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谭音一路上想了无数种解释的方法,譬如我体质特殊,所以没死,再譬如我是工匠所以冻住我没用,可仔细想想,这些借口只有白痴才会相信,她毫无办法,只好骑着机关鸟在外面绕圈,冥思苦想。
难道再借一个身体吗?但是,她与大僧侣虽然相处时间极短,也能看出此人极其多疑,只怕从来也不会用侍女,之前会用她,不过是建立在疑心的基础上而已,她即便再借一个身体,毫无破绽地进入方外山,也抓不住他半根狐狸毛。
更何况,能借到这具身体,也是个因缘巧合,世间又哪里有那么多巧合呢?
她想破头也想不出什么妙计,索性不想了,直接去见他。
客栈窗户的锁对她而言就像不存在的,随便一根细铜丝就打开了,有狐一族的结界她更是毫不在乎。她原本做好了大僧侣不在客栈的准备,也做好了他正在睡觉,或者正在吃饭等等任何状况的准备,可偏偏没想到他正在沐浴。
他头发上还滴着水,长长的睫毛上也挂着水珠,摇摇晃晃颤颤巍巍。睫毛下两只眼湛然若神,眼尾上挑,面上肤色极白,想必是常年戴假脸皮的缘故。谭音突然理解他为什么要戴假脸,这样一张脸,无论是谁,看了一眼便再也不会忘掉,那种浓冽却又冷酷的风情,足以让人为之疯狂。
大僧侣先是定定看着她,目光惊讶中带着愕然,可是几乎只有一瞬间,他的目光变得比冰还要寒冷,哗啦一声水响,谭音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半趴在浴桶边,窗户在身后无声合起。
他的左手没有带手套,离她的脖子只有不到半分的距离,她可以清晰感觉到指尖散发出的幽幽寒意,她面不改色,平静地抬头直视他。
“……你是什么东西?”大僧侣声音低沉,问得毫不客气。
他不相信一个凡人能活下来,被战鬼打碎了全身骨头,又被他的冰封住,她却可以毫发无伤出现在他面前,是被什么妖物附身了?还是什么别的他不知道的东西?
杀不死的妖他遇见过,南蛮二十四洞的那些妖物,就算把脑袋割下来,再切成一片片的,也死不掉。可杀不死的凡人他从未见过,也不相信会有。莫非他看走眼,姬谭音不是凡人?可她身上确实没有半点妖气,他也不相信自己会看走眼,人与妖还有仙人的区分,他再清楚不过。
谭音想了很久,才道:“我是姬谭音。”
大僧侣露出一个古怪的笑,紧跟着她只觉整个身体一阵麻痹,厚厚的冰雪几乎是眨眼就将她封住。她在心底暗叹一声,张嘴轻轻一吹,那层厚厚的冰雪顷刻间变成粉末,扑簌簌掉在地上。
她静静看着他,柔声道:“我不会害你。”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也不会害有狐一族。”
大僧侣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一个字不说。
直到这时,他才发觉眼前这个姑娘似乎与曾经有些微的不同,可他却说不出有什么不同,鼻子眼睛嘴巴还是一模一样,连发髻都没变,可确实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记忆里的姬谭音似乎更像凡人一些,漂亮却无神的眼睛,沉静却略青涩的气质,是一个真正十七岁的小丫头模样。现在她的眼睛太亮,久远的记忆里,那双黑色宝石般的眼睛一晃而过,他自己也觉得荒谬。
他退了一步,转过身,挂在架子上的皂衣像长了眼睛一般飞来,自动合附在他身上,再转身时,面上已经换了张平淡无奇的面具。
谭音觉得自己还是要说点什么,她想过大僧侣勃然大怒要杀她,也想过他会毫不犹豫问上一堆,可他什么话都不说,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个……”她刚开口,大僧侣突然化作一道金光,眨眼便消失在了客房里。
……他居然跑了。
大僧侣骑在极乐鸟背上,他本来心情就不好,眼下更不好了,一连串疑问和未知的恐惧牢牢锁住他。
他自信没有杀不死的仙妖人,就连威名赫赫的战鬼也要臣服在他左手之下,可是他为什么杀不死姬谭音?杀不死,他只有离开,有狐一族的大僧侣何曾这般狼狈过。
突然觉得身后不对劲,他回头一看,就见谭音骑在一只怪模怪样的机关鸟背上,远远地跟着他。
阴魂不散!她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来路?!
大僧侣从怀里掏出一枚玉棋子,这还是他从棠华那里摸过来玩的,当下瞄准了机关鸟的胸口位置,他缩指把玉棋子弹过去,只听“咔”一声,那只怪鸟估计身体里什么精密的机关被打坏,歪歪斜斜地掉下去了。
他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背后一片冷汗,自己也苦笑,今晚发生的一切简直荒谬到极点了,难道他是在做什么噩梦吗?
