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陶氏那里对谢缜的呼唤仿若未闻,依旧埋头前行,谢缜便两步追上去,拉住她的胳膊,“青青……”话音未落,陶氏像是触到沸汤一般,猛然扬手,狠狠将谢缜的手甩开。
转头看过来,陶氏的脸上全是冷淡,夹杂着厌恶。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净的帕子,轻轻擦了擦谢缜碰过的衣裳。隔着十几步的距离,谢璇看不到谢缜背对着的表情,只发现他的脊背有些僵硬,那一双拳头已悄然握了起来。
陶氏并没有看谢缜,只是越过他看向谢璇的马车,像是在猜度马车里的人是谁。
“青青,是璇璇来了。”谢缜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涩涩的声音自喉咙里挤出来,他甚至没有勇气再去看陶氏的眼睛——曾经的温柔尽数化作冷淡,她那样厌恶的看着他,仿佛他是个肮脏至极的人。
陶氏的目光便黏在了车上,声音依旧是冷淡的,“是璇璇?”
“她有些东西要送给你。”
陶氏嗤笑了一声,浑身的冷淡依旧,只是嘲弄般看向谢缜,唇角挑起冷笑,“十年了谢缜,你还是这样。璇璇一个十岁的姑娘,都比你强太多!”谢璇目下对她是什么态度,陶氏心知肚明。初见时那份积攒着的怨意虽已消去,但母女间隔阂依旧,还没到会主动给她送礼的地步,谢缜这个借口未免太拙劣。
也更显出他的怯懦。
她当年到底是有多傻,才会只看到他的温柔,而全然忽视了种种缺点?
懒得再看谢缜一眼,陶氏将拂尘搭在臂弯,缓步朝谢璇的马车走过来。
越过谢缜的时候,她脸上的嘲弄渐渐淡去,又回到了平常冲淡温和的玉虚散人。渐渐靠近车厢,陶氏自那侧脸的缝隙里看到了谢璇的脸,忍不住几步上前,低声道:“璇璇?”
谢璇依旧坐在马车里,看着谢缜又朝陶氏追了过来,便道:“我只是来带路的,外面太冷,我到那边的精舍里等着。”随即收紧了身上的披风,跳下车厢,独自往道旁的精舍里去了。
这精舍原本就是供人随意停歇,此时山中无人,倒便宜了谢璇,就着炉火烤了会儿,她正想转身到窗边去瞧瞧外面的情形,就见门帘一掀,有个人影闪了近来。
“玉玠哥哥?”谢璇诧异的看着来人,忘了将手炉装入锦袋,发觉太烫时才吃痛松手。对面韩玠迅捷赶来,躬身接住掉到一半的手炉,帮谢璇装好了,才塞到她怀里,低头问道:“很意外么?”
谢璇转过头去,“你来做什么。”
“进香。”韩玠说得理直气壮。
“这么巧。”谢璇瞅着他身上的墨色披风,才不信他有这个闲心来进香。
“嗯,很巧。”韩玠微微勾唇,随她走到窗边,透过虚掩的窗扇,可以看到外面陶氏和谢缜还在对峙。陶氏的脊背挺得笔直,目光落向远处的山峰,像是根本不愿多看谢缜一眼。
而在她的背后,谢缜则略有些局促似的,正在说什么。
谢谢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却能感受到其中的冷淡紧绷。她忽然觉得尴尬,偏头看向韩玠,“玉玠哥哥已经进过香了吧,怎么还不回去?”
“等你一块回。山间雪滑,我不放心。”
“对了——”谢谢猛然想起什么,自袖中取出先前韩玠送来的短刀,抬臂递了过去,“这个东西我不能收,还请玉玠哥哥收回。”
精致的短刀托在她的掌心,韩玠有一瞬的惊喜,“你一直随身带着?”
“是啊,这样一见了你,就能物归原主。”谢璇笑了笑,无视了韩玠眼中瞬间熄灭的喜悦,又道:“这些东西我并不喜欢,那天是芳洲不懂事,我已斥责过她了,还请玉玠哥哥往后莫再为难她。”见韩玠不接,便将短刀放在窗台,转身欲走。
韩玠猛然握住她的手臂,躬身盯着她,“就这么讨厌我?”
“不是讨厌,只是不想收这样的礼物,玉玠哥哥,我感激你的好意,但你实在不必如此。”谢璇咬了咬唇,瞧向窗外时,就见陶氏已向这边走来,而谢缜还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谢璇轻轻拉开了韩玠的手臂,“我有话跟玉虚散人说,玉玠哥哥能否先回去?”
“我在外面等你。”韩玠沉声,略微僵硬的拿起窗台上的短刀,掀帘出了精舍。
外头寒风凛冽,韩玠并未去打搅谢缜,而是拐个弯,回到了精舍后的骏马旁边。今日原本是去赴宴,途中见到谢府的马车,怕谢璇碰见意外才尾随而来,没想到话都没说几句,却收到了她退回的短刀。
她就这么讨厌他么?
