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枢纽世界·终章(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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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芶一眼就看上了那个芭比娃娃。

范爸范妈表示,来都陪你来了,这个我们可无能为力。

她却义无反顾地报了名。

考虑到安全问题,园方贴心地将小朋友分成五人一组,率先通关的可以先挑奖品。

范芶一进组就和剩下三个人叽叽咕咕地讨论了起来,只有苏静一个人站在旁边不着一句。

她们素来不对盘。

因此她皱起眉毛,板起脸喝问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啊?”

“你管我?”

她不由大喇喇地捏了一把苏静的脸蛋,笑得很猖狂:“原来是个胆小鬼。”

鬼屋是那种最简单的一条道走到底的鬼屋,他们商量好,不管看见什么,闭着眼冲过去就行。

范芶心里慌得要命,面上还得装出很老练的样子:“你们先走,我垫后。”

想了想,又转过身,和苏静耳语了一句:“你要是怕,我可以允许你拉我的手。”

“我呸!”

得到对方一个不屑的眼神。

范芶打小就有点怕黑,但被她这么一挑衅,愣是要拿到奖品,一路上不停催她快点。

四周惨淡无光,呜咽声灌进耳朵里,范芶闭着眼睛,实在怕的要死。

就在她疑心怎么还不到头的时候,苏静猛然停了下来。

她们走到底了,但没有出口。

苏静摇了摇她的肩膀。

她睁开眼睛就是满目的黑,大片大片地涌进视野里。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呼吸相闻。

“喂,我们走不出去了。”

言语间却有些幸灾乐祸。

黑暗中仿佛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范芶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那我们怎么办?”

没有人回应他,苏静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跑了。

范芶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找到的,三四个小时?或者更久?

已经够了。

范芶只记得那天游乐园的霓虹灯散发出的绚丽的光彩,她抬手挡住了刺眼的灯光,习惯黑暗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泪。

还有妈妈用颤抖的声音说:“别怕,宝贝儿,别怕。”

鬼屋里专门负责扮鬼的工作人员换好服装之后忘记了关上暗门,她被困在了工作人员用来维修设备的通道里。

非常奇怪的,范芶从鬼屋里出来时相当沉静,不哭也不闹。这种超出年龄的沉静几乎让在场的所有人揪心。

园方非常抱歉,将芭比娃娃送给了她。

她索然地放在一旁,看见另一边的苏静朝她得意地一笑。

于是梁子就此结下。

从此以后就抗拒任何黑暗的封闭空间了,这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招致了不少麻烦,后来她几乎淡忘了是如何患上幽闭恐惧症的,她只是觉得害怕,觉得缺少一双手而已。

何源之的工作量大得超乎她的想象,范芶几乎每天都在陪他加班,虽然文件一类早就翻译好了并且日常对话何源之完全可以用英语解决,但范芶依然在多方压力下被牢牢地捆在了他身边——经理坚持认为无间断的母语环境能让总监感受到“宾至如归”般的温暖。

范芶气归气,看到那一大笔加班费后也就无话可说了。

何源之很照顾他,在办公室里总是示意她坐在沙发上就好。

范芶无聊到快睡着前,何源之会递来一份财务报表或是企划书,她老老实实地翻译好他圈注的部分,何源之歪着头听,眼神在她的身上飘忽,对不准焦似的,像一条若有似无的绸带,末了点点头示意,就此结束。

时间久了,范芶或多或少地发现对方好像并不在意自己到底翻译了什么,再留神一看,那厮和秘书小姐你来我往,用英语聊得正欢。

范芶出离地愤怒了,捏着文件的手都发起抖来,气鼓鼓地盯着他,好像用目光就能把他和秘书扒拉开来似的。

何源之背后一凉,暗道不妙,三言两语支走了秘书,拧过皮椅看见茶几上一沓凌乱的文件,纠起眉毛:“陈经理要求你一直留在我旁边,我觉得这样或许能让你没那么无聊……”

