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玉白番外(完)
小小在伽罗里没有姓氏, 族人更乐于称呼她为圣女大人。这个微不足道的名字,大概只有她自己固执地念着。现在多了一个会这么叫她的存在, 小小还是挺高兴的。
只可惜梵师不喜她和对方来往, 只说是个受重伤的外来者,谁知道是什么心思, 等治好了赶出去便是。
小小本来是同意的,可是有一次她好奇去看望一下,被死气包裹的男子震惊了下,忍不住一再避开众人悄悄探望。她当初瞧着是难治了些, 但以梵师地医术不至于真的治不好啊?
小小忧虑地侧面和梵师提了一句, 也没见着好转, 几番思量和观察后终于发现了病根所在——这个外来者,根本不配合治疗的!
一点也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从出生起就被告知每一条生命都有存在价值的圣女大人气呼呼地决定要让那个病人学会遵从医嘱!
*
分玉白垂着眼睛让名为梵师的女子处理完伤口,沉默地面对审视的目光。哪怕对方口里说了些什么, 也不过是从耳廓晃过一遭, 不留痕迹。
分玉白对于恶意很敏锐, 更别提这个梵师没有掩饰自己的冷漠和疏离。
等她走后不久,一群小蚂蚁哼哧哼哧地一点点从锁芯里钻出来, 填满花纹上隐藏地按钮,门悄悄地被推开。分玉白神情微动,本没什么生气的眼看过去,竟也带了一分笑意。
“我来了。”少女悄摸着低声说着, 俏生生的脸从门后露出, 步履缓慢又无声, 进来后一群小蚂蚁又哼哧哼哧帮她把门还原。
分玉白的嗓子还疼得很,这些日子里伽罗中来看他的人不少,他未曾吐出一字。现下对着带着白色羽纹轻质冠冕的小小,勉力不让自己的死寂气息影响到对方。
你来了。
他在心里悄无声息地说道。
“没想到吧!我又来了!”小小露出一个笑,端正地跪坐在床边地软垫上,表情严肃,“我上次回去查了,你问我的那个题我知道答案了!这次肯定能够答对!”
她的脸上充满了跃跃欲试和不明显的紧张。分玉白扯了扯唇角,疼痛制止了他的笑脸,低哑破碎的音调响起:“你其实……可以不用,这么执着。”
总归他的性命到了尽头,就这么死去也算是解脱。
小小坚定地摇头:“不,你答应过我的,等我哪一天能够完完整整把你的十道题答出来,你就会乖乖治疗,而不是阴奉阳违……我刚刚看见了!你又把药逼出来了!真是的!你又那个灵力怎么用在这种地方!”
分玉白知晓自己没理,也说不过对方,明智地转移话题。
“那么……今日的十题。”
“其一,何为天地灵气?”
“其二,何为月逆流华?”
“其三,……”
……
前面的九道题小小都顺顺利利答了过来,但她不敢有丝毫放松,毕竟每次都是栽在第十道身上。
“其十,何为……活着?”
“……”
“看来今天,又是我赢了。”分玉白低低地笑,被绷带包个结实的脸看不清神情。
*
那一日之后,本该至少三日来一次的少女,很长一段时间没了音讯。
分玉白以为自己至少是松了口气的,毕竟对一个没有求生之心的人来说,时时刻刻想把你从死亡悬崖边拉回来而喋喋不休的存在足够令人厌恶。
可是好像不大对。
分玉白盯着递过来的药碗,第一次伸手去接。梵师挑了下眉,再没别的变化,收拾了下物什,淡淡地:“既然你能自己喝,那以后便自己喝吧。”
人离开后房里再次陷入安静,端着药碗的男人有那么一刹那的后悔,他甚至想将药碗掷于地,忍住了没那样做。
分玉白在心里对自己道,药碗不好处理,扔在地上,不管碎没碎,总归会引人注意,会添麻烦。
可心里某个隐秘的角落,怂恿着他扔了它,最好是动静大些,足够传出屋子,传到遥远的他未曾去过的圣殿中心,传到那多日未来的人耳里。
一番挣扎,看似无力的手依旧稳稳端着药碗。分玉白终于还是喝完了药,他认为那位圣女大人不会来了。
身体是自己的,他这么对自己说。而后一天天地一边喝药一边余光注意着门,哪怕是角落里流窜地蚂蚁、窗口处偶尔停留地蝴蝶,他也会去想,这是不是那个少女的小眼线。
分玉白知道自己变得有点奇怪,因为这点奇怪,他不希望自己死在少女看得见或者能够得知的地方。他已然死心少女不会来,但是也不希望自己死在伽罗族地里,总要找到离开的方法。
他开始积极治疗,并且终于推开门走出去。
然而,在分玉白终于摸索出离开方式的那一天,小小再次出现,激动又愧疚。
“我回去想了很久,又问了很多人,我觉得终于能回答你了。”她说,“‘活着’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同的意义和价值,我不该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你身上,对不起。”
“虽然我很希望你能好起来,但是我也会学着去体谅你,如果……你真的下定了决心,那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呢?”
