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
五老太爷镇定了一下心神, 这才开口,“既然两位兄弟都不反对,文谦也一力主张,那就把你分出去吧。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 你虽然是你爹娘抱养的, 但给你爹送了终,这么多年奉养老母, 也算是正经的刘家子孙。且分宗不是出族, 你仍旧是刘家人。刘氏宗族是你的靠山,刘氏子弟有难, 你不可袖手旁观。”
刘文谦连忙起身鞠躬, “多谢五叔教诲,不管到什么时候,侄儿都会把自己当刘家人。”
五老太爷示意他坐下, “今日先把话说到这里,过两日挑个合适的日子, 叫了全族人一起到祠堂里办仪式。”
刘文谦点头,“劳烦各位叔父,到时候我出钱请大家去酒楼吃席。”
九老太爷摸了摸胡须,“吃喝是小事, 虽然分出去了, 也不能真断了, 以后还是一大家子。”
刘文谦继续点头,并亲自给三个老头子奉了茶水。
分宗的事儿算是板上钉钉了, 接下来就是刘文远的事儿了。
刘文远见五老太爷看着他, 忍不住哼了一声, “怎么, 五叔,这是要把我赶走吗?”
五老太爷有些为难,他看向旁边两位兄弟,“不知四哥和九弟如何看这事儿?”
四老太爷想了想,“二哥生前认下了这个儿子,可见是不想闹出去。这事儿不光是二哥的脸面,还有咱们刘氏宗族的脸面,我的意思,罚他继续去守祖坟山,还让他继续给二哥做儿子吧。多些后人,对二哥总是没坏处的。至于汪氏,做下这不体面的事情,总要有所惩戒。我的意思,罚她吃斋三年。”
九老太爷点头,“四哥说的对,二哥命苦,咱们不能扰了他的清净。”
五老太爷点头,“那就好,咱们内里知道就行,也不必吵嚷出去了。还有两件事,一,文谦你要分宗我不拦着,但对外总要有个说头。二,你们的老母亲以后怎么办?是跟你还是跟文远?”
刘文谦立刻道,“我养了母亲多少年,还是让她老人家继续跟着我吧。”
四老太爷插了一句话,“如今事情都揭开了,你愿意奉养你娘是你孝顺,你娘那里就不一定愿意跟着你了,谁不想和亲生子在一起呢。但若是她跟了文远,外头人要谈论你了,分宗就罢了,连老母亲也不管了。我们都知道你的委屈,但外人不知道呢。”
刘文谦笑,“多谢四叔为我操心,我是养子的事情也不必瞒着,今日大郎去敲了堂鼓,怕是要不了多久,满青州府的人都知道我是爹娘的养子了。我娘若要跟着文远,我岂能让他们亲生母子分离,但该有的孝顺,我也不会少的。”
四老太爷点头,“你是个仁义的好孩子,不管你娘跟你还是跟文远,以后你这边各样孝敬减半。没道理她还能继续金尊玉贵地养着,这事儿我做主了。”
五老太爷点点头,“今日之事到此结束,都是家务事,还请诸位贵亲莫要与外人道。”
魏大舅和郑颂德等人都满口道好,汪老太爷也不再说话。
五老太爷也不多停留,和两位兄弟一起回家去了,汪老太爷也气哼哼地走了。
刘文谦拿着那块玉佩,仔细摩挲,半晌后道,“多谢舅兄来帮忙,我让人备些酒菜,舅兄吃顿便饭再走。”
魏大舅知道刘文谦这会子必定没心情吃酒,客气了两句之后就走了。郑颂德说书肆里忙碌,也跟着告辞了。
闫庆才仍旧留在那里听岳父吩咐。
刘文谦先看向刘文远和刘大郎,“闹也闹过了,你们可满意了?”
刘文远踢了儿子一脚,“蠢材!”