范芶那没来由的怒气一下就散了,对面坐着的是顶头上司,手里头握着生杀大权,他说一句不好你就得收拾收拾铺盖滚蛋,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考虑你在工作时间无不无聊。

实在是没有理由生气,范芶甚至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了。

倘若她再敏锐一点,深究一下这点不知所谓的怒气,她或许能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

然而她没有,她只是别扭地向上司表达了歉意,梗着脖子继续翻译那些没有必要的文件。

何源之没说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一笑里带着点不着边际的温柔,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迟钝如范芶也意识到小小一方办公室里有什么正在发酵。

她的面色变得很难看,拿两根手指支住眉心不断地画着圈,对于无法抽身而去的焦躁简直是写在脸上。

范芶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除了家人之外没有任何亲密关系,并且对此本能地觉得抗拒。

她看起来开朗又平易近人,处事比同龄人天生多出一份沉稳和决策力,加之生了副细柔的样貌,本该是交际花一般的人物,但其实稍微留心一下她的成长史就会发现她甚至没有称得上交心的朋友。

开朗是真的开朗,范芶的社交障碍其实不太严重,只有过于陌生和过于亲密的环境才会让她无所适从,而这些年她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把握好其中微妙的尺度——还是中学时期物理课上那种精确到千分之一米的游标卡尺。

身边的朋友迟早会厌倦你进我退的交往方式,何况到最后才明白对方一开始就不打算交付真心,实在是叫人恼羞成怒,留在社交软件里变成一个头像已经仁至义尽。

她就像一株盛开在玻璃罩里的鲜花,好看固然是好看的,也不掺一星半点的假,伸手过去却只能摸到个冷冰冰的玻璃罩子,严丝合缝,无从下手。

何源之或许已经尽力遮掩,范芶或许对这点难以言喻又由来不明的情感过于迟钝,可惜她那种极其精准的多年练就的直觉及时跳出来拉响了警报。

她直挺挺地坐着,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卡着一团火气,很想冲上去揪着何源之的领子吼一嗓子你想干什么,回过味来觉得还应该再补一句,我到底干了什么。

她跟个哑火的炮仗似的定在那里,看见了一张印着数独游戏的a4纸。

它从那堆文件里不慎跌落,轻飘飘地落进她的眼里,仿佛水里晕开了墨迹一般,在那个瞬间,浑身的火气唰的一下就被抽走了,整个人无端的柔和了起来。

差不多十点半的时候,何源之终于有了收工的意思。

他倚在门框上,看着下属收拾好背包,睫毛往下沉了沉,犹豫了半晌,朝她晃了晃车钥匙:“送你回家?”

范芶手倏地一停,脱口而出:“不——”

何源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个眼神给予了极大的的尊重,好像她说完这个“不”,他绝不会多半句微词。

范芶不知怎么就咽下了“用了”俩字,险之又险地捋出来一句:“……太好吧。”

何源之润物无声地笑了,很上道地接过话:“碰巧顺路,再说现在好像也没有公交了。”

“太麻烦您了,公司里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您处理。”范芶打起官腔就跟背书似的,不带一点卡壳。

“怎么说也是我连累你加班到现在。”

陪老板加班怎么说也轮不上“连累”,范芶明知道他是牵强附会,张了张嘴,好半天也没能组织起语言,抑抑地闭上了,干脆把眼睛粘在地板上,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

等她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楼梯口。

这栋写字楼说高不高,二十来层,范芶的公司在八到十层,倒不至于爬得两眼一黑,一般人没事也不会来找罪受。

她神色复杂地望向何源之,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地一撞,后者喉头一紧,正想解释,楼道里的灯就“啪”的一声,暗了。

范芶几乎是一瞬间就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指甲狠狠地划过皮肤,嵌进血肉里。

何源之低声用英语骂了一串话,很快调整了语气,一边朝那个虚虚的人影靠过去,一边又轻又慢地说:“应该是跳闸了,你别怕,看得见我吗?”