前方不远处金光闪烁,大僧侣一眼便认出是有狐一族的结界,这里应当是橘子湖族人的地方了。此情此景,大僧侣心头突然升起一股“总算到家了”的安全感,不由一阵无奈的好笑。
作者有话要说:我再也不用诺基亚920了……今天突破记录,一整个白天死机8次……给win8系统跪下了!
☆、9
第八章
橘子湖曾经是一片湖,因形状生得像橘子而闻名。传说湖水一夜之间干涸,橘子湖变成了平地,还开始闹鬼,时常有猎户樵夫在此失踪的传闻传出,这里慢慢就变成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诚然这些是橘子湖的有狐一族搞的鬼,与方外山的族人不同,橘子湖的族人更加避世,并不与凡人有过多接触,事实上,连大僧侣也有近百年没来这边了。
他刚从极乐鸟背上跳下,对面早已迎上一群白衣族人,为首的那个老者须发俱白,一把好长的胡子快垂到腰间。
大僧侣笑眯眯地对他合十行礼:“辛丑长老,好久不见,您的胡子越发长了。”
当年这位长老第一个与丁戌长老闹翻,带了一群族人迁移橘子湖的事件他虽没有经历过,但也对辛丑长老的魄力大为倾倒,毕竟族里敢和丁戌长老唱反调的人实在不多。
辛丑长老合十还礼,神态甚是亲密:“小源仲,战鬼前来挑衅的事,多谢你了。”
大僧侣笑道:“辛丑长老,多少年前的名字了,这会儿就别提了吧?”
辛丑长老淡道:“你跟着丁戌那么多年,也学会搞这神神秘秘的一套了。”
大僧侣仿佛没听见,他眼尖,早看见辛丑长老身后一个白衣窈窕的身影,登时笑成了花儿,脚不沾地飘过去扭麻花似的粘着那姑娘,连声道:“子清姐姐,许多年不见,你越发好看了,可有想我?”
子清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可真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子清姐姐却变了不少。”大僧侣恨不得粘她身上,“变得那么好看,方才差点没认出来。”
子清大大方方牵着他,道:“这嘴甜心苦的性子还没改,也罢,既然来了,多住几日,把子非的事和我说说,这次还未来得及见到他,他已经死了。”
她虽然竭力掩饰情绪,但说到子非死了的时候,还是哽咽了一下。
大僧侣不由沉默,慢慢站直身体,良久,才低声道:“抱歉。”
子非是子清的弟弟,子清随着辛丑长老离开的时候,子非还小,被丁戌长老强行留下。大僧侣对子非的死始终不能释怀,加上那个莫名其妙的姬谭音又没死……想到姬谭音,他心情更坏了。
子清急忙拉住他的胳膊,笑道:“与你无关,不用自责。这次多住几日,夫君一直埋怨你不来便没人陪他饮酒。”
大僧侣没心情说笑,勉强应付两句,随众人绕过中庭,却见小湖泊上建了六座高台,分别有六个族人盘踞高台施法接连不断地加强外围结界。
他望向辛丑长老,苦笑:“倘若我赶不及,长老便打算加强结界来防御那群战鬼么?”
有狐的结界纵然厉害,但六个战鬼同时发难,结界做得再厚,也一下就能打碎,倘若遇到郦朝央那种百年难遇的完美战鬼,结界更比瓷器硬不了多少。
辛丑长老抚着雪白的长胡须笑眯眯地看着他:“连你都能想到的事,我会想不到?此番是为了迎你,等你出去了,想再进来,只怕难了。”
大僧侣“咦”了一声,此时才发觉那并不是平时有狐一族所做的防御结界,似真似假,如梦如幻,与其说是结界,倒更像一个幻境,其性质,倒与挽澜山皇陵周围的云雾阵有些相似,却又比云雾阵高明许多。
“我族与战鬼一族世代龃龉,可倘若丁戌不挑衅,却也没那么多事情。”辛丑长老叹息一声,“这几层结界不过是缓兵之计,他日如有战鬼寻来,也可以为我们橘子湖的族人腾出逃命的时机。”
他见大僧侣欲言又止,心里明白他要说什么,淡道:“我与丁戌道不同,归顺方外山不可能。他野心太大,而我,只求逍遥二字。”
大僧侣摸了摸肚皮,看看他,突然笑起来:“……我只是想问,有吃的吗?我饿坏了。”
辛丑长老哈哈大笑:“有!你跟我来。”
*
昔日辉煌无限的有狐一族是什么样,大僧侣并不知道,史料的记载也不过是空洞的文字。
可眼前鲜花似锦,幽香笼罩,夜明珠的光晕将姑娘们的脸映得如白玉一般,悠扬的笙箫与婉转的歌声隐隐约约,似真似假,空中无数巨大莲花下雨般纷纷坠落,他便觉得,或许曾经的有狐一族正应该是这样,无忧无虑,逍遥自在。这是方外山不会出现的景象。
辛丑长老将斟满名为“醉生梦死”美酒的青铜酒爵递给他,浓冽醇厚的酒液让全身的血都要沸腾,满腹心事渐渐离开远去,子非之死的内疚哀伤也慢慢淡开。
辛丑长老的话也变得很遥远:“小源仲,不如就在这里住下吧。你不小了,该娶个合意的姑娘,为我们添更多的族人。”
大僧侣笑眯眯地看着周围的姑娘们,有狐一族颇有美色之名,明珠下看美人,更是别有一番风情。他也爱美人,谁不爱呢?他最喜欢在美人堆里打滚的。
“可是那么多美女姐姐,我娶了谁都会遗憾。”他嘴里说着没品的玩笑,把脑袋枕在一个族人姑娘的大腿上,好软,好香,他仰头看美人的眼睛,灿若星辰,温柔多情。
脑海里却浮现很久很久以前,他在天神的高台上望见的那双眼眸,他全身所有的灵窍都为那双眼睛而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再也找不到同样的一双眼,找不到,天下所有的美人都没有什么不同了,他的时间好像一直停在高台上,再也没有流逝过。
你当然找不到——心里有个冷然空洞的声音回荡,你看到的是天神,你怎么找的到?