韩玠握着短刀,抚马苦笑。
也是,曾那样让她孤独绝望,有多依赖、多期待,就会有多失望、多绝情。这一切算他咎由自取,恶果自食。只是想到小姑娘冒着寒冬的冷风前来玄真观,韩玠便觉得心疼。
她到底想做什么,才会这般费心的为陶氏和谢缜牵线?
他记得前一世,谢璇可是连陶氏的名字都不肯多提一句。
看了一眼呆站在牌楼边的谢缜,韩玠无奈一笑,决定到精舍边听一次墙角。
里头果然是谢璇和陶氏在说话,十岁的姑娘声音里稍稍有点稚嫩,语气却又是非常懂事的,对着陶氏说话,也没什么波动——
“……我知道是他对不起你,也知道继续留在谢府对你来说是折磨。只是身为母亲,当真没有为我们考虑一点点吗?这十年我们如何长大,你知道吗?老夫人偏心,视我为眼中钉,父亲的样子你也看见了,根本不能指望他什么,算是我自己无能,无力改变吧。如今我只想求你一件事,请帮帮澹儿,想办法叫他能走出那些阴影,变得像个父亲的样子。”
“他以前待珺儿也很好的,我原以为他会好好照顾你们,璇璇——”陶氏声音一顿,看着谢璇下意识避开的动作,心里便是微微作痛,“当初是我考虑不周,想得太过简单。这十年是我对不住你们,该做的,我一定会做。”
“那我就等着,如果能做到,我和澹儿会感激你。”谢璇低声,转身欲走。
“璇璇。”陶氏忽然叫住了她,“珺儿和澹儿,他们都好吗?”
“他们?”谢璇一笑,轻轻挑眉看向陶氏,“如果心中挂念,何不自己去看看?”目光扫过陶氏微微垂下的眼睑,谢璇暗暗叹了口气。都是懦弱的人啊,所有的事情都藏在心里,却没有勇气去做什么,如同谢缜十年来对陶氏的逃避,若没有人在后借力,恐怕永远不会走出那一步去。
甚至如同,她最初重生时对韩玠的逃避。
出得精舍,谢缜还是木木的站在牌楼旁边,谢璇便踩着矮凳进了车厢。
谢缜仿佛是听到了动静,往这边看了看,便慢慢走过来。
车厢里,谢璇瞧着那一堆完好封着的礼物,掀帘望外,“爹,她不愿意收啊?”
“璇璇,不如你……”谢缜抬头看她,话音未落就被谢璇打断——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可不敢插手。”小姑娘脖子一缩,又躲回车厢里去了。反正她所求的只是逼着谢缜走出阴霾、正视过去,让陶氏帮着改变谢缜,打压罗氏。
至于谢缜是否在陶氏面前吃瘪被拒,那是他种下的果,她管不着。
马车慢慢的沿原路返回,谢缜垂头丧气的骑马跟在后头,而在几十步开外,韩玠也骑马慢慢跟着,目光锁在谢璇的车厢上。
她这样封锁内心将他拒于门外,独自背负前世的沉痛记忆,独自为了家人谋划费力,想来便叫人觉得心疼。
历尽痛苦寻得重来的机会,他可不希望小姑娘被过去的记忆折磨,活得更苦更累。他所求的,是让她高高兴兴、安稳顺畅啊!
韩玠目光微沉,心里渐渐有些动摇。
棠梨院里再次闹翻了天。
谢璇跟在谢缜的后面,走近棠梨院时隐约能听到谢玥的哭声。她觉得诧异,待走到棠梨院门口,就被眼前的情形给惊呆了——
罗氏褪去钗簪,只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屈膝跪在门口冰冷的石板上。她的身后依次跪着身边伺候的妈妈和丫鬟们,再往后,棠梨院里所有的丫鬟婆子都跪在那里,除了不见谢珺身边的丫鬟外,连芳洲、木叶等人都一脸不情愿的跪在那里。
而谢玥则孤身坐在正屋的门口,正嘤嘤哭泣,她的旁边是谢老夫人和伺候她的丫鬟婆子。
这会儿正是隆冬日暮,冷风掠过地面,那青石板本就冰寒入骨,屈膝跪在上面,可不就要跪出病了?
谢璇不在乎罗氏怎样折腾,但她凭什么让芳洲等人也跟着受罪?
她朝芳洲递个眼色,是叫她起身离开的意思,芳洲却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偷偷的努嘴指向后面的谢老夫人,再偷偷朝谢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谢缜倒是没注意到这些小动作,他第一眼自然是被罗氏惊到了,待见到谢老夫人,便忽视了乌压压跪着的人,上前道:“大冷天的。母亲怎么过来了?”
“大冷天的你能往城外道观里跑,我怎么就不能过来了?”谢老夫人寒着脸,指了指罗氏,“她虽说有诸多不是,好歹也是你棠梨院里的正头夫人,掉了她的脸面,你难道脸上也有光?外头的那些野猫狐兔,走了就走了,你还惦记着做什么!”