他们俩之间隔着不到五米,范芶却觉得那声音好像跨过了一光年那么远,落进耳朵里都沾着灰似的,显得格外不真切。

她试图回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轻轻地咳嗽一下,血腥味就在喉咙口弥漫开来。

又是那种大团大团的黑暗,逼得人无路可退。

她花了点时间才让自己说出话来:“你在哪儿?”

何源之三两步走到她身前,黑暗中分辨不清那人的神色,却能鲜明地感觉到她的紧张,就像一截枯萎的树桩子,木木地扎在那里,剥离了人类的鲜活,一点生气也没有了。

在范芶的人生里,何源之本来是一个没有名字的过客,甚至都不算是个美丽的错误,而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有一个很长的故事,那天范芶犹犹豫豫地在走廊上叫住他,他看着玻璃幕墙外正好的阳光想,他终于有机会说了。

何源之感受着掌心下颤抖的身躯,心底有个声音厉声问,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凭什么这一式两份的悲伤要统统堆到他身上?

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何源之从回忆里脱身出来,揽过她的肩膀,定了定神,俯身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哭,不要怕,跟着我。”

范芶抬了抬头,没有神采的眼睛如同暗沉的玉,踏在台阶上的动作犹疑得就像误入他人领地的羊羔。

小美人鱼那刀尖上的舞蹈原来不是骗人的,她想,她一定也痛得想尖叫。

七楼亮着灯,范芶脚一软,就要直直地跪下去,何源之整颗心都悬在她身上,眼疾手快地搀住了她。

透过薄薄的衬衫,何源之才发现不到三十米的路上,她出了一身冷汗。

范芶坐私家车从来不关车窗,无论三伏天还是数九寒冬,四人座的轿车太过狭小,她做不到。

何源之开了一辆商务suv,加宽加长的型号,挂着宁神用的香囊。

范芶抿着唇,海滨城市五月的夜风尚算宜人,说出口的话很快就散在风里,像讲一个久远的毫不相干的故事:“我是在车上知道他们俩离婚的消息的,我爸妈。初三的时候吧,我爸特地开车来学校接的我。我是托人进的学校,房子离得挺远的,因为我这个毛病,我们家特地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就为了让我不用坐车回家。你知道什么叫学区房吗?在国内,好学校只有住在附近的人才能上,所以租金特别贵。我好几次听到我妈跟我爸抱怨,说他们俩一半的工资都搭进去了,可是她从来没在我面前说,我也就没当回事。”

他这些话用英语翻译起来不太地道,何源之听得一知半解,只好告诉她可以用中文诉说给自己听。

“她的公司离学校很远,她做的是基层主管,底下的人要管的住,上面的事要办的好,忙得心力交瘁,每天回家饭都没力气做。我爸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天天揪着这个和她吵,说她不顾家,不知道在干嘛,叫她辞职算了。”

范芶顿了顿,目光拉出一条平直的线,空空洞洞地映着远处火树银花不夜天:“他整天疑神疑鬼,觉得我妈肯定是有了外遇,控制欲变得越来越强,我妈晚半个小时回家他能嚷一宿,后来我妈终于受不了了,两个人就开始玩命似的打,有时候我在夜里都能听到摔东西的声音。”

讲到这里,何源之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一黯,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知道故事的走向了。

范芶轻轻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再后来有人给我寄了个包裹,我妈平时是不碰我的东西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东西,她就是拆了,你猜是什么?”

