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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纷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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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穆从宫里出来,昏头涨脑地回了福熙宫,转进寝宫才想起元羡还在鹿鸣堂。她犹豫是否命人传话让他回去,思忖一番,喝了口茶,在浴堂玩了一会儿水,请闻悦梳妆,经骏疾镜去了鹿鸣堂。

元羡却不在,皇穆转入春阳堂,他也不在。正疑惑间,秦子钊在外请见,“主帅,殿下请您至春阳宫。”

皇穆皱眉,压抑着不耐烦,语气尽量温和地道:“你与殿下说,我今日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秦子钊面上神色一滞,声音不自觉地带了点哀求声气:“主帅……”

皇穆与秦子钊往来不多,曾听江添等人说他极好交道,性格宽和,加上元羡对他十分倚重,见他一脸为难,犹豫一番,强撑出一个笑脸,“那请骑官先行一步,我随后便到。”

秦子钊见她改口,喜形于色,连连点头,雀跃而去。

皇穆回至鹿鸣堂,叫来融修交代了几件公务,融修去后,她在榻上喝了杯清露茗,一直压抑着的倦怠藤蔓般从身体深处蜿蜒而出,几乎将她层层裹住,她想起幼时学过的一个木系术法,便是生出藤萝将人紧紧束缚。

她刚才在浴堂,身体浸入热汤之时,恨不能融化其中,梳洗罢本就强弩之末,元羡却又生事。她此刻只想燃一炉甜香,拥着被子沉沉睡去。天色渐渐沉下去,屋内夜明珠将她的影子映在窗上,她觉得自己像个单薄的皮影,可皮影颜色没有她这么素。此情此景无比熟悉,她曾很多次,看见过映在这张窗上的,自己的影子。

彼时和现在不同,彼时没有元羡。

她长长喟叹一声。去岁年末至今她常常叹气。她有些年没有这般频繁的长吁短叹了。

陆泽殉国后,她接手麒麟殿之初,焦头烂额之际每每叹息,周晴殊她们总嘲笑她,说她小小年纪,故作惆怅。闻悦一次说,家里老人不喜欢小孩子叹气,说常常叹气,将福气都叹没了。她当时笑着道:“本宫福泽深厚,便是日日长叹,余下的福气也足够本宫挥霍一万年。”

她那时候虽那般说,但并不那么认为,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九州四海中最没有福气的人。远不像如今,时时感慨上天何其慈悲,对自己格外垂怜。

她起身至内堂照了照,闻悦给她更衣之时,她说不必过分装饰,寻常衣裳就好,掌饰选出一件,她却又不满意,命人寻出一件白底上锈金色团花的衣衫,梳妆钗戴一番,自己亲自选了,一枚桃花额钿。

她看着镜子里白衣盛装的自己,知道心内便是再疲惫,困倦,也不舍得这一身装饰锦衣夜行。

她缓缓起身,命江添备马,向春阳宫而去。

秦子钊候在门口,见她来了,忙迎上前,为之带路。皇穆一路策马疾驰,如今虽是盛夏,今夜却有凉风,春阳宫不似福熙宫、鹿鸣堂那般花团锦簇地种了许多纤秾繁花,此间所种皆是些气味冲淡的香草,夜风循序有度,穿行期间,载着幽淡香气游走于宫内,将她本来烦躁的心绪稍稍宁静了些。

秦子钊带路至书房,却不通禀,“主帅,殿下说,主帅来后,直接入内便好。”

皇穆潦草地点点头,随口道谢,推门而入。元羡正在一张大桌前喝茶,手上把玩着她的那串小金刚菩提。那菩提在皇穆手上几个月,一点颜色没变,元羡玩了一阵子,颜色略深了些。

元羡起身迎她,“披香台后来太廷司来接手了。”

皇穆点点头,“是陛下的意思。”她在案前坐了,对元羡道:“封曲晰为金翅族神姬的册文已经下了,这几日鹊族就会派使臣迎她回去。适才,臣已命人将她送至会同馆。”

元羡才不关心曲晰是不是要封为神姬,现在在哪里,“听说陛下适才将烨英神君请来了,神君已将营魄灯带走了。”

皇穆摇头,“烨英神君拿走的是个空盒子,营魄灯依旧放在镇魔塔,”她说着,有点疲惫地笑起来,“神君申斥了诸西,命他日后尽心些。”她看着元羡,“殿下要我来,可有什么吩咐。”

元羡面上浮起几分尴尬,看向皇穆,取过案上叠着的一条白色丝带,“我先将你的眼睛蒙住可好?”