骂完儿子之后,刘文远转身又走了,直接回祖坟山了。
刘大郎今日挨了鞭子,又挨了刘文远踢了两回,闷哼了一声。
他默默从地上爬了起来,二话没说,直接回家去了。
刘文谦把那块玉佩收了起来,看向闫庆才,“你先回去,过几日你家里分家,我带人一起去。这两日好生孝顺你爹,让妍儿莫要和前姨娘闹太狠。”
闫庆才点头,“我知道了。”
等女婿走了,刘文谦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后院。
才一进屋里,刘悦薇立刻给他端了杯茶,“爹,您坐下歇歇。娘在祖母那里,想来很快就能回来了。”
刘文谦勉强笑了笑,“薇儿今儿有没有吓到?”
刘悦薇轻轻给刘文谦捶背,“女儿不怕,爹,您还有娘和我们姐弟呢。”
刘文谦把头靠在椅靠上,闭上了眼睛,“爹知道,爹就是觉得心里难过。一家子和和睦睦的多好,非要算计人。这么多年,爹难道对不起他们?”
刘悦薇又给他轻轻揉了揉太阳穴,“爹,这世上花有百种,人有百样,隔着肚皮,谁也不知道谁的心是白的还是黑的。若是都受穷,说不得还能做兄弟,若是一人发达了,另一个还是穷汉,时间久了,心里总是过不去。爹,这不是您的错。您和二叔,没有血缘关系,性格天差地别也是常理。如今都好了,以后咱们单独过,他就算赖也赖不上来了。”
刘文谦长长出了口气,“我儿说的对,人心难测,爹不该强求。”
刘悦薇又小声问道,“爹,今日五爷爷只是嘴上答应了让咱们分宗,万一后面他被人撺掇又不同意了,咱们岂不是白忙活。”
刘文谦冷哼了一声,“薇儿放心,他会答应的。”
刘悦薇试探性地问,“爹,五爷爷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爹手里?”
刘文谦斟酌着回答女儿,“薇儿莫要问太多,你只管放心,要不了多久,咱们家就单独出去过。”
刘悦薇不再问,恰好,魏氏回来了,刘悦薇让出了位置。
魏氏吩咐她,“去厨房看看,晌午弄几个清淡的小菜,给你爹烫壶酒。”
刘悦薇应下出去了,她一边走一边想,五老太爷这回这么痛快,肯定是有什么短处。这样也好,省得他总是想把爹拴着当老黄牛,给刘家这些蚂蟥吸血。
屋里头,魏氏轻轻问,“官人,你莫要难过,我们娘儿几个陪着你呢。”
刘文谦闭着眼睛,什么都没说。
魏氏一边给他按头上的穴位,一边轻声安抚他,“官人,等天凉快了一些,咱们一起去庄子里住两天。官人常年到头忙碌,挣来了金山银山,要是把身子累坏了,我们娘儿几个可靠谁去呢。”
刘文谦嗯了一声,魏氏看到他眼角有些湿润,把他搂进自己怀里,“官人,人这一辈子,总会缺些什么,那些样样都好的人,老天爷看到了都会嫉妒,说不得就要收了回去。”
刘文谦听她这样一说,眼角那两滴泪无声地滑落了下来,滴在了魏氏胸口。
这个壮年汉子,平日里精明能干,这个时候却跟元宝一样,需要魏氏温暖的怀抱来抚平他心里的伤痛。
乍然得知自己只是养子,若是年纪小的孩子,说不定性子就会歪掉了。他三十几岁的人了,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但面对兄弟侄子一连串的算计,他还是受到了伤害。他把苦都自己咽了下去,但他也不是铁打的,他的情绪也会有崩溃的时候。
刘悦薇回来的时候,听见屋里有压抑的哽咽声,她又退了下去。
刘文谦发泄完了情绪,和魏氏依偎在一起,二人静默无语。
魏氏什么都不说,也不问,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偶尔拍一拍他的背,就像对待元宝一样。
过了许久,刘文谦松开魏氏,“让娘子见笑了。”
魏氏笑,“咱们两个,还说这些话做什么。”
刘文谦让魏氏坐在自己身边,拉着她的手,一边把玩她的十指,一边告诉魏氏,“有件事情,要说与娘子知晓。”
魏氏嗯了一声,“官人只管说。”
刘文谦的声音非常轻,“爹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我的,还有一封,是写给文远的。今日我只拿出来一封信,另外一封信,是告诉文远他的身世的。”
魏氏吃惊,“爹说了什么?”
