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后日就要出宫。
要赶在观音娘娘果证日和老太后寿诞前,把放归的宫女儿尽数安顿出宫。
含钏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那么想离开宫闱,苦心钻营,一门心思抗拒着这个地方。这里藏着含钏最不堪的记忆,这里粗糙破败、终日辛苦,这里每时每刻都让人心里悬吊吊的,这里命是攥在别人手里的。
可如今真要离开,含钏心里有点害怕。
夜里,含钏抠着开了缝的墙壁,抱着针脚不平、棉絮积攒在成一坨一坨的薄被,睁着眼睛透过窗户看低矮的屋檐。
“阿蝉...”
含钏轻声唤道。
阿蝉也没睡着,立刻低声应,“唉,怎么了?”
含钏觉得眼眶发酸,使劲拿手背揉了揉,“...我出宫后,我会托师傅帮你争到去承乾宫的份额,你好好干。二十五岁出宫时,我在宫外等你,我帮你置好宅子和地,帮你置办好嫁妆,帮你找好夫婿...”
含钏语声哽咽。
她舍不得。
她舍不得白爷爷与含钏,还有她终于救下的小秋儿。
出宫后,还能常见到白爷爷,可阿蝉却...无法再见...至少要等十年了。
一面宫墙,那头是完全未知的人生,这头是熟悉而又亲切的挚友姐妹。
阿蝉...陪伴了她好多好多年啊...
在内膳房,在秦王府,在姑苏城...
含钏一眨眼,眼泪便被薄薄的棉絮吸干净了。
阿蝉半晌没说话,再开口时,声音闷闷的,“...行!到时候,你帮我找个家里有钱的,人俊不俊不打紧,得阔气!能一下子拿出两百三百两银票甩在我爹脸上,从此我跟我爹、我后娘就再无瓜葛了!”
含钏哭着哭着笑起来,“行!我一出去就在各大当铺、银号前蹲着,专门瞅着那种头戴瓜皮帽、身着绫罗衫的少爷...我见着了,我就把他拦下来,问他,你想不想娶个厨子呀?这厨子呀,长得貌美...身量高挑...还有一手烤鸭子的绝活...”
两个姑娘扯东扯西,扯北扯南,隔着窄窄的横栏,一边哭一边聊,聊着聊着又哭起来,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太阳高悬,这是含钏在内膳房的最后一日。
含钏一双眼睛肿得跟个核桃仁儿似的,忙忙碌碌地在膳房跑去跑来,含钏要出宫,膳房的羡多过于妒,酸溜溜的话说了听过便是,明儿个就出去了,谁还把这些无足轻重的话头放心上呀。
午歇回耳房,含钏翻了翻床板,总觉得哪儿不对。
看屋子里的陈设,总感觉像是被人动过。
含钏蹙眉问阿蝉,“...咱们桌上的小水壶,口儿是对着窗口放的吗?”
阿蝉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看看屋子,再打开小木柜子瞅了瞅,没少啥东西,便耸了含钏两下,“疑神疑鬼的!快收拾吧!今儿个早晨四喜尽帮你跑上跑下,盖章子走流程,别到时候文书拿着了,你包袱裹儿还没收拾好!”
含钏想了想,将木匣子从坑里挖出来打开看了看,还好还好,里头的东西都还在。
含钏索性将金簪子揣进内兜里,免得生事儿。
晚膳过了,白爷爷吆喝着内膳房的人置办了一顿涮羊肉,给含钏饯行。
锅子是白爷爷亲自给调的,放了葱白、枸杞、红枣和盐。羊肉片儿是常师傅给刮的,切得薄薄的,粉嫩白皙,红白分明。
配上粉丝、萝卜、茼蒿、藕片十来样配菜。蘸料满满当当放了三四碗,香醇的芝麻酱、绿油油的韭菜花儿、浇了热油的芝麻油辣子,还有葱花儿、水芹菜、蒜泥...