她的笑容变得很戏谑:“一沓相片,是我爸和一个女人的。在我爸的车里,那个女的靠在他身上,两个人都在笑。她性子那么烈,收拾了东西就走了,一句解释也不听,离婚手续是他们约出去办的,我问大人她去哪儿了,谁也不跟我说。”

“我小时候他们多好啊,最后,也不知道是输给了什么。”范芶看了一眼何源之,仿佛画在嘴角上的僵硬笑容里有种尘埃落定般的意味。

有时候残忍不过是懂得以后的慈悲。

是输给了什么呢?

suv无声无息地滑进夜色,稳稳地停在范芶家门口。

范芶从来没说过自己住在哪儿,也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女孩道谢之后打开车门就走,何源之紧紧地抓着方向盘,青筋突突地跳,他深呼吸了一下,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波澜不惊一点:“我过几天就回美国了,公司给我办的告别酒会,你会来吧?”

范芶的背影轻轻地晃了一下,像站不稳似的,头也不回地说:“一定,你可是我的第一个‘大客户’。”

何源之闻言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从驾驶座下来,认真地喊,好像他们是一对踏入毕业季的高中恋人:“要好好看医生,早点好起来。”

楼道的声控灯被他这一嗓子喊亮了,她的背影笼在一团暖黄色的光晕中,温柔得惊人。

她抬起右手向身后扬了扬,消失在楼梯转角。

何源之跟家里长辈打了个电话,大意是我要回国不让回就不干了,不出意料地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然后何源之的外公简明扼要地表明了立场,大意是分公司那边最近的两个项目做不完你就等着给老子滚蛋吧。

于是何源之又在国内耽搁了小半个月,范芶依旧被捆在他身边,只不过如今乐得清闲,只剩下数独游戏了。

何源之仗着电脑的遮挡肆无忌惮地偷看沙发上的某个女孩,范芶咬着手,正抓心挠肺地填着一小块九宫格。

什么时候发现喜欢上她的,何源之也不记得了。九岁的时候跟着爸妈来中国做生意,在游乐园里看到那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子,听说在鬼屋带了一整个下午,却不哭不闹,抱着一个乖巧的娃娃,格外引人注意。

当时的他不会说中文,也只是多看了她一眼。

但他一直都记得那场霓虹灯下的惊鸿一瞥。

之后何源之回到美国,校园里满地都是热情奔放的金发女孩,他第一个想起来却是那双清澈得见底的眼睛和那张极具东方色彩的稚嫩的脸,他少年时代的幻想。

等他意识到这份难言的情感的时候,他已经登上了回到星洲的客机。

他零零散散地参与了范芶的青春期,那些静静伫立着窥视着的岁月,欢喜是他的欢喜,忧愁是他的忧愁,何源之现在想起来也会忍不住自嘲一句情深不易。

仓央嘉措有一首诗说,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里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这样绵密悠长的感情,这一辈子也许都不会再有了。

其实也不是太坏,起码他获得了一个翻篇的机会。

何源之的告别酒会和他来时一样隆重,范芶躲在角落里吃小蛋糕,他跟个太阳似的走过来,粘着全场的目光,范芶恨不得一棒槌把他敲出银河系,可惜还是明面上还得继续笑。

“初见的时候感冒了,给我个机会,弥补一下吧?”何源之递来修长漂亮的手,露出成年人进退有度的调笑,优雅和风度一样不落。

如果可以选择一生中的一个时刻永远停留,何源之会选择朝她伸出手的时候。

窗外是六月炽烈的阳光,永不停歇的蝉鸣,苍翠逼人的行道树。

他们会有更多的故事的。

他微微笑起来,默默地想道。

苏飞刚下飞机,一通电话就急吼吼地打了进来,对面是个年轻的女声,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是卢先生吗?”

苏飞一个“yes”噎在喉咙里,对方已经径直讲了下去:“我们派去接你的车遇上了堵车,你恐怕要自行前往公司了,地址在你的手机信息里。当然,费用公司会全额报销的。”

大有“我压根没指望你回答就走个过场”的意思。

她稍微停了一下,像是在给他一点理解的时间,接着礼貌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呃……”苏飞抓了抓脑袋,被这姑娘快得像乌兹微冲的语速弄得云里雾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能再重复一次吗?”