刘文谦轻轻笑了,“咱们那位好五叔,可真是会打算盘。”
魏氏奇怪,“这里面有五叔什么事儿?”
刘文谦冷笑一声,“好好的,大郎怎么会忽然想着揭露我的身世呢。这种旧事,爹岂会轻易告诉旁人,也就是非一般的族人,才能知道各家的隐私。”
魏氏呆住了,“五叔为什么要这么做?”
刘文谦看着魏氏笑,“自然是为了他的儿孙呀。”
魏氏的嘴巴张大了,“官人,你的意思是,老二是,他是五叔的?”
刘文谦点头,“五叔年轻的时候,是族里出了名的好后生,仪表堂堂,不论是待人接物还是处理族中的杂事,都是个中翘楚,又是族长的长子,当时说亲的都踩破了门槛,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看到他都要脸红。爹知道文远是他的儿子,故而就没揭开。五叔也清楚,所以这么多年,才一直拦着不让我们招赘,非逼着咱们过继三郎。”
魏氏立刻眉毛挑了起来,“好个大公无私的族长,原来也包藏祸心!我还道他是为刘氏子孙着想,原来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啊。要不是公爹留下信,咱们这回岂不是难以收场。”
刘文谦眯了眯眼睛,“他也没想到爹留了后手,他想把我们赶走,才往外放了风声,大郎个蠢货知道了,和汪家舅父一拍即合。我不是刘家子,若是刘氏宗族阖族都要撵我走,我怕是带不走太多东西。”
魏氏狠狠呸了一口,“死老头子,报应,他以为使这些龌龊手段就能把咱们辛辛苦苦挣的家业都扒给他儿子?等着吧,我非要把这事儿告诉五婶子,还有他家里两个儿子。”
刘文谦摇摇头,“娘子何苦为了这头中山狼去惹一身麻烦,等分过了宗,让大郎自己去认祖父,岂不更好。咱们以后离这些人远远的,我就看着他们闹,闹出花来咱们也别管。”
魏氏想想也对,“就是可怜五婶子了,呸,他们两个当时一个有男人,一个眼见着要娶妻了,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爹心里多难过。”
说完,魏氏又问,“官人,爹从来没对外说文远的身世,娘自然也不敢说,五叔怎么知道文远是他儿子的?”
刘文谦叹了口气,“我估摸着,爹肯能找过五叔了。要不然,五叔刚才不会心虚的。这个事儿,爹不追究,我们也没有立场去管。不过五叔这回想坑害我,我自然不能就这样放过他。放心吧,先把分宗的事儿办了再说。咱们不要管,若是大郎知道了,那孩子要是闹起来,五叔也吃不住。”
魏氏笑,“还是官人有成算,留了这个后手。吵嚷出来也没什么用,大家一起丢脸,不如攥在手里,随时能辖制他。五叔家里可比老二家里强多了,他又要脸面,肯定不想让人知道,还不被大郎吃的死死的。大郎那孩子真是和他娘没脱形,活脱脱一副不要脸无赖嘴脸。只要和他沾上点关系,谁有钱谁就欠他的,多少金银都喂不饱的狼崽子。听说徐氏离开了徐家,看样子还想回来呢。哼,以前我不知道官人的身世,留她一条命,如今可别怪我心狠了。”
刘文谦又收敛了表情,“要是爹还活着多好啊,那就没有这么多事情了。”
魏氏又安慰他,“官人,等七月半的时候,咱们去给公爹烧些钱纸,让他老人家安心。”
刘文谦点头,“也只能这样了,今日你们娘儿几个吓着了,晚上在家里好生办一桌酒席,把两个女婿都叫来,咱们自家人好生团聚一番,给你们压压惊。”
魏氏笑着点头,“好,我听官人的。”
刘文谦放开魏氏的手,“把二丫头叫来,咱们吃晌午饭吧。”
刘悦薇平日吃饭都是在东小院,今日要来父母这里,汪彩凤不肯过来,她也不勉强,让人给她端了同样的饭菜。
等一家子坐在餐桌边时,刘文谦又恢复了正常,他忽然问魏氏,“娘那里怎么样了?”