小小想要补偿被自己“逼迫”的分玉白。
分玉白为她的单纯和诚然的愧疚惊讶,露出一个真心的淡笑:“这样啊……那,我想了解伽罗族是一个怎样的种族。”
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小小很认真仔细地给他介绍一番。青年也认真听完后,反问她想要什么。小小迟疑了下,用微弱的憧憬的声音问道:“圣殿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分玉白一僵,突兀地意识到,伽罗圣女能够活动的世界太小太小,她甚至不被允许自由出入族地,孤零零地在圣殿里等待“供奉”。所有人都说着,“圣女不能离开”,没人告诉她为什么。她也如此乖顺地承受着。
心口似乎疼了下,分玉白叹了口气,从脑海里那些灰暗地记忆中拼凑美化出一个个动人地描述,讲述给眼睛亮晶晶的小圣女听。
就这么一个讲一个听,日子不知不觉过去后,某一天,分玉白的伤基本好全了,梵师乌着脸赶人。
小小惊讶极了:“你好啦?!”她还以为对方一心求死,救不活了,怎么突然间就好了呢?
分玉白:“……”
和小小讲故事的日子也没过多久,他的伤怎么就好了呢?
小小难掩失落,他走了还不知道下一个给她讲故事的人会在哪里。
分玉白看着少女恹恹,心脏无法克制地柔软下来,伸出手摸了摸对方的头:“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不行,”出乎意料地,小小很快拒绝,“我不能离开,族民需要我。”
分玉白眼里划过讽刺,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伽罗族人囚禁圣女用的借口。他好声好气哄着少女:“只是出去玩一下,很快就回来,你看,平时也没有什么事需要你做不是吗?”
“我听说大部分圣殿事宜也是由祭祀和梵大人管理?”
小小顿了下,不自觉点头。是哦,她在圣殿里真的没什么事,哪里都不能去,可是梵师又不喜欢她随便用伽罗语地力量,唔……
分玉白几番劝说,在外界美丽景色的展望下,少女心动摇摆了。
“就,就只去一个时辰哦?”
分玉白微笑:“嗯,就一个时辰。”
这一次就去一个时辰,等到下一次,再下一次,慢慢的延长时间,总有一天小小能够脱离这个诡异的圣殿。
少女给梵师留了灵传口信,而后像只鸟儿一般迫不及待地跟着青年穿过保护族地的屏障,前往另一个地方。
一个时辰后,心满意足地小小被分玉白如约送回,她雀跃着约定:“下一次再带我出去玩儿啊!”
“嗯。”
小小和身姿修长的青年告别,回过身被站在角落的人影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差点就唤人保护自己:“梵,梵师?”
梵师深深注视着懵懂的圣女,眼底悲切而惊痛。冗长地静默,最后往日严肃冷漠的女子,弯唇一笑,浅浅温柔:“圣女大人,玩的开心吗?”
从没见过梵师笑的小小呆了。
她踯躅不安,可是后面分玉白来约了好几次,梵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带着小小出去玩,瞧着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于是小小渐渐放下了心,欢快地东奔西跑。
分玉白担心小小在外面被其他人骗了,也只允许自己带着出去玩。可某一次他被事情绊住,分长枭外面派出找他的人一直未消停,差点被发现。他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等风声过了,才轻门熟路再次前往伽罗族地。
这次这么久没去,小小可别闹别扭才好。
分玉白含着笑,进了圣殿,面对的却是冷脸的梵师,以及——虚弱的白发苍苍的少女。
梵师说,见她最后一面吧。
唇边的笑僵住了,他眼里都是不可置信,脚沉甸甸地没法往前一步,直到少女唤他,梵师直接把僵立的人推到床边,自己压着颤抖的手退后。
小小努力睁大眼睛,露出一个一如既往柔软的笑脸:“你来啦,你有好久……好久……没来看我啦!”
分玉白滚动着干涩地喉结:“也不长……就两三年……”他想问,不过两三年,你怎么成了这样了。
“两三年么……我不太记得啦,”少女眨了眨眼睛,轻轻地说,“那你回来了……是要带我出去玩吗?”
仿佛一双大手掐住了他的咽喉,令他呼吸困难,吐字也含着血沫。
“嗯。”
“……我带你出去玩。”
于是小小露出满足的笑,闭上了眼睛。
分玉白苍白的唇几经开合,眼神茫然无措,血丝渐渐攀附,染红了眼眶。
不知道是谁的眼泪打湿了衣襟,梵师转过身,背对着他们:“你带小小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分玉白轻柔地抱起安眠的少女。
“乖,我带你出去玩。”
*
伽罗族的圣女性命和圣殿相通,一旦离开圣殿,身体就会开始以成倍时间衰竭,就像离开根茎枯萎的花。
——所有人都说着,“圣女不能离开”,没人告诉她为什么。
没人告诉他为什么。
而分玉白,第二世才知晓这个真相。但是这一世,他怎么也找不到原本轨迹上的伽罗族地。
找不见小小。
他一直找着,没有放弃。
只要他还活着,就会找下去。
*
“分玉白,你该死了。”
总有人这么说。
“不,我要活着,”隽逸温润的青年,掌控着权势,他低头看着掌心的纹路,眼里都是平和深邃的暗光,“我该活着。”
活着才能……才能干什么?
……他忘了。
不论如何,他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