然后有点怂的一把将手机塞进范芶的怀里。

范芶无奈地放到耳边,双方都是办事很有效率的人,三言两语就接洽完毕了。

然后利索地招来出租,嘱咐司机避开堵车路段,准确地报出地址。

苏飞看得目瞪口呆。

“苏先生,等见过公司的高层以后我们应该就会前往俱乐部了,别太担心,用不了多久。”或许是身处美帝的缘故,范芶对着说话也不自觉地变成了文绉绉的翻译腔。

“别吧,我来这拍个广告又不是接见美国总统。”苏飞逮住身边这个唯一能听得懂人话的“高中同学”一顿吐槽。

范芶心里腹诽你可得先知道白宫在什么地方啊。

范芶就职的公司不久前推出了今年主打的机械键盘,研发部在许多部分使用了目前最前沿的技术,她作为内部员工有幸摸了两把新键盘,使用感那没话说,绝对是职业联赛级别的,这也直接导致了价奇高,销售对象主要瞄准的是二十五岁左右经济独立购买欲强的游戏爱好者,最好的代言人无疑是各大战队的明星选手。

这算得上今年最重要的企划,总公司希望在美国和中国两个片区一起推行,苏飞作为国内区负责人,营销部请他来拍摄广告片。

好巧不巧,她的心理医生夏晶语和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范芶前去就诊时偶尔会看见他,她当然知道苏飞,于是更加好奇,然而问起两个人的关系时说话一向条分缕析的夏晶语却总是含糊其辞,她也不好再深究,不过一来二去,勉强算是点头之交。

范芶这两年把英语重新捡起来修了一遍,拿到了口译的证书,外派的时候被苏飞拎了出来。

她楞了一下,婉拒的话有一箩筐,什么刚过考试经验不足,什么术业有专攻,什么资历浅能力差,一个个扎实得要命,没人会说她不知好歹,可是她最后一个也没挑,只是若无其事地对经理说:“您放心好了。”

人是不能不说一点谎的,她想。

她坐在公交车上,隧道里的风仍旧带着灰尘气,很凉,让她多少平静了一点,橘色的隧道灯照过来又离去,像幕斑驳的皮影戏。

想他吗?

想啊。

他以为他藏得多么完美,还不是被她发现了。

范芶很早就发现了何源之,因为就算是他不打算引人注目,那种礼貌又疏离的处变不惊的气质在这里已经足够打眼。

何源之根本不知道路边有多少少女投去羞涩的一眼。

他是那种穿着白衬衫往树荫底下一站就能让夏天清凉起来的人。

何源之起先坐在学校对面的刨冰店里,范芶在那里碰上了他一次。何源之和她擦肩而过时仓皇的样子她暗地里笑了很久,之后才知道他替自己结了红豆冰的帐,从此以后这家店她没再付过一次钱。

后来他换了方式,范芶回家的路上会停一辆轿车,何源之坐在后座上,看她从长街这一头走向那一头,然后就静静地调头离开。

范芶多少猜到了一点他的身份和来意,但她不愿意去细想这些东西,如果何源之觉得这算是补偿,那就算吧。

那时候公交车上的那双手,范芶真没有猜到是他,总觉得他不会做出这种事,他从来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好像没有一点情绪,哪怕心里翻天覆地他也羞于表达一分一毫。

她在黑暗中磕碰,何源之那样看着他,好像一位悲悯的神明。

何源之是对的,语言如此苍白无力,只剩下那双静静的润物无声的眼睛。

范芶曾经尝试着去描绘她对何源之的感情却不得要领,只是想起他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句,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故乡。

总公司有个语速奇快的妹子叫蔚蓝,金发的混血儿,既有南欧人撩天撩地撩宇宙的热情,又深受美帝精英文化的荼毒,工作时雷厉风行,下了班立马就挑着大波浪笑靥如花地问:“美女,有兴趣请我喝一杯吗?”

