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太后催子
廷议结束之后,刘弘自然是不出意外的,得到张嫣‘过来汇报一下工作’的召唤。
想来也正常。
自汉室鼎立、定都长安,太祖高皇帝刘邦五日一朝太上皇,定下‘五日一常朝,每月初一、十五朔望朝’的规则之后,过去的二十多年当中,汉室几乎从未有过哪一次廷议,是在非当月初一、初五、初十、十五、二十、二五日举行的。
即便是有那么几次特殊状况,那也是一个手指头就数的过来。
头一回,是匈奴单于冒顿穿书于吕后,言辞颇为无礼之时,吕后紧急朝见汉家文武大臣,商讨对策。
第二回,就和现在离得不远了。
——两年前,吕太后驾崩于长乐,陈平周勃发动诛吕运动,而后,便在一个不属于常朝、朔望朝举行日的时间点,发起了那场关于‘如何弄死刘弘、迎立代王刘恒’的廷议。
如此说来,今日关于‘太中大夫陆贾出使南越,途中严重渎职’的廷议,算是有汉以来,第三次出现‘非朝议日举行紧急廷议’的特殊事件了。
从前两次的严重性来看,任谁坐在张嫣的位置,也会对这第三次出现的特殊廷议感到心惊胆战!
面对张嫣的召唤,刘弘自也是完美履行了自己‘乖儿子’的职责,将此事的内应、外由都掰开揉碎,摆到了张嫣面前。
对于鲁儒一脉的命运,张嫣显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
——对于儒家,汉初的太后,几乎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在原本的历史上,景帝刘启在位时期,太后窦漪房甚至曾做出过‘把年过花甲、身为二千石《诗经》博士的儒学大家辕固生,一气之下扔下野猪笼’的奇葩举动!
也就是景帝刘启急中生智,扔了一把剑给辕固生,辕固生的‘君子六艺’也没太偏科,身手还算矫健。
若非如此,只怕在后来,儒家彻底垄断华夏思想、舆论界之后,窦漪房的历史形象,绝不会比吕后好到哪里去。
甚至很有可能会出现‘焚书坑儒’的2.0版本——驱彘吞儒!
而窦太后讨厌儒生,并非是出于个人情感、爱好造成的个例,而是汉初太后群体当中,普遍存在的正常现象。
倒也不是说,汉初的太后主观意念上厌恶儒生,而是在大环境影响之下,看上去尊贵无比,实则并没有多少行动自由的汉太后,很容易受到舆论环境的影响。
就拿汉初的三位女强人——吕后、薄后、窦后来说,三人所处的时代,都算得上是整个华夏封建史上,社会对儒家敌对情绪最高的时间点!
吕后自是不用多说,丈夫刘邦都做出‘在儒生冠帽里撒尿’的举动了,作为妻子,自然是要受到些影响。
薄后同为刘邦的妃子,又曾在吕后身边侍奉过很长一段时间,自然也是紧紧跟随高皇帝的‘遗志’。
至于窦后,跟薄后的状况差不多——以良家子入宫侍奉吕后,后来被赐予代王刘恒,而后随刘恒入京,成为皇后。
总的来说,这几位皇后对儒生的厌恶,似乎都是从刘邦身上‘有样学样’而来。
不过除此之外,汉初太后对儒家的厌恶,还有一个起到关键作用的内在原因。
——汉初的执政学派:黄老学,其最核心、最重要的部分,是对家庭秩序的维护,以及家中长辈对晚辈的教导、管理手段!
与‘垂拱而治’‘顺其自然’的执政理念所不同,黄老学说对家庭关系、教育后代方面的看法,是截然相反的‘棍棒之下出孝子’!
或者可以这么说:黄老学的思想当中,‘无为’的部分,主要是在行政措施之上;而‘无所不为’,就大都集中在了家庭教育之上。
对于子孙晚辈的纨绔举动,黄老学几乎是一刀切的提倡:趁着还能打得动,直接就往死里打!
除了简单粗暴的‘武力教育’之外,黄老学对于家庭教育的哲学,也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
如历史上的‘万石君’石奋,便以家风严谨、子孙恭谦有礼而闻名于天下。
而石奋对儿子们的教育方式,说来也十分简单——儿子不听话,老子就绝食!
