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 第5节
跟她这个人在手术室里的状态一眼,干净,纯粹……冷静到发疯。
刘柳看着专注的蒲晨来。
平时不说话的时候倒也是又和气又温柔的……
五小时四十分钟之后,蒲晨来结束了手术。
“傅瑜,收尾。”她长出了一口气。“谢谢大家。辛苦了。”
她说完,才看了一眼观摩室。里头空无一人。
“鬼一样,来去无踪。”刘柳念了一句,也不看看蒲晨来。
蒲晨来没什么表情,转身走出了手术室。
拉下口罩和帽子时手指碰到了左半边脸,疼得她嘴角一抽。立时反应过来,就想叫傅瑜来替她跟病人家属去交代一下手术结果,可等候区坐着的人看到她出来,立时安静下来,家属也早就迫不及待,马上围了过来。她只好顶着红肿的伤痕站在家属的面前,一边解释,一边又把口罩挂回去——金水菱智的父母和外公外婆听她说手术成功、菱智要先转到 picu观察,都松了口气,金家外公先落了泪,外婆握着晨来的手,腿不由自主地一软。
晨来急忙架住她。
“外婆别太担心。之前我有跟你们沟通,虽然事发突然,情况也没有超出我们的估计……手术过程挺顺利的。主动脉瘤已经安全剥离,右心室心脏膜瓣也成功做了替换……”她一向不会安慰病人家属,除了清楚地交代手术过程和病人情况,很少能说出好听些的话来令家属能更放心些。她放慢语速,将复杂地手术尽量用他们能听得懂的语言解释了一遍。
金家两代四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晨来。蒲医生嘴里说出来的那些专业术语,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毕竟菱智从出生到现在,无数次进出医院。这一次,这些术语终于听起来没有那么沉重了。
晨来看到他们表情的变化,点点头,说:“菱智醒过来还要一阵子,你们不如先去吃点东西。”
“我们等看看她再去。蒲医生,辛苦了。今天要不是蒲医生您,菱智可能已经……”
“菱智是我的病人。我无论如何都会尽力的。”蒲晨来说。
然后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向电梯走去。
走廊上有三三两两或站或坐在一起等候手术结束的家属,见晨来经过,悄悄地交头接耳。发觉这样肆意打量的目光和窃窃私议并不令人舒服,不过她可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没那个心思,也没那个多余的精力了——连续工作超过四十小时了,能撑到这会儿还站得稳,一半原因是先天身体条件就不错,一半靠她强大的意志力。
她一路走着,不时停下来看看其他的手术室的情况。
她进手术室之前,所有的手术室都在使用中,这是极为罕见的情况。此时已经有三分之一手术室空了出来……不知道莫教授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她拉下口罩,透口气,就看到神经外科的巩教授跟助手一道匆匆赶过来,忙往旁边避了避。本以为巩教授赶着去动手术无暇他顾,不料巩教授看见了她,特地慢下脚步跟她说:“小蒲刚才手术做得非常漂亮。干得好!”
“谢谢巩教授。”晨来勉强笑笑。脸上肌肉扯痛。这会儿伤处都肿起来了,她的脸应该很难看。巩教授表情严肃,说完话,继续跟助手交代着什么,匆匆走过去了。
晨来缓过一口气来,这才觉得身上湿黏黏的很难受。她抓下汗湿的帽子,去更衣室换衣服,推门就见神经外科的彭思远坐在那里,脸色发白。见她进来,彭思远动都没动。晨来看她手术服已经湿了大半,回手接了两杯水,放在她手边一杯,自己拿了一杯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她也动都不想动。
平常彭思远也是个内向安静的人。两人两年前一起进这家医院的,刚来时培训学习都被安排在一起,算是比较熟悉,可交往也仅限于此。
晨来摸出手机来看了看,打算喝杯水换了衣服就出去。
这时候彭思远拿起水杯来喝光了,把空杯子举起来,朝她晃了晃。
晨来接过杯子,问:“要不要吃点儿什么?”她瞄了眼台子上,除了香肠就是方便面,幸好还有几包饼干和两个月饼。可说实话,人一旦累到极点,对着这些东西往往毫无食欲。
彭思远摇摇头,又喝光这一大杯,好像缓过来一点,但一双眼睛还是无神。
晨来换下手术服,看彭思远这样子,又问:“你怎么样?还可以吗?”
