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张怀允给她安排的房间视野很好，躺在柔软宽大的床上能透过明亮的玻璃天顶，清楚的看见漫天的星辰。
这种在高台之上，周身一片空茫，眼里只剩下星河闪烁的感觉十分的好，至少看着面前的景色，她这一天里不断起伏的心绪终于得到了一个短暂的休憩。什么都不想，只是沉浸在那从来不会为了什么而改变的亘古星辰里，张昭华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早在很多年前她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论是多么悲伤的事情，该哭的时候就哭出来，好好哭一场，然后不要把这种悲伤带到全新的明日。
明日，是一个充满希望的词，那代表着和昨日的分隔。她怀念自己的家乡，怀念自己的亲人，但是悲伤过后，她只能把这份感情重新的放回心里，就和怀允一样。他已经习惯了，她这个做人家祖姑母的人，总不能让小辈看笑话。
张昭华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睁开目光的时候，还没来得及露出那种励志剧女主角专用，‘下定了决心要坚强起来’的表情，就被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那里的苍穹五个人，给吓了一大跳。不是她不经吓，而是这个场景给她的冲击实在是太大。
苍穹他们几个就无声无息的躺在她旁边，没有穿衣服的那种。见她看他们，几个人纷纷坐起来对她微笑，被子滑到了大腿上露出……
“啊——！！”张昭华喊到一半，找回了理智，忙硬生生的停下来吧剩余的声音给咽了回去。
可是明显已经迟了，这喊声招来了自从见到她之后就常常念叨着“喜欢姑祖母最喜欢姑祖母只比怀允少一点点喜欢”的侄孙媳妇，靠第六感做事的天然妹子白鹭。
“怎么了姑祖母！遇到危险让白鹭来保护你！”那厚重的木门被啪的一声推开，天使白鹭衣衫不整怒目圆睁，像一阵风似得冲了进来。待看清里面并没有危险，姑祖母一脸呆滞的坐在床上，左右各躺着几个男人的时候，白鹭一歪头奇怪的诶了一声。
“姑祖母？你喊什么呢，是不是被弄疼了？没关系过一会儿就好啦~”白鹭这么一说，张昭华总感觉自己明白了什么。怀允，太粗暴了不好啊。
随即赶到的张怀允没戴眼镜，穿的一丝不苟的衣服也有一些凌乱，看得出来白鹭是在什么情况下听到她的喊声就跑了过来的。白鹭真是个可爱的好孩子，如果不要忽然闯进来就更好了，张昭华僵着脸想着。
“白鹭，我们回去了，别打扰姑祖母。”张怀允就好像没听到白鹭说得话，对张昭华笑笑就抱着好像明白自己行为有些不对，所以安静了下来的白鹭走了出去。临走他还贴心的给他们带上了门，脸上的神情有些似笑非笑，总之明确的表达了“您老人家慢慢玩，我们不会再来打扰”的意思。
等等，侄孙啊你误会了！姑祖母还没有来得及夜夜笙歌啊！这种被小辈撞到了房事的尴尬羞耻感简直要突破天际了啦！
门被带上之后，房间里安静了一阵，坐在张昭华旁边的苍穹忽然伸手给她理了理枕头，笑道：“王，时候不早了，您不是累了吗，快请休息吧。”
左边是苍穹和秋实，右边是春华风轻和小鹿，也亏得这床这么大能让他们都躺下来。不，关键绝对不是这个，而是他们不是不需要睡觉吗？而且以往，她睡觉的时候，他们虽然常常陪在身边，但那都是坐在一边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啊，从来没有睡在一起过，更加没有全○果着的和她睡在一起。
苍穹仿佛能猜得到她在想什么，在她问题还没问出口就回答了：“虽然我们不需要睡觉，但是王心情不好，我们就想着陪王一起休息。至于不穿衣服，因为王以前睡觉不是喜欢这样果着睡吗，我们便觉得机会难得，一起试试王喜欢的睡觉方式。”
“对了，王不用客气，也按照原来的习惯果着睡吧。”苍穹笑的一派正直。
张昭华憋了很久，最后说：“我……嗯，就这样睡就挺好的。”说完直挺挺的倒了下去，紧紧的闭着眼睛。
寂静无声，只能听得见她自己扑通扑通夫人明显心跳声。拜托，任谁身边睡着他们几个这都没法睡得着啊，她现在又不是以前那个清心寡欲的柳下惠女王形态！啊坑爹的云淡，张昭华念了一句，还是睁开了眼睛。
左边的苍穹没有睡觉，而是松松的套着一件里衣，正靠坐在床上摆弄一样东西，好像是怀允给他的。那东西有些像是手机，屏幕上有些微弱的光芒，映的他脸上覆了一层荧光。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苍穹转过头来歉意一笑合上了手上的东西，“抱歉，是不是打扰到王了。”