石奋老脸一黑,三天两头绝食,儿子们自然是无可奈何,只能乖乖捧着肉羹跪到老爹面前,认错道歉+劝老爹吃饭。
——没办法,在汉室‘以孝治天下’的背景下,要是出现‘儿子逼父亲活活饿死’的事,那石家的后生晚辈别说入仕为官了,就连苟活于人世,都需要好几公里厚的脸皮!
除了石奋的‘绝食式教育’之外,历史上的另一位黄老学代表人物,也有自己独特的教育方式。
当今少府:义安侯,田叔。
在原本的历史上,田叔在晚年被景帝刘启任命为鲁国相,奉皇命,替景帝教育一下最不让人省心的儿子:鲁王刘余。
没错,就是那个伙同孔安国,撒下‘古文尚书’之弥天大谎的废物点心!
相传刘余初为鲁王之时,酷爱打猎,几乎是每天都要往猎场走一遭。
而汉初的诸侯王,又不是后世宋明时期当猪养的‘亲王’;诸侯国内部的事务,是需要诸侯王自己治理的。
对于刘余这种‘荒废国政’式的沉迷打猎,田叔自然是不能坐视不管。
所以在到任之后,田叔便开始了丧心病狂的‘自残式教育’。
——刘余每次出去打猎,田叔都默不作声的跟着一起去;刘余在猎苑里玩儿一天,田叔就在猎苑外的大太阳下站一天。
刘余一开始也曾愧疚的劝田叔回去歇着,发现田叔不听,刘余也试过置之不理。
但到了后来,看着田叔一天比一天黑下去的肤色,刘余终于是不忍心,偷偷找到了田叔,问道:丞相这是为何呢?
田叔库晒大半年,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机会来了,田叔自然是不能放过。
于是,田叔就说出了那句让刘余终生不敢再入猎苑,甚至到长安朝见皇帝老爹,受兄弟们邀请一同打猎时,都只能摇头叹息称“丞相在,不敢猎”的话。
“臣作为鲁相,本来应该劝大王勤政,少打猎嬉戏;但大王是陛下的儿子,臣没有替陛下管教儿子的道理。”
听到田叔这句话之后,刘余不知是出于对田叔的愧疚、对田叔话语的认可,亦或是对皇帝老爹的恐惧,当即拱手一拜,承诺‘不复行猎’。
从这几件事就可以看出,除了‘往死里揍’之外,黄老学对家庭教育的观念也就一个:道德绑架。
如石奋绝食,是将儿子们逼到了‘不认错就要不孝’的地步;田叔自愿美黑,是将鲁王刘余逼到了‘再打猎就不当人子’的田地。
这种教育手段,在后世或许会为人所不耻;但在奉行以孝治天下、以道德修养作为个人安身立命之本的汉室,却是无往而不利。
反过来说,也正是在黄老学如此彪悍的家庭观念之下,汉初才会形成以孝治国、严正家风的时代普行观念。
而汉太后的职责,除了理论上的‘替皇帝看着点天下’之外,主要就都是家庭内部事务。
如诸侯王、宗亲子弟的管教啦~
后宫嫔妃的册封,宫内事务的管理啦~
皇子公主的教育、诸侯敕封、太子册立啦~
也就是说,汉太后的职责,起码在汉室初期,基本是被‘管好老刘家内部事务’的大命题给全部覆盖的。
这就使得汉初的太后群体,成为了黄老学说最忠实的拥护者。
——谁让黄老学说,是当下家庭教育做得最好的学说呢?
除了老刘家的内部事务,需要太后依仗黄老学的家庭教育哲学来处理外,还有一个关乎政权安稳的重大问题。
——汉太后的家族,永远是太后在位期间,汉室势力最庞大的外戚!