皇穆皱眉,心内的不耐烦蓬勃生长。元羡觉得她有起身拂袖而去,或者变身成宫内福熙宫中那个冷漠残忍皇穆的可能,忙忙说:“我想给你看样东西,只蒙住一会儿,就一会儿。”

皇穆再未说话,手上带着点情绪地从他手里取过丝带,蒙上眼睛,她双手摩挲着在脑后系带,听到元羡说:“我来。”

他触到她的手,皇穆立时松了丝带,元羡却还未接过来,丝带轻飘飘从两人之间落下,落在元羡鞋上。“掉在地上弄脏了……”他惶惶一笑,“我再去寻一条。”

皇穆声气极重地叹了口气,没说话。

元羡很快回来,在皇穆身后轻轻将她双眼蒙了。

皇穆感觉到她的袖子被拽了拽,听到元羡好声好气地道:“我牵着你,我们这边走。”

她被他的讨好声气惹得一阵心酸,几番挣扎终究忍不住,柔声回应了一句:“好。”

元羡这处宫殿,原本是皇穆麒麟殿的官署,她不修沐的时候终日住在营中,此处几乎是个行宫,茂行曾说,他觉得这里比元羡的含章宫还要大。

皇穆久不来此处,加上今日实在疲惫,被元羡领着东拐西拐走了一会儿内心才升起一点好奇,他要带自己去哪里?

夜风徐徐,今日与谢卫动手时牵动了斩乾塔寒龙时的伤处。寒意从体内蔓延开来,渐行渐冷。

元羡停住脚步,听声音是推开了一扇门,和暖热气扑面而来,将她体内的凛凛寒意激发出来,她打了个寒战,就听元羡道:“我们到了。”说着为她披上一件厚重的大衣服,窸窸窣窣在颈下系好扣子。将遮住双眼的丝带解开了。

举目白茫茫一片,漫天大雪随风斜斜而下,皇穆看了眼元羡,彷徨四顾,此处,乃是玉湖中的金戈亭。

她来春阳宫时天色已经黑了,缘何又亮了起来?如今正值盛夏,这鸾驾弄玉之飞琼从何而来?

她行至窗前,发现不知何时,这亭窗上的纹路亦换做了冰裂梅花,她推开亭窗,清冽空气几乎是撞入口鼻,将她整个人都激醒了,她伸手至窗外接了一片雪花,收手至面前,细细观看。

金戈亭外还有一处露天的观景台,台上厚厚地积了一层雪,元羡在她身后轻声问:“可要踏雪?”

她摇摇头,元羡依旧拉着她的袖子,牵她至亭中的榻上坐了,将早备好的手炉递给她,捏了捏她的掌心,皱眉自责道:“还是太冷了,是我思虑不周,原该出门就给你围上衣服的。”他说着在她身旁坐了,煮水泡茶,倒出一杯送至她面前。从案上拿过一个红色的小小瓷瓶,皇穆微微一愣,复又抬首看那玉屑一般遥遥而下的漫天大雪,湖边簇簇绿竹,笋石之上皆堆叠着蓬蓬白雪,莹白堆雪映衬之下,翠□□滴,笋石姣姣。

她听到元羡柔声道:“我记得你说过,这亭子看雪最好,去岁因为病着,做好的梅花香也没有用。我等不及入冬了,擅自做主,去你宫里,问秦尚宫将这梅花香要了来。”他说着拿过一个白瓷狻猊香炉,将狻猊炉盖打开,燃了一粒碳,用香筷夹着埋入香灰,之后将香灰堆细细整理好,放上一枚梅花形的云母隔片。启封香罐,用银勺舀了小小一勺香粉,倒入隔片,将香炉盖好。

他神色认真,动作却有点笨拙,他将狻猊香炉放在案上的香架上,轻轻舒了口气,转首对皇穆一笑:“我不擅此道,只能求教于茂行,他教学态度十分恶劣,直说我朽木不可雕也,我可做对了?”