他把头发全部顺到了另一边垂在那边的肩膀上，这一侧只有几缕发丝垂在颊边，露出完美的侧脸，温润端方。这样声音里带着些微微笑意说起话，张昭华觉得自己的鼻子开始有点痒了。她当机立断的移开目光，往右边侧睡，嘴里说着：“没关系，没打扰到我，你继续做你的事情。”
结果转到右边，看到的是另外一张绝色的脸。春华撑着脸颊侧躺着，刚好和她目光对视着，眼角斜斜的飞起就挑出了一片的绯色桃花，勾魂夺魄也不过如此。只看一下他那双眼睛就醉了，更何况他还是果着的，锁骨和大半肩膀都在外面，上面流泻着他的墨色长发。一个在夜里都会自己发光的美人。
张昭华动了动最后还是决定平躺着睡，谁也不看，只看着顶上。她该数羊来平复心情，还是默念三字经来平复心情？想了一番，她发现自己忘记了三字经的内容了，数数她一向是看到数字都头疼。于是她找了自己还记得的二十四节气，翻来覆去的默念，念完了再继续在自己的记忆里翻出那些曾经学过的古诗词。
然后念着念着，她果然就像回到了还在上学的年纪，一下子就觉得困意来袭，很快就睡着了。
听到她的呼吸声变得缓慢，春华轻轻叹息了一声给她掖了一下被子，放下手睡在她旁边，静夜里只听见他幽幽的一句：“大概因为太高兴，反倒怎么都不能安下心来，就和做梦一般。王，真的愿意接受我们了吗。”
“因为是她，所以你应该信任，春华。”
一夜无话，第二次张昭华醒来时，想起昨晚的情况，对于自己面对美色能把持得住感到一阵自豪。但是这个自豪的情绪没能维持多久，因为很快的她就发现因为自己糟糕的睡相，她再次面临了一种糟糕的境况。
明明入睡前是好好的睡着，但是醒过来的时候她几乎是横着躺的，头枕在苍穹的大腿上，一手挽着他的胳膊，一手攥着他开了的衣带子。屁股压在春华的肚子上，两只脚压着风轻，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姿势。只有秋实和小鹿因为隔得远，逃过了她的‘压迫’。
原本她都是一个人睡觉，当然是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怎么高兴怎么来，但是和他们一起睡的话，他们就被她当成床垫了。
“……早啊。”苍穹几个，早上的时候也水灵灵的，新鲜的像是地上刚摘下来的小菜，一定很好吃。
想着自己的早餐转移思绪，张昭华还算镇定的从他们身上爬起来。虽然她的心里一直在嘶吼着：“稳住啊张昭华，站起来啊张昭华，把持住啊张昭华，胜利就在眼前啊！”之类的话语。
这种微妙的气氛一直维持到吃完了早餐，白鹭说要带着张昭华去爬树为止。张昭华一下子想起了让自己挺在意的一件事，便向侄孙张怀允询问道：“怀允，你觉不觉得这个城堡里面的绿色植物太少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张怀允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姑祖母是想在城里替侄孙种些植物吗？这可真是帮了大忙了，因为我和白鹭两个都比较懒，所以种完了这上面之后就不想再种了。姑祖母如果有兴趣，请随意就好，尽管把这里当成您自己的家。”
张昭华确实想为自家的子侄做些什么，但是看他过得很好，什么也不缺，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能为他们做些什么。还是听白鹭说她喜欢植物，但是这里太荒凉，距离有植物的地方太遥远，怀允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所以只弄了这上面一个花园的事，她才想起这个方法来。
想来想去，为他们绿化一下环境，也算是她一个小小的心意。她终究是要离开的，而侄孙和白鹭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对这个世界的感情大概和她对那个世界的感情是相同的。她虽然想带她们去她的世界，但是终究还是没能开口，可能等她回去了，就是永别。那样的话，总想做些什么，来铭记一下这个和亲人的短暂相逢。
张昭华带着兴奋的白鹭，还有风轻和小鹿在城堡里种树，在座的就只剩下了张怀允和苍穹春华以及秋实四人。
张怀允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看着张昭华和白鹭两人说说笑笑的离开了，这才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随即交叠了双腿抬眼看向对面笑的温和的苍穹，“那么，你是想和我说些什么呢？”
“只是想确认一下而已。”苍穹开口道：“我们正在寻找回到原来世界的办法，这个你大概已经知晓了，毕竟一路上几乎是确认了我们在清越王宫的时候，我就察觉到有什么在监视着我们，那应该就是你的机器人。”