彭思远点了下头。“听说你……”她抬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又惹事了。”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1-29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六)
尼卡2021-01-30
“好事儿就没这么快让人知道。”晨来不大在意,也不想细讲。
“刚才听她们在这闲聊的。”彭思远说,指了一下左右的长椅,仿佛上面都坐着同事。
“你呢?病人没下手术台?”晨来问。
彭思远“嗯”了一声。“六岁的小男孩。锤子敲在这里……”她又抬手比划了一下位置。
晨来不出声了。彭思远也不出声了。
呼叫器在口袋里震动,彭思远拿起来看看,目光有点呆滞。
晨来经过她身边,抬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离开了更衣室。
电梯来了,她走进了轿厢。里面已经有两位外科的年轻同事。她一进来,两位年轻医生停止了交谈,看看她,并没有跟她打招呼。
她认出来,这是莫道生的两个学生。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她站了片刻,靠在了轿厢壁上。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腿就没有那么酸了。电梯到 8 楼停下,两位年轻医生走了出去。她这才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脸——还好,比想象的情况要好一些,并没有肿到变形……电梯继续上行到 16 楼,她走出轿厢。
16 楼是儿科重症病房。她的几个危重小病人都在这里住院。
她走到护士站,还没开口,值班护士就吃惊地说:“蒲医生,你这是刚下手术吧?还不去休息?有状况我们会呼叫赵医生的。”
“晚上是心扉的班啊?”蒲晨来扶着护士站的台子,定定神才问:“3 床和 8 怎么样?”
“稳定。您就这么不放心?早上查过房,下班之前又来了一次。这会儿瞧您累得眼都要睁不开了,还来。”值班护士轻声笑问。
晨来嘴角动了动,没出声。
“您这脸是怎么了?是不是太困了撞门上了?”另一位值班护士过来,看着晨来。“您这可怎么好哦……也不太好上药,会辣眼睛。”她说着话,刚好病房里有呼叫,匆匆忙忙走了。
蒲晨来猜她们一定忙得没空闲聊,不然也该听说手术室那边发生的“惨案”了……她微微一笑,牵动了红肿的半边脸,忍住没吸溜一口凉气,说:“我去病房看看,等会儿就回去了。”
她说着跟护士点点头,往病房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快过节了到底原因,病房里虽然看起来跟平时无异,却显得清静了许多。
她照习惯逐个查看病人。有的情况好些,她略站站看看数据和体征就走,只重点查看了两个重症病童,确认如值班护士所说状态稳定,才放心地走出病房。隔着玻璃窗她回头看了眼——8 床病童的家长今晚没有陪床。孩子已经病了很久,如果不能等到合适的心脏进行移植,凶多吉少……和金水菱智一样,这孩子也来自山区的贫困家庭。到目前为止医疗费已经很高昂,再继续下去……不堪重负。
晨来觉得鼻梁骨疼,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口咬在了那里。
她看看表,快八点了。
好好睡一个长觉的计划是泡汤了,把手上论文推进几千字的愿望也成了泡影……不过怎么也得把刚做完的这几台手术日志写好,长假回来之后那个疑难病例讨论会,她要发言。
“蒲医生,蒲医生!”
晨来往护士站一看,见值班护士在那边冲她招手。她疾步走过去。“哪个床?”