魏氏回答道,“大夫说了,娘伤到了头,怕是要好生养一阵子,若不是汪家舅父拉了一下,今日就危险了。”
刘文谦嗯了一声,“我这些日子忙,娘子替我多操心一些。要是家里忙不开,再添几个人也使得。挣钱不花,最后还不知道便宜了谁,索性以后就好生过日子,不用俭省。”刘文谦其实不想去汪氏那里,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汪氏。以后,就全当家里多双筷子吧。
刘悦薇笑,“爹,我听说您也换了不少金子,这回可发财了。”
刘文谦笑,“爹本来不准备捞这热钱的,听你说什么富贵险中求,也跟着凑了个热闹,没想到还真能有赚头。你也别找贤哥儿了,他要读书,也没多少功夫,都给我,回头我一起去换了。放心,爹不贪你一两银子。”
刘文谦这回出手,少说也能挣个几千两。他自己有时候都忍不住想,是不是老天爷见他天生没有父母缘,所以财运上好一些?
刘悦薇忙给刘文谦倒了杯酒,“我就是个吃白饭的,这钱还不都是爹娘给的。”
刘文谦享受女儿的服侍,心里很高兴,“我儿有眼光。”
刘悦薇又给魏氏夹菜,“娘整日操劳,辛苦了。”
魏氏笑眯眯吃了菜,“我还说你是个闷葫芦,没想到嘴巴也甜的很。”
刘悦薇想了想,“爹,娘,祖母生病了,我闲着无事,让我去伺候祖母吧,我带着彩凤姐姐一起。”
刘文谦懂女儿的意思,汪彩凤好歹是汪氏的侄孙女,总会给两分面子。要是刘悦薇一个人去,万一汪氏心里不高兴要骂人呢,女儿岂不是要受委屈。
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吃了顿饭,刘悦薇回了东小院,先去找汪彩凤。
汪彩凤还不知道今日出了什么事情,刘悦薇也不明说,“表姐,祖母病了,我想请表姐跟我一起去照顾祖母,好吗?”
汪彩凤连忙点头,“姑祖母病了?是哪里不好?大夫怎么说的?”
刘悦薇笑,“上了年纪的人,总会有些病痛。因我嘴巴笨,一向不大得祖母欢心,表姐不一样,你勤快,长辈们都喜欢表姐,表姐跟我一起去,要是我伺候祖母伺候的不好了,表姐帮我描补描补。”
汪彩凤笑,“表妹又客气,我也就是会干些直活,哪里比得上表妹聪慧。表妹不嫌弃,我跟着一起去伺候姑祖母,别的我不会,端茶倒水还能说得过去。”
刘悦薇点头,“那就好,表姐先歇一会子,等起来了咱们就去。”
和汪彩凤约好之后,刘悦薇回了房间,小憩了一会儿。
她又做梦了,梦见自己穿上嫁衣,披上红盖头,做了新娘子。红盖头掀开后,她看到了郑颂贤灿若星辰的双眼。
眼前的人模样一直在变,童年时期的郑颂贤,很快长成少年,又变成青年,甚至到了中年和老年。
刘悦薇忽然醒来,她仔细想了这个梦。以前,她从来梦不到郑颂贤二十岁以后的样子,他留给刘悦薇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岁。
这一次,她居然梦见他中年时期,虽然脸面很模糊,却实实在在超过了二十岁。
刘悦薇心里一阵高兴,是不是上天在告诉我,这辈子我们能白头到老?
刘悦薇翻了两个身,高高兴兴地又眯了一觉,直等到云锦来叫她起床。
表姐妹两个收拾好了之后,一起去了汪氏的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