吃辣的不吃辣的,吃重口的吃清淡的,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
大家伙儿围坐在一块儿,配上热腾腾的蒸汽,个个吃得面色发红,端起茶水当酒来敬含钏。
含钏忍着没哭,吃过饭就自个儿留在内膳房收拾东西,把自个儿用过的趁手的刀、厚厚的砧板、刨菜的铁起子、洗刷蔬果的马鬃刷子一一清洗一遍,端了个小杌凳坐在灶前看火,脑子空空地看了一两个时辰,待天彻底暗了下来,含钏这才抹了把脸往出走。
这个时辰,掖庭里,人不多。
含钏刚拐过拐角,便被人猛的往里一拖,腰间抵了个冰凉凉的东西。
“别出声!”
第二十五章 涮羊肉的味儿
抵在腰间的东西,隔着外衫,含钏都感到了一股冰凉锋利的寒意,嗅到了一股轻轻的羊肉膻味。
约莫,是一把匕首?
“别乱叫!别乱动!刀剑无眼,明儿个就要出宫了,留着一条命出宫享福不好吗!?”
又是另一把声音。
一个声音尖细,一个声音沙哑,都是太监,太监的声音很相似,倒是听不出来谁是谁。
这个打劫的时候倒是挑得好,明儿个就出宫的宫女儿,今儿个铁定身上藏了钱,且是入宫这么十几年攒下来的老本儿。若是要去内务府告,就要等明儿个,宫女儿又没见着来人的样子,内务府便只能慢慢查,这一来误了宫女儿出宫的时辰,想再出宫便难了!
大概很多宫女,都选择忍气吞声,破财免灾吧?
含钏克制住回头看的冲动,双手举起,识时务者为俊杰,“两位大哥,婢子决计不乱叫乱动,你说什么,婢子定竭力完成。”
说实在话。
虽然大半夜的被匕首抵着,含钏其实是不太怕的。
太监半夜半路伏击一个要出宫的宫女儿,能干个啥?除了求财还能干啥?若真是有什么仇什么怨,哪儿还能让你别动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就让你交待这儿了吗?
含钏心态放得很平。
后头倒是笑得很畅快,压低了声音,“小娘子倒是很惜命,也聪明!下房里啥也没放,全搁身上了吧?”匕首又朝前抵了抵,“入宫十来年,好东西藏了不少把?交出来!”
怪不得今儿个午歇回耳房,觉着不对劲儿!
含钏抿了抿嘴,从袖兜里抖落出几块小碎银子,伸手到背后递了出去。
后头那太监一把打掉碎银子,声音里带着明显克制的怒气,“打发要饭的?!娘娘们赏下的物件儿呢!长乐宫娘娘刚赏的金簪子,往前赏的银钗子!东西!交出来!”
含钏手背被打得撞到匕首刀锋上,虎口撕裂的疼痛让含钏倒抽一口气。
含钏带血的手伸进怀里将那支金簪子拿了出来,有些心疼,手伸到背后递给他们,“...银钗也不值几个钱...我最值钱的就是这个金钗子了...你们求财,我求保命,待我递给你们,你们松开我的肩膀,拿开匕首,我朝东走十步,你们朝西走十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两位爷,你们说可好?”
拿到了金钗,腰间抵着的那把匕首松了松劲。
含钏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正欲抬脚朝前走,却听那把沙哑的嗓子恶狠狠地开口,“等等!千秋宫九皇子也赏过这娘们东西!我记得是个葫芦玉坠子!水头好,东西也扎实!走出去顶咱哥俩大半年的例钱!”
含钏心头一跳。
果不其然,那把匕首又重新抵到了腰间。
含钏心里骂了个娘,知道这两人看不见,却也拱了个笑脸,“两位爷,那玉坠子也不太值这个钱,小小一个,还没铜钱儿大,您拿过去走货,中间亏的线人钱都不止这么点儿...这金钗子有个二三两重,您老去外膳房要南边来的水烟袋子,只说是贺含钏的朋友,不能要二位爷的钱...”