“没错，我需要确认，她到底是不是我的姑祖母，毕竟我不会随意让一个陌生人进入我的城堡。”张怀允大方的承认道：“不过，你们还真是让我惊讶，这么多年来，我用那些机器人监控清越和那些兽人，没有一次被发现，但是你们一下子就发现了。”
“既然如此，倒省了我许多口舌。就算你没来，我们也是会往西边来，因为我们要寻找这个世界的镇界之物，只有破坏了镇界之物，我们才有可能从这个世界离开回到原来的世界。”苍穹说完这些，对着张怀允微微一笑问道：“那么，请问，你是否就是那个镇界之物呢？”
张怀允表情不变，又喝了一口茶却没有说话。
“镇界之物维系着世界的安定，所有的世界都是一般的。我能察觉到世界的‘气’，一见面我就发现了，你的身上‘气’最是浓厚。所以我可以猜测，如果不是你身上的某件事物，就是你自身。”
“另外，又因为你说自己常年不会离开这里，这又让我有了一个猜测。因为镇界之物不能轻易离开自己应当在的地方，所以你并不是不愿离开，而是不得已只能待在这里。”
张怀允终于放下了茶杯，看着他叹了一口气，“既然你已经确定，又何必要从我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靠在一边的春华忽然说：“你的意思就是说，确实如苍穹所说了。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是让人苦恼。”虽然这么说着，他脸上却也没有什么苦恼的神色，倒是笑吟吟的。
“如何，你们要杀了我，然后带姑祖母回到原来的世界？”张怀允嘴里说着这样的话，但是面上同样没有一丝恐惧。
“我们不会做让女王难过的事情。”秋实冷冷的开口，刚说完对面的张怀允就笑了，“我猜也是这样，所以才能像现在这样有恃无恐呢。”
“不过，莫非除了这一个方法之外，你们就真的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张怀允看着对面那三个气质各不相同的人，最后把目光定在了中间的苍穹身上。
苍穹站起来踱到了大大的玻璃窗边，下面的王正蹲在风轻种出来的草地上，不知道在寻找什么，很是认真的样子。他眼神柔和的注视着那个毫无所觉的身影，口中对张怀允说道：
“想必上次你已经通过监视的机器人听见了，除了这一个方法之外，只有女王死亡之后才能自然神魂回归她创造出来的那个世界。但是这个方法我们不会用，不仅因为我们不会伤害她，还因为，用这种方法她就等于抛弃了这个躯体，重新作为一个纯白的新生命出生一次。不知道在那个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出生，不知道在我们等待了她多久之后才会出生，还会失去关于我们的记忆。”
“这样，我们怎么可能允许呢。毕竟，她现在已经接受我们了，如果重来一次，就算是我都没有把握让她能再次像现在这样重视我们。这样充满了不确定因素的选择，我们不会做。”
“哦~”张怀允拉长了声音，叮的敲了一下杯子，发出一声清越的低鸣。“可是你们不选择，不代表我那姑祖母会不选择。”
就算是他才和姑祖母相处这么短的时间，都已经差不多看透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实在是简单至极，心思透明又纯白，显然是被保护的太好了。不过也正是因为她是这样的人，他才会放心去迎接她来，否则就算是失散多年的姑祖母，如果对方是个心术不正亦或者让他不喜的性格，他也断不会去接触。
所以，她如果知道这件事，会做出什么选择，在张怀允看来，着实是毫无疑问的。他都知道，这几个男人心里自然明白，也无需旁人多说了。
“你说的没错。”苍穹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再也没说什么，只是朝他微微点了个头之后和春华秋实一起下了高塔，去到张昭华身边。
张怀允独自一人慢悠悠的喝光了杯里的茶，也起身走到了苍穹刚才站着的位置往下看去。
下面的张昭华指着一个角落在和苍穹商量什么，似乎是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脸上的笑容就更加的灿烂了。对着旁边沉默的风轻比划着，最后兴冲冲的拉着他过去，白鹭也亦步亦趋的跟着她，好奇又惊叹的看着面前眨眼间就长出的一片绿植，高兴的扑上去滚了一圈，弄得枝叶散乱，被张昭华无奈的抱了起来，还仔细的给她拈掉了头上的树叶。
“我当是为什么会与我说，原来是想让我做这传话之人。虽然口口声声说不会选择，话里却是他们不会做，而不是她不会做。固然心中存有感情，却也是杀伐果断，取舍自若，真是了不得的几个人物。”张怀允抬了一下眼镜。
三天之后，原本灰突突死气沉沉的城堡变得绿意盎然，各种鲜花争奇斗艳，到处充满了野趣，就连那金属的墙壁，也被爬在上面的藤蔓和开满的小花点缀的生动。