范芶不止一次地怀疑她有某些不正常的取向。

“抱歉,我,我还有工作……”

“现在是下班时间。”蔚蓝相当不满。

范芶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蔚蓝的自尊心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气鼓鼓地说:“喂,你就不想和我有点故事?”

“可我有喜欢的人了。”范芶无奈的摊手。

这时,何源之恰好从门外走过。

她突然有点心虚。

而蔚蓝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笑得欢乐,“那你现在是要跟我去喝一杯呢,还是想呆在这里?”

范芶不想现在就跟何源之独处,简直如蒙大赦,忙不迭答应。

她没有看到的是,蔚蓝走之前,送给何源之一个潇洒的飞吻,转头钻进出租车:“你的小女朋友我拐走了哟!”

何源之一直是淡淡的,带着一点温柔一点纵容地笑着,进退有度,目送她们离开神情也不变。

只是他不受控制地浮想起蔚蓝离开时牵着她的手,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

他今天看见范芶出现在公司里,一错不错地盯了那个背影很久,文件夹差点从手里掉下来了,才敢问别人一句:“那个女人是来做什么的?”

助理不明所以地跟他说那是陪卢暄来拍宣传片的翻译,不会留多久。

走廊尽头的范芶侧了侧身给赶会议的人让路,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脸上,使得她纤柔的脸庞更加柔美。

那一瞬间何源之就知道,这一篇,这辈子恐怕都翻不过去了。

不像是当初冒冒失失还带有学生气的人了,怎么样都好看。

直到她和蔚蓝联手摆了他一道,何源之才发现她一点也没变。

蔚蓝他是知道的,常年混迹各大夜店。

他偶尔也会去,他风度好气质佳,又爱一言不发地喝酒,自然而然地就让人脑补出情场失意的翩翩佳公子形象,来搭讪的美女不在少数,何源之这方面的神经比较粗,拒绝的话往往过于直白,好朋友最见不得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一个个如丧考妣般黯然离去,每次都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何源之这么一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点太呛人了。

范芶喝不惯洋酒,没一会儿就有些微醺,昏昏沉沉地点着脑袋,笑得露出八颗小白牙。

何源之一进来就看见范芶仰着脸对过路的猛男没心没肺地笑,一口老血郁在喉咙里,他到底是按照千年蓝血养出来的,哪怕生气也优雅得像一幅画,眉间一点昭昭然的薄怒,唇角紧绷,一把接住摇摇欲坠的醉鬼:“你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也很受欢迎啊。”范芶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委屈地瘪了瘪嘴,“他们都很喜欢我的样子。”

何源之脊背一僵。

偏偏蔚蓝还感叹:“我是该换换口味了,亚洲女孩真是可爱!”

何源之轻轻地看了她一眼,她不由举双手投降:“好吧,是我的错,别生气,她现在可什么事都没有!”然后目送着他直接抱起她离开而气得跳脚,“喂,你这就带她走了啊?”

“酒吧对他的小女朋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始终冷眼旁观的朋友这时打了个哈欠,“情侣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

“哈?”蔚蓝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不用猜也知道的剧情,女孩郁郁寡欢喝得烂醉,男人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然后滚滚床单交流一下。明天早上要么摊牌,原来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皆大欢喜,要么女孩羞愤难当拒不见面,男人苦追抱得美人归,皆大欢喜。”朋友冷笑着撇撇嘴,深谙这种霸道总裁文的套路。

“唔,是这样的吗?”蔚蓝不太能够明白,故事不应该在睡一觉之后就结束了吗?

“何源之真的会带她去酒店?”他看起来一向很冷淡的样子,蔚蓝暗想。

朋友的语气却变得讳莫如深:“不,我猜他会带她回家。”

“为什么?”