皇穆轻轻点头,“殿下做得十分好。”

两人再未说话,只看着狻猊口中徐徐腾起香云,香霭馥馥,渐渐闻得到清幽香气。那乳白色香云辗转起伏,汇聚成树,枝叶伸展,长出花苞,渐次开放,梅香渐渐盈亭。

元羡一脸惊喜,起手去摘面前香雾所结成的梅花,却非实体,手刚刚触到,花便散了。他看向皇穆,几番犹豫,终究将手覆在她捧着暖炉的手上,“拟形之香,我只听说过,不想今日竟有缘一见,这香气也好闻,送些于我吧。”

皇穆愣愣看他,眼神许久才聚焦,似乎不辨身在梦中还是幻境。她转首看向窗外,雪势磅礴,湖边翠竹渐渐被雪压弯了些,终究还在盛夏,雪虽绵延不断,但落在湖中尽数融化了。

这不是梦里,她做不出这样的梦。

她遗憾今日面上所贴乃是桃花额钿,遗憾今日未穿得鲜艳些,这大雪,这梅花香,应贴梅花额钿,应穿大红衣衫。

“上元那夜,殿下为何假托呈檀之名?”

元羡一愣,想了想,缓缓道:“上元宫宴,席间投壶游戏,呈檀胜了茂行,天君赐了他一杯酒,他一饮而尽,当时只觉器宇轩昂,丰神俊秀。掀你面具后,我一时错愕,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他的名字。”

皇穆了然地笑笑,“他确实擅长这些,”雪势渐大,寒风呼啸,竹林簌簌,檐下铁马叮当作响,她听到有人道:“殿下,这梅花香虽好,但臣并不十分喜欢。”

心内有刀劈斧凿的剧痛,她想起凡间有一种酷刑,叫做凌迟。

皇穆有片刻的失神,她嘴边萦绕着无数句刻薄残忍的话,那些话如毒蛇般狞笑着吐着信子,随时可以袭向元羡。

地龙烧得极旺,将香气蒸腾得无处不在,亭外雪色萧索,亭内于是越发锦里和暖,她不舍得了。

她终究还是不舍得了。

她将桌上,元羡倒给她的茶喝了一口,抬手覆上,覆在她手上的,他的手。“臣去岁调制这香,不过是为了应时应季,觉得亭外寒风大作,亭内暖香融融。此间冬日拥一床暖被,赖在期中喝茶看书,最为惬意。臣对梅花,梅花香,皆十分一般。臣幼时读书,对‘梅花香自苦寒来’一句,十分厌恶。臣不愿意做梅花,亦不想殿下做这非要经历寒冬,才见天日的梅花。若是可以,臣想给殿下好风好水,让殿下好花常开。”

她说着笑了,轻轻摇头:“这话不是很妥当,殿下不是花,是松柏,是青山。可天下万物,皆需四时风调雨顺,是以,臣愿给殿下好风好水,让殿下松柏长青,青山不老。”她说着又转首贪看窗外,“殿下,陛下曾问臣,觉得殿下如何。当时臣说,殿下合适。殿下来麒麟也有些时日了,容臣自矜,臣以为,臣做麒麟主帅,也是合适的。欢爱总有尽时,色衰爱弛之际,臣与殿下该当如何?天界众仙,可能接受既为麒麟主帅又为太子妃者?请殿下恕臣狂妄,太子妃一位,臣并不放在眼里。东宫妃的天地太小,远不如麒麟殿让臣心满意足。臣那日说自己不能母仪天下,这几日认真想想,并非不能,而是不合适。臣的合适,是做主帅,只做主帅。”

元羡皱眉:“你这些话,不过是……”

皇穆笑着打断:“不过是敷衍殿下,却也是在拒绝殿下。臣今日便给殿下一个回复,夫妻也好,玩伴也好,臣皆不愿意。”

元羡心内乱作一团,焦灼道:“是因为谢卫,还有那个凤晔今日的话吗?他们的话我半句都不信,那不过是因为你军功赫赫,他们有意离间罢了。”

皇穆摇摇头,“殿下没听明白臣的话,臣拒绝殿下,是因为殿下与臣不合适。这段轻率轻浮的□□,始于殿下因为臣容貌的动心,始于臣因为殿下位置的配合。这样的开始,与世间诸多情动并无不同,它的结束必然也与世间诸多情尽无异。臣曾与殿下说,臣与呈檀做过夫妻,情动之时,种种恩爱如今想来,依旧甜蜜。情尽之时,种种难堪如今想来,依旧心痛。臣与殿下,因上天垂怜,不仅生而为神,且地位尊贵。但即便如此,依旧不过是一个见色起意,一个别有所图。这段感情,未来必然难堪收场。这话在现在,殿下必然不同意,可情之一事,需要两厢情愿。殿下,请不要再使臣为难了。”

皇穆推开,因着急而紧紧握住她的,元羡的手。带着些温和笑意轻轻道:“殿下错爱,臣感激不尽,却也只能是感激。未来,臣与殿下,只是君臣。我们,各安其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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