当天夜里，张怀允泡了茶，请了张昭华长谈。
“您看上去比侄孙想象的要淡定。”张怀允最后这么说，“在和您说之前，本以为您至少也该慌乱一下。”
“别看我这样，其实心里也挺慌的，毕竟看上去我没得选择只能自杀啊，这还是第一次尝试自杀，我挺怕疼的。”张昭华还有心情开玩笑，在看到他的好奇目光时才眨眨眼睛道：“大概是因为相信他们都成了习惯，我的淡定建立在对他们的信心之上。”
“你们的羁绊很深，我刚开始那会儿，还以为他们是您的男宠呢，女王陛下。”张怀允靠在沙发上撑着下巴说。
张昭华装模作样的虎下脸，“什么男宠，那都是……我的意中人。”
“侄孙一时口误，祖姑母不会和小辈计较吧，那祖姑母透露一下谁是大祖姑父？”
“……小兔崽子你找打吗？”
“呵呵~”
等张昭华起身离开了，张怀允这才幽幽一叹，在夜色里显出了几分寂寥，侧头看向另一边轻声唤道：“白鹭，别躲了。”
白鹭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满脸的难过，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脖子，闷闷的说：“我喜欢姑祖母，如果她能一直陪着我们就好了。”
“傻姑娘，她有自己放不下的东西呢，我们两个一直待在这里也挺好的。”
“嗯，我和怀允永远待在一起就行了。”
张昭华出了门，站在走廊里看着窗外的黑夜，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其实听到怀允说的事情，她是有不安的，如果要回去的代价，就是死亡，她并不害怕。只是回去之后如果要重来一次，她怕自己遗忘之后就再也记不起来了，到时候苍穹他们要怎么办呢？
她做出的这个决定于她而言并不困难，但是对于苍穹他们来说就很是残酷。喜欢的人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过去的事情，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难道不是很让人难过吗？怀允觉得这个决定最大的受害者是她，但是她听闻后，却只为苍穹他们几个担忧。
就那样站在窗前不知道出神了多久，张昭华忽然感觉肩上被披了一件衣服，转头看去，苍穹正在温和的笑看着她，“王，晚了，回去休息吧。”
“嗯。”张昭华抓紧衣服跟着他走回去，晚上几个人还是睡在一床上，不过几个人都已经穿好了衣服，只是单纯的躺在一起。
这天晚上，张昭华睁着眼睛到了半夜都还没有睡着。苍穹他们也没有说话，静悄悄的。
“苍穹，春华，秋实，风轻还有小鹿。”张昭华忽然开口说：“等我们回去，我们办一场婚礼吧，我想嫁给你们。”
过了良久，最淡定的苍穹才仿佛梦游一样的，疑惑的问了一声：“什……么？”
“王，刚才说……？”春华霍的坐起来，眼神灼灼的盯着她。
“……幻觉？”严谨的秋实忽然冒出了一句。风轻和小鹿干脆就没声了。
“我是说，我们举办婚礼吧，等回去之后。”张昭华第一次看到他们这么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就算心情沉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想着，我们那里都是在结婚之后才会做，做那种事，所以我一直想到那时候再……嗯，虽然有些人不是这样的，但是我觉得还是这样比较好。你们觉得呢？”
“嗯，好，都听您的。”苍穹也忽然笑了，他一向是笑容挂在脸上，很少，应该说从未笑出声过，但是现在他的笑声仿佛是从胸腔里面发出来的，带着股让人听着就觉得想要微笑的幸福感。
张昭华奇异的没有羞涩，充斥在心里的只有浓浓的欢欣，连决定了的事情都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开口。她已经决定了，三个月后自杀，抛弃这个身体，然后用苍穹说得那个第二个方法回到他们的世界。她相信，不管她在那个世界诞生，变成了什么，苍穹他们都一定会来寻找她。
“我们再在这里待三个月就回去吧。然后你们去找到我，让我记起你们，之后，就可以把我娶回家当新娘了，好吗？”
“好，我们会找到您的。”
那些心疼歉意亦或者不安彷徨，都在这样温暖的夜里被他们坚定的声音给盖了过去，只剩下一些美好的希冀。
三个月后，张昭华依言离去，苍穹等人也追随而去。
“我的心上人是盖世英雄，总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的云朵前来迎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