可他慢慢长大,慢慢有了见识,慢慢也开始疑惑,那天出现在高台上的,真是天神吗?
或许这种疑惑不过是个自我安慰。
大僧侣遗憾又满足地翻个身,搂住美人的腰,开始耍赖:“姐姐我醉了,我要吃葡萄。”
外面突然一阵隐隐的躁动,大僧侣嚼着葡萄醉意朦胧地扭了脖子去听,有个守门的族人正与辛丑长老交代情况:“有人闯入了结界,但并不是战鬼,竟好像是个凡人女子。”
大僧侣一个激灵就蹦了起来,送到嘴边的葡萄掉在了衣服上,又滴溜溜滚到了地上。
“我走了。”他脸都变色了。
辛丑长老大为惊讶:“这么快就走?”
大僧侣化作一道金光,眨眼就闪到了数丈之外,只留下一句话:“别放那女子进来!”
他急匆匆找到正在吃饭的极乐鸟,很显然这漂亮高傲的灵禽很不乐意被人打扰吃饭,冲他十分不满地尖叫。
“下回请你喝最好的天下无双酒!”大僧侣情急之下乱许诺,“赶紧的给我飞!”
极乐鸟颇不情愿地拍打翅膀,缓缓飞起,还没飞几步,大僧侣就看见了后面的姬谭音,她又骑在一只怪模怪样的机关鸟背上,慢吞吞地在自己身后跟着。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大僧侣头皮都硬了,在怀里摸了半天,玉棋子没了,倒是钱袋里有几锭银子,当下想也不想,丢了一锭出去,果然那只怪鸟又咔咔咔地掉下去了。
这口气还没松出去,只见谭音从乾坤袋里又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机关鸟,迎风一晃变老大,骑上去继续孜孜不倦地追着他。
大僧侣只觉这噩梦仿佛就不会停了,他又丢一锭银子,机关鸟被砸中掉下去,他鼓舞极乐鸟赶紧飞,没飞一段,谭音召唤出新的机关鸟,继续追在后面,他再继续丢银子……
然后…然后他的银子丢光了。
大僧侣仰天长叹,吹了一声口哨,极乐鸟安安静静停在了半空。
“喂!”他隔了老远,对着后面的谭音大喊,“你跟着我到底做什么?!”
谭音想了想,回答的很认真:“保护你?”
“我不要你保护!”大僧侣气急败坏,有狐一族的大僧侣倘若沦落到被一个凡人小姑娘保护,他的脸要往哪里放?
谭音继续想了想,回答:“照顾你?”
“谁要你照顾!”
谭音又继续想,最后犹豫着问:“我会修车?”
“我早就不用车了。”大僧侣声音冷漠。
谭音绞尽脑汁地想:“我……”她再也想不出什么有利的条件。
大僧侣冷冷看着她,夜风很大,她满头青丝被风吹得凌乱,青丝下的两只眼睛那么亮,像……黑色宝石一样。
他沉默片刻,突然开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姬谭音,工匠。”她回答得很快。
“我不是问这个。”他笑起来,语带讽刺,“你也挺会装傻,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谭音默然摇头,良久,方道:“……我不会害你。”
她翻来覆去只有这几句话吗?大僧侣心中怒意凝聚,说她有心机,她偏生这么蠢,做事不漂亮,说话也不漂亮;说她没心机,她身份却又瞒得那么好,他先前竟一点也没看出她有这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