“不是病人,是院办来电话问您在不在这儿。他们打您的手机打不通,正着急呢。说是在的话让您马上过去一趟,那边等你开个会。不过可没说是什么事。”护士轻声说。
蒲晨来摸了摸身上,掏出手机来一看,已经没电了。“我马上去。谢谢你啊。”
护士看看她,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备用充电宝来给她,“赶紧开机吧。找您的都是急事儿。何主任电话里声儿都变了。”
晨来又和护士交代了几句才往外走。
院长办公室在行政楼。她要过去,得转好几栋楼,还要穿过一条长长的玻璃走廊。
这么长的路,只在脑海中走一遍都觉得辛苦,别提现在想不用想就知道那里等着她的是什么了。
她抬手揉揉耳后。
等电梯的时候,她手抄在口袋里。因为在充电,手机有点热,这让她冰凉的手有了一点暖意,不由得手就攥住了手机……她想自己应该准备好一套说辞,怎么去应付院办里等待着她的暴风骤雨。
可应该是太累了的缘故,她的大脑这会儿有点宕机。
她闭上眼睛。有那个力气想那些没用的,还不如趁这会儿工夫休息下……
电梯一路下行,发出嗡嗡的声响,节奏很能催眠,不一会儿工夫,晨来几乎已经睡着。轿厢门一开,她一机灵,清醒过来,勉强睁开眼,打了个哈欠。进来的人看到她的样子,不禁一笑。晨来抬手遮住嘴巴,说了声抱歉。这人礼貌地点了点头,又一笑,转身站在了靠门边的位置。
晨来吸着鼻子,揉了揉、接着又拍了拍脸。拍到伤处,疼得钻心,人就清醒了许多。
“是不是太辛苦了?”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晨来听见这句话,微微一怔,抬眼看着面前这个人。片刻之后,她才发现原来是自己误会了,人家正在讲电话……幸而,她已经到了嘴边的那句“是啊太辛苦了”没有说出口。
她轻轻抿了下干巴巴的嘴唇,重新打量了下眼前这人。
因为他是背对着她,看不到正脸,但身高腿长,肩宽臂直,将一身考究的西装撑得体面又好看,不必看面容,已觉得气韵不俗。此时他笑吟吟地说着什么,嗓音竟更有魅力……嗓音这样好听,样子一定不会难看吧。
她忽然有点好笑。
也许今天太累了,累到神志不清,怎么会对陌生人忽然有了遐想呢……她这么想着,转眼盯着那个不断变化的红色数字,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此时灵魂出窍了……电梯停了下来。
门打开,这人略侧了下身,非常有风度地请晨来先走。
就是这一侧身的工夫,晨来看清了他的脸。
她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险些就要抬手去拉他的手了,却在看到他眼中的笑意时,硬生生刹住了动作。
她走出轿厢,这人随后出来,从她身边经过,像一阵风似的,迅速走远。
她心砰砰跳得急,想跟上去,耳边却像是有人在大声喊她,晨来晨来……她睁大眼,再仔细些看,视野中已经没有那个身影,空旷的大厅里只有寥寥无几的人在走动,个个儿都像是在沙漠中跋涉了很久找不到水源的骆驼,面色枯槁、眼神呆滞。
她深吸了口气,再看,这些骆驼都不见了。
她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发现自己口干舌燥。
“晨来?你怎么了?”遇蕤蕤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
她瞪着他,心跳像突然停止了。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七)
尼卡2021-01-31
“晨来?”遇蕤蕤靠近一点儿。“你没事吧?”
晨来突然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遇蕤蕤前襟的口袋。一排笔帽攥在手心里。衣襟上“遇蕤蕤”三个字清楚地闯进眼睛里来。
“哦哟!你脸伤成这样啦?”遇蕤蕤声量抬高了。他嘴里叽里咕噜地一连串说了好几句什么出来,晨来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只是看着他的脸,攥着那一把笔帽,喉咙里像是有什么等着冲出来,就是冲不出来……遇蕤蕤看她这样,愣了下,问:“撞邪了?”
他说着,目光往四下里扫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不是。”晨来松开手。
“那是遇见变态了?”遇蕤蕤又问。“打残了没有?没有的话我帮你补两下。”
晨来知道他开玩笑,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蕤蕤几步把她扯到一边的饮水处,抽了只纸杯接水,看她一眼。
看她脸上的伤,也悄悄留意她的眼神。
这种有点散乱的眼神,他不是没见过,只是,也很久没有见过了……他把水杯递过去,说:“快点喝口水。”
晨来一口气喝下去,再看遇蕤蕤,已经知道这就是遇蕤蕤。
她结结实实松了口气。
“不好意思。刚才……”她说着,停下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掏出来一看又是下午的那个陌生号码,马上拒接,并且把它加入了黑名单。在平常这是动动手指就能瞬间完成的动作,这会儿她却点了几下都没能操作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