含钏话音刚落,头发被人向后一拽,头皮生疼险些厥过去。
“哥!这娘们儿嘴上厉害着呢!你拽着这娘们,我来搜!”沙哑的声音透露着一丝兴奋,伸手从脚朝上摸。
手隔着外裳,摸到含钏脚踝时,含钏浑身上下战栗着起了毛骨悚然的鸡皮疙瘩,腰间的凉意让含钏努力保持清醒,她有些怕了!金钗子、银锭子,她不在乎,只是这只玉坠...
掖庭巷角黑乎乎的,最近的光亮在二十米外的拐角,含钏目之所及像看着一团团黑黢黢的棉絮,那手冰冰凉是带有欲望的,这欲望不是男女之间肉-体上的欲望,而是对金钱、泄愤的欲望。
玉坠就挂在她的脖子上。
她仍旧熬夜打了个五蝠络子,让这块玉坠时时日日都贴在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含钏紧紧闭上眼,那双手摸到了颈脖后的络子了,粗鲁地向后一拽,葫芦玉坠就从衣襟口里蹦了出来!
那人揪着络绳,桀桀两声冷笑,“藏得倒好!自己取下来吧!”
含钏一动不动。
那人再将绳子向后拉拽,死死卡在了含钏的脖子上,力道很大,含钏不自觉地向后仰,喉咙被卡住,有种快窒息的错觉。
“拿给我!”那人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
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空空的掖庭巷内,像从井里传出。
含钏艰难地吞咽,张大嘴巴企图喊叫出声,膝盖却被身后那人猛地一踹,正面扑倒在地,那人将含钏的脸死死摁在青石板上,小砂砾和石子儿膈在肉里,脖子却卡住,那人手上硬攥着络子向后拉,半跪着膝盖顶在含钏的脊骨上,语气有说不出的畅快,“...不是很厉害吗?做的菜不是很讨人喜欢吗?不是谁都护着你吗?你倒是喊啊,你喊啊!”
含钏自己打的络子,结实牢固。,喉咙越卡越死。
那太监使了吃奶的劲儿往后拽,就像挂在梁上的绳吊在了脖子上!
另外一个太监见人被掐得说不出话了,脸都白了,手抠在石板上,虎口鲜血直流,同伴却如同红了眼似的,反倒慌张结巴起来,“...别...别把人勒死了!咱们求财,又不害命!”一边慌慌张张拿匕首去割络子,一边着急催促同伴,“坠子拿着了,走了走了!”
络子应声而断,含钏的头一下子砸在了石板上。
那人如不过瘾般,站起身狠狠在含钏腰上踹了两脚,啐了一口,“臭娘们!出宫后,进窑子吧!那地儿适合你这贱样儿!”
含钏闭眼躲开,头上、身上、背上、腰上、手上皆剧痛,却忍着痛扶着墙努力站起来,破釜沉舟高声唤出那人的名字,“吴三狗!你今儿个若是不敢弄死我,就将玉坠子还来,其他的都可以给你!若你拿了玉坠,让我活着回去,我明儿个必定去敲内务府的大门,叫你血债血偿!”
夜色中,那两个身影顿住了。
含钏满脸是血、是汗、是泪。
别的都顾不得了,所有的理智全都被抛在脑后,她脑子空空的。
只有一个念头—那个玉坠不能丢,决不能丢!
那是...
那是那个梦与现实唯一的交织,也是徐慨存在过的唯一证据...
第二十六章 叫花鸡
含钏扶着墙,发出的声音嘶哑却高亢。
带着一丝鱼死网破的决绝。
吴三狗转过头来,昏暗的灯光中,含钏看到了他慌乱且不可置信的眼神。
含钏戳穿了他们是谁,就意味着明日白斗光和内膳房掌事姑姑都会知道——在掖庭里对宫女儿行凶抢劫,要收杖责三十并赶出宫去!这娘们儿是内膳房的红人,白斗光和张姑姑都护着她,长乐宫更是看重她...
若是让她活着回去了...
吴三狗彻底转过身,把脸暴露在了亮光下。
“别!你别去!”吴三狗的同伴明显慌了,“把坠子还给她吧!她明儿个就出宫了,不会愿意耽误自个儿出宫时辰的...三...三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