吕后在位时期的吕氏外戚自是不用多说,后来的薄后、窦后,乃至于武帝王太后在位时期,太后家族所形成的外戚,也是一股能影响朝堂政策的庞大势力。
薄后出身低微,薄氏外戚人丁稀少,却也出了骠骑将军薄昭这样一个有‘矫诏’行为的骄横外戚。
窦后在位景、武两朝,看上去,只有哥哥窦长君、弟弟窦广国两位‘纯善内敛’的外戚;但实际上,窦氏外戚在景帝一朝的势力,便是比之于惠帝时期的张氏外戚,也是不逞多让。
——窦后族侄魏其侯窦婴,可是在景帝一朝官至大将军!
窦婴这大将军,可还不是荣誉头衔,而是在吴楚之乱中,监齐、赵诸国之兵,将二十万大军狠狠摁在荥阳的军方实权二号人物!
在吴楚之乱之后,窦婴甚至曾担任过太子刘荣的太子太傅!
若非粟姬那一声老狗,平白便宜了时为胶东王的武帝猪爷,那作为太子太傅的窦婴,日后未尝不会是‘曹参第二’。
最终,窦婴却也死在了‘矫诏’一事。
除了窦婴之外,窦太后长兄窦长君的独子,二世南皮侯窦彭祖,也曾在景帝一朝官至太常,位列九卿。
至于武帝亲母王太后,其宗族外戚出的败类,那更是让人‘闻名遐迩’。
——在武帝一朝位居丞相之位,为了一己之私让黄河决堤,洪涝蔓延关东十六郡长达二十年之久的田蚡!
可以说,汉室自高皇帝刘邦开国,到王莽篡汉、建立新朝,这长达二百年的历史当中,汉政权最大,且始终存在的不稳定因素,自始至终,都是以太后宗族为首的外戚!
吕后家族有诸吕朱乱、薄后有薄昭矫诏;窦后有窦婴‘矫诏’、王太后有田蚡祸国。
之后的‘昌邑王在位二十七天’,以及西汉末期的王莽篡汉,无一不是太后外戚家族所导致!
在这样的情况下,重视家庭教育、提倡严掌家风,严格要求家族子弟的黄老学,自然就成为了汉太后们的最爱。
甚至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在黄老学尚为执政学派的汉室初,外戚对汉室造成的负面影响,要远比武帝之后,儒家执掌学术界时要小得多的多。
——吕氏外戚再骄纵,也没想过谋朝篡位!
——薄昭再蛮横,也没想过让黄河决堤!
哪怕是被史学家称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魏其侯窦婴,那也是文能提笔教太子,武能上马平乱贼的精英。
在如此血淋淋的历史教训面前,在原本的历史上‘惨度一生’的张嫣,如今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汉太后之后,下意识在情感上倒向黄老学,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既然张嫣也和历史上的‘前辈、后生’们一样,成为了黄老学的忠实支持者,那张嫣对儒家的态度,自然也就和历史上的窦太后相差不多了。
——我管你去死!
所以对于今日廷议,张嫣也只是在简单了解情况之后,便向刘弘表达了坚定地支持。
毕竟鲁地,那是从高皇帝开国之前,刘项楚汉争霸时期,就一直存在的王朝不稳定因素。
对于如今贵为太后,对天下形式、汉室内部状况有了一定了解的张嫣而言,哪怕刘弘往鲁地扔一个‘小男孩’,张嫣也不会觉得哪里不对。
真正刘弘猝不及防,恨不得赶紧‘遁地’的,是张嫣今日召见刘弘的真实意图!
“皇帝大婚已有数旬,然后宫诸良人、姬嫔多受冷遇;皇帝纵政务繁忙,亦当雨露均沾,以宗庙社稷为重啊···”
一想起张嫣那副似笑非笑,似懂非懂的隐晦提醒,刘弘就不由感到面红耳赤,耳朵根直发烫···
但撇开个人情感不说,刘弘心里也有着清晰的认知。
虽然自己才不过十六岁,但也是登基足有五年,掌权也有近两年的实权天子了。
既然已经加冠涉政,那册立皇后,并尽快为汉室剩下一个继承人,也就是刘弘必须要尽快完成的‘应尽义务’了。
“造人计划,是得提上日程了···”
坐在放回未央宫的御辇之上,刘弘苦笑自语道。
“嗯,等鲁儒一脉的处置之事结束,就提上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