的项,封跃持有华逸影视的股份。
导演望着男主角的眼神,这里面稍微明白点的人都懂,于是越发在背地里说三道四,指桑骂槐起来。
不少人看施嘉的眼神都带着些轻蔑和鄙夷,甚至有几个工作人员也开始小声地抱怨。
这群人最会欺软怕硬,他们知道尽管施嘉是这部电影的男主角,可本身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靠山和背景。
封跃坐在椅子上随意地翻了翻剧本,最后说先拍两人在别墅里一起跳舞的那一场。
者文点点头,示意没问题。
他忽然侧身问身旁神色忐忑的青年,“你会跳女步吗?”
施嘉摸了摸鼻子,还在为刚才的事情懊恼。
“大概会一点吧,”他低着头,声音很轻,“以前和别人跳过。”
者文笑了笑,封跃神色不明。
他也听见了对方的回答。
两人在铺着羊绒地毯的地板上跳华尔兹,者文穿着深色西装和手工皮鞋,领结系得一丝不苟,风度翩翩,姿态优雅又随性。
施嘉的戏服是白色的,是一条裙子,上面锈满了精致的蕾丝花纹,他没有穿鞋,只穿了一双浅红色的毛线袜,松松垮垮地堆在脚踝处,显出线条漂亮的细长小腿。
跳舞的时候他一直仰头注视着者文,男人的桃花眼异常迷人,一笑便带起几丝褶子,眼窝深邃,轮廓明朗,这是几十年前的大众情人,迷倒无数少女的眼睛。
施嘉无意间发现他鼻梁的线条居然和秦兆颜很像。
者文搂着他,附身在他耳侧道,“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你的爱人,现在你是在和他一起跳舞。”
这一幕戏基本没什么难度,自然一遍就过了。
拍完后,他像忽然是来了点兴致,将施嘉拉到一边,兴致勃勃地告诉青年怎么来演除英这个角色。
“这根本不是恋爱啊,宗绪染和除英之间,其实更像是一种驯养游戏。”
者文坐在他那个经纪人老韩身边,松开衬衣上面的两粒扣子,挽起袖子指着剧本上面的内容对施嘉道。
“富有权势的男人看见充满魅力的美人总是有想要征服的欲望,更何况除英还是陆文送来的人,陆文又是他潜在的对手,他怎么会喜欢对方,所以最开始他就只是抱着一种玩乐的心态在逗弄,品酒、跳舞、送礼物,这些算得了什么,对他来说其实一文不值,根本谈不上爱,也就是对宠物的喜欢而已,甚至在最后,送给除英戒指,也只是出于一种向陆文表明自己已经收服了他的棋子的炫耀心理,你要是表现得太平庸可是会被我和小俞的风头压下去的哟。”
者文轻声笑道,他叫俞清小俞的时候十分自然,好像个态度大方的前辈,语气那么亲切。
施嘉皱眉,神情有些沮丧,“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演,性格和经历都太空白,完全没有重点可以抓。”
剧里的戏份完全撑不起这个人的血肉,角色实在太过单薄。
“小施你呀,还得再努把力。”男人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着笑意。
“你要演除英,得代入进这个角色里去,演员肯定会碰到那种不太擅长的角色,无法拿自己的性格某一方面去贴合模仿,所以也有方法可以学。”
他见施嘉还是茫然,道,“忘掉施嘉的存在,把自己当做他吧。”
浸没式表演。
俞清演《城春》的屈申时也曾做过。
青年的脸色蓦地苍白起来。
“除英的角色确实有点空,但也不是没有办法,”者文没发觉他的异样,很有耐心地对他道,“干脆跳出局外人的思维,演戏的时候太冷静了可不好,这样会始终融入不进去的。”
“想象你是这么一个长得漂亮的小歌手,性格有点内向,业务能力还不错,忽然有一天有个男人要包养你,睡了你,然后又把你送给了西街的老大,你是这两个人游戏的战利品,一个玩物,也许身不由己,可玩物的你也渐渐觉醒了自己的意识。”
“你当然也会反抗,可是是除英的反抗,不是拿枪拿刀去杀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而是拒绝陆文给你的任务,因为你被宗绪染驯服了,你从一只笼子里自愿跳到另一只里面去了,最后哪怕他死了,你也偷偷把他的孩子抚养长大,你喜欢上了宗绪染,依恋他,爱他,也许是因为你以前遇见过无数像陆文这种人,他们背叛你,连表面上的尊重都不给你,而宗绪染是唯一一个给了你作为一个男人应有的尊重,哪怕里面其实有做戏的成分,你也很欢喜。”
“要不试一试爱上戏里的我。”者文跷着腿,朝他戏谑道,“虽然哥哥我现在老了,可还是有魅力的嘛,与那些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比起来也有优点的。”
施嘉看着他的眼睛,最后落在他的鼻梁上,缓缓地眨了眨。
男人低头笑了笑,将剧本收在一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对他道,“你这人有时候看着迟钝,开了窍说不定真的是个好演员,加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