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墙上黑白挂钟走到十二点,他肩上搭着大毛巾,脚下屐着拖鞋,沿着狭窄走道,经过堆成危楼的杂物以及黄太太教训女儿的声嘶力竭,抵达终点。
而蒋琬就穿着拖鞋倚在洗手间门口,同他笑笑,不说话。
黄太太母女与蒋琬同住一间小屋,屋内三张床,黄太太与茵茵挤在下铺,她一人住上铺,每晚都被木虱骚扰。
另一间房还住着鱼蛋夫妇。
没有错,脚下是一间四十平方混居房,没有客厅也更难有厨房,一群陌生人共用一间厕所,而租金业已高得令人恐惧。
本埠寸土寸金,不与人共用厕所厨房已算豪宅。
他冲蒋琬点点头,绕过她走进洗手间。门一关,厕所便小得无立锥之地。
水管接口处正往外渗水,镜子里的肖劲显得有些茫然,眼角的伤口愈合又破裂,周而复始。从鬓角延展的两道疤,横在右脑,被割裂的头皮再也长不出头发。
他抓起老旧的莲蓬头弯下腰对着自己猛冲,最后拿毛巾一擦,短寸头与后背胸膛一齐搞定。
呼出一口气,哎?他仍在洗手池上的衬衫呢?
回头看,衬衫已经干干净净挂在水管上。
他卷起衬衫,预备将它挂在18d头顶晾干。
走出厕所,蒋琬还在,她单脚支撑身体,另一只脚向后,脚尖落地,给一个习惯性的风尘画面。
“有口红印,你一个男人,怎么洗得干净?”
他说“多谢”,头顶短发滴水,小麦色皮肤泛光,胯骨上内凹的线条供水珠游玩,性*感得连夜晚乱窜的木虱都屏住呼吸。
蒋琬想要多看他一眼。
“晚上有约会?口红颜色时髦,一定是年轻女士。”
他一面拿毛巾擦头,一面往回走,抽空回答说:“不是。”却被黄太太的咒骂声盖住,难以分辨。
蒋琬眉心舒展,一瞬间变得轻松,她卸下重担,终于能放心去睡。
谁知道女人心事?挣扎一整晚全因抓住星点蛛丝马迹,就企图勾画在他衬衫上留下口红印的女人。
她长什么样,人多高腿多长,什么职业,什么学历,性格好不好?
最后安慰自己,别害怕,也许一切都是胡乱猜测。
一个个都是妄想狂与小说家,给一点提示就能制造一个前情后果衔接无缝的情杀案。
肖劲再次回到他的高低床,房间依旧小得令人无法呼吸。但好在他拥有一扇窗,窗外是斑斓霓虹、嘈杂车道,也有孤城一样伫立在闹市区的中学校园。
看不见星空,看得见你,已知足。
第二天相见,江楚楚自导自演在车上渡过三十分钟精彩时光。
当然,这个“精彩”仅仅用以描述她的孤独可怜的内心世界。
肖劲还是冷冰冰硬邦邦石头一样。
她不由得泄气。
做人做事三分钟热度,一眨眼就变成迥然乏味。
又是绝望与希望交织的礼拜五,一大早就要去礼堂,听各位老师分享圣经心得,日常小事可以拔高到心灵洗涤,告诫你必须虔诚、忠实地对待上帝,反复挖掘、领会圣经每一句话,找到一个洁净的且属于上帝的你。
她当然是闷头大睡。
拜托,她看电视电影无数次嘲笑大陆狂热崇拜。你这里“宗教洗礼”又好多少?不过是包裹一个漂亮的精致的壳,自己以为高贵罢了。
江楚楚现在的年纪,大脑被荷尔蒙驾驭,接收事务的第一反应就是“反对”,再说下去她一定“坚决抵抗”,如选择施高压,则走上“革命”之路。
年轻学生脑袋一根弦,“左”得厉害,不要轻易让他们发疯。
万幸诸位老师良知尚存,在楚楚睡晕之前结束早会。
然而今早有大变,所有同学看她的眼神都变得诡异,或嘲笑或愤怒,难说清。
直到袁柏茹从背后用手肘瞄准她脊柱猛地一撞,剧烈的疼痛令她短时间内失去知觉,那十秒钟仿佛昏迷失忆,扶着腰靠在墙边,乞丐一样熬过漫长时间才回想醒悟,袁柏茹经过时在她耳后说,“早知道你不要脸,到处发骚。”再瞪她一眼,仿佛与她有血海深仇,要杀死她分尸才解恨。
其实不过是“看不顺眼”,立刻找足原因号召帮手一齐“置于死地”。
少男少女的世界几时属于纯洁?都被乖张暴戾与放肆的性占满。
她深呼吸,努力将眼泪忍住。但最终仍是红了眼,令她暗自懊悔,真是没出息,这点痛都挨不住,废柴一个。
她揉着伤处,慢慢往教室挪。
阳光明媚,绿树茵茵,然而并不是个好天气。
翻查今日黄历,一定能得出大凶结论。
一进门仿佛穿着嘉年华装扮,惊得所有人都抬头看。
她只当没看见,忍着痛,昂首挺胸走回座位。
袁柏茹坐在最后一排,死盯她后背,勾起嘴角,冷冷地笑。
她在全班关注下打开书包去取英文课本,每一双青涩稚嫩眼睛后面,是放大的毫无克制的残忍。
她的英文书变成垃圾纸,前半部被撕得粉碎,后半部揉成厕纸,还有人留言,大笔画写“暴发户”“八婆”“贱货”,一个比一个难听。
袁柏茹在背后大声说:“lilian,你英文书上写什么?每一个字都好准,是给你测命哇,准过黄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