“儿子只是去进香,母亲说的是哪里话?”谢缜躬身,看了罗氏一眼,目中隐然生怒,“提到脸面,如今这样才更叫人笑话。”
“我也这么说,可她执意要跪,说是向你请罪,我也拦不住。”谢老夫人看一眼罗氏的背影,目中有浓浓的不悦,“咱们恒国公府也是京城里有头脸的人家,你们只管这样闹,传出去像什么话。今儿我只朝你吩咐一句,走了的人早已跟咱们府上无关,决不许你再惦记!罗氏这里,连我的话都敢违拗了,你也该好好管管!”
谢璇目瞪口呆的看着谢老夫人,没想到向来偏心的她居然会这样说罗氏,放在以前,罗氏不是最会讨老夫人高兴的么?
对面谢老夫人说完了,不悦的瞅谢璇一眼,而后由丫鬟们搀扶着,慢慢的走了。经过罗氏身边,竟还冷哼了一声。
院门关上,便再无外人,谢玥见到谢缜后哭声倒是小了很多,这会儿已经跑到罗氏身边,想贴到她怀里去。
谢缜的脸色已是冰寒,缓步走向罗氏。
谢璇则趁着这个时机拉起芳洲她们几个,叫她们自去躲着,左右瞧了瞧,她便溜到东跨院里去了。
姐姐谢珺这会儿果然在厢房靠近院门的地方坐着,窗户开了条缝儿,必然是在听外面的动静。谢璇几步跑进去,跟她坐在火盆旁边,取了个热热的手炉抱在怀里,小声问道:“姐姐,怎么回事?”
“今早父亲一走她就闹开了,说是没脸在这院里呆,还不如死了干净。又哭又闹的折腾了半天,便有人把老夫人请来了。”谢珺冷笑了一声,“谁知道夫人铁了心,连老夫人的话都不肯听,非逼着大家跪在院里,要跟父亲请罪,老夫人气得什么似的,便坐在那儿不动,立等着父亲回来。”
谢璇瞪大了眼睛,“父亲恐怕会更生气吧?而且她这般得罪了老夫人,可不是自寻死路么!”
“谁知道呢,有些人走到了绝处,会想法子绝处逢生。有些人却不一样,就像咱们这位夫人,”谢珺微微一笑,语含讥讽,“就只会闹些幺蛾子,把自己逼到更难堪的境地。”
——既然她自寻死路,咱们且安静看戏就好。
☆、第40章 040
外面已经响起了谢缜怒气冲冲的声音,“孩子跟前,你到底想怎样!”
“府里上下,全都知道我没脸了,我也不怕闹这一回。”罗氏声音哽咽,“我知道老爷去城外是要做什么,我纵有千般不好,也生下了玥儿和泽儿,老爷怎么半点都不顾念我的感受?你这么一走,比拿巴掌打在我脸上还要难堪!”
“有事回屋说。”
“那老爷肯原谅我么?以前的事是我不对,今儿我放下所有的脸面,叫大家跪在这里请罪,只是想求老爷一句话,临近年底,咱们好好过年好么?老爷怎么惩罚我都好,只求老爷别再这么出去了……”罗氏将谢玥抱在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谢缜不为所动,冷眼将罗氏看了半天,才道:“你若想跪,就继续跪吧!”一甩衣袖,竟自出了院门,大步往书房里去了。
罗氏未料他竟会这般决绝,哭着膝行两步,瘫软在冰冷的石板上。
哀求、哭泣、柔弱、威逼……甚至今天大张旗鼓的苦肉计,几乎所有的手段都用了,原本温和软心肠的谢缜却像是变成了石头,竟半点都不为所动。他不是最为心软吗?他不是心存歉疚吗?为什么满院众人跪地哀求,他却会断然转身走开?
这半点都不像以前的谢缜!
罗氏满面泪水的看着院门,被婆子们扶回正屋的时候,已然哭不出声音。
温润谦和的谢府世子,才冠京华的年轻侍郎,她爱着的那个人有世上最温柔的声音,最多情的眼神。可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罗氏想不通,心里被刀子剐着似的,满心全是绝望。恍惚中,想起了当年母亲临终的哀叹——
多情之人最是无情,心软消去便是冷硬,一时的蜜糖其实是一世的砒霜。
那时候她不相信,现在才隐约明白了几分。
像谢缜这样的人,看着温柔多情,决绝起来却是比谁都狠。
那么现在,她该怎么办?
除夕之夜,下了很厚的一场雪。
恒国公府上下齐聚一堂,自老太爷起,到三位当家老爷和夫人,再到往下的孙子孙女们,几十号人聚得齐全,在例行的祭祖之后,便共往家宴。
因前两天棠梨院的事情悄悄的传开,席间虽没人说什么,看向罗氏的眼神毕竟不同。罗氏再厚的脸皮,经了这几次的波折之后总会有所收敛,所以席间低眉顺目,除了照常恭维谢老夫人几句,也不像平常那样欢言笑语了。
谢老夫人倒是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
儿媳妇们肯恭维她、哄着她,她便照单全收,而后随着心情给些赏赐和脸面。若是对方冷冷淡淡,她这个当婆母的也是原样奉还,才不会去照顾那点情绪。
这么一来,倒是便宜了二夫人岳氏,陪伴在谢老夫人旁边说着话儿,笑容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