“因为太喜欢了,喜欢到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放在酒店未免太没有诚意了,那可是将来要绑在身边的人。”朋友状似无意地笑了笑,眼睛里一点点寂寞和羡艳转瞬即逝,“她是他的眼中星。”

范芶刚出酒吧就吐了何源之一身,明明舌头都快捋不直了,硬是要抓着他一顿吐槽:“怎么会有人喜欢何源之啊?啊?这种温吞的男人最讨厌了。”

醉鬼愤愤不平地揪住他的领子:“你说她们是不是傻啊?”

何源之配合地点点头,随手扶住就要往下倒的女孩。

范芶的下巴磕在他的肩上,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没头没尾的一句:“是啦!他是很有钱啦!”

男人闻言失笑,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范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整个人缩进她的怀里,简直把人当成床板似的折腾:“脾气,脾气也不错,很温柔,还很体贴……”

说到这里,脑筋才忽然转过来,想起了自己此前的观点,她悻悻地住了嘴,委屈地眨了眨眼,为这一番自相矛盾的理论懊恼万分。

如果不是范芶喝醉了,何源之也许永远也听不到这样的盛赞。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了,很少再为轻飘飘的一句话浪费感情,然而此刻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笑意,一颗心变得柔软而又丰盈。

她的肩膀抵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搭着他的腰,是一种全然交付的姿态。

何源之忽然心情大好,身上搭着个不省人事的醉鬼走路都带起风来。

他的司机看到了,想帮他一把,他摆摆手,一个人把她抱进了后座。

范芶彻底睡死过去了,半长的头发垂下来,掩住大半张脸。何源之盯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拨开她的头发,轻轻地往两边分好,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太过小心翼翼,俨然是个收藏家对待古画的神情,自己也觉得有些露骨了,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脸颊微微发烫。

关于替心上人拨头发,村上春树说过:“如果我爱你,而你也正巧的爱我。你头发乱了时候,我会笑笑的替你拨一拨,然后,手还留恋的在你发上多待几秒。但是,如果我爱你,而你不巧的不爱我。你头发乱了,我只会轻轻的告诉你,你头发乱了喔。”

那么,按照村上春树的论调,他任性地违反逻辑倒推回去——范芶应当正巧的爱他。

范芶一直睡到天光大亮,如果不是何源之,大概已经被卢暄告状告到上面勒令开除了。

你男朋友是总裁了不起哦。

何源之当然是不会做早饭的,下楼买了黑咖啡和全麦面包,给她的是低脂牛奶,正宗的美式没滋没味早餐。

何源之其实不知道她爱不爱喝牛奶,只是长相先入为主,直觉她是喜欢的。

不巧正中红心。

而范芶这厢睡眼朦胧间看到床头柜摆了牛奶面包,瞬间被吓醒了。

单身这么些年,田螺姑娘的故事她才不信。

清醒过来再一看,何源之就坐在两步之外的沙发椅上看平板。

这下了不得,范芶连忙爬起来抓过手机瞄了一眼,顿时呆若木鸡,在床上僵坐了半天,没头没脑地问他:“我要是现在被开除了,回国的机票能报销吗?”

何源之被他逗乐了,有心吓唬她,声音压低一度,执行官的感觉就出来了:“非公事目的出行一律不报。”

范芶手忙脚乱地查机票,看完脸都绿了,斟酌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去移民局,什么时候能被遣送回国?”

何源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满脸促狭的笑意:“你的签证还有好久才过期,一般这种情况移民局会认定你故意妨碍公务,先罚款再抓去思想教育。”

那我要怎么办?

宿醉之后混混沌沌的脑袋已经山穷水尽,女孩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

何源之这个人有一点最好,那就是很知道分寸,看她委屈成这样,心就软了八分,放缓了语气,慢条斯理,极尽温柔:“营销部的电话是我接的。蔚蓝去救场了。你不会被开除的。”

范芶先是明白过来被人耍了,不等生气,又想起来承了这个人天大的情,嘴唇开开合合,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憋出来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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