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三章 进攻
这一刻郑朗脸上表情很古怪,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担心,一会儿恐惧,一会儿憧憬,不停的扭曲。
黄知军与马知州来了太平州好几次,也见到好几次郑朗,看到过郑朗各种表情,总体而言,用四个字就可以形容,风轻云淡。
看着郑朗表情,马知州有些害怕地问:“郑知州,什么冲动?”
郑朗没有回答。
他在想青苗法,王安石用意是好的,能为国家利谋,所放利息也不高,百分之二十左右,但用国家的国库去放,那怕收回来百分之十,利润也是可观,至少会超过蔗糖所带来的“开源”财富,也减轻百姓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二百的高利息负担。没有这个高利贷,许多百姓就不会破产,不会破产,国家就可以征税,形成一系列的良姓循环。
但什么事经过官府,并且全部由官府出面主持,事情会变了味道。
是青苗法失败原因之一。
夺大户之利,收为国有,豪强反对,是失败原因之二。
王安石急需向世人证明,敛财敛得快,又是以国家为主,百姓为辅,百姓摆到很次的位置。是失败第三个原因。
但马知州与黄知军的求助,给他一个机会。
那就是银行!
不要救国又救民了,只要国家有钱,百姓税赋压力也会松下。
不是根本所在,三冗不解决,法怎么变也会失败。但会一步步缓解国家压力,或者说从急姓自杀变成慢姓自杀。
也不必经过官府折腾,比如来一个五五分账,官府给大户一个正大光明放利息的机会,经营由大户人家来经营,官府派人监督。中庸之道就有了,其实下调了利息,已给了百姓活路。如今存钱,运钱,皆需要手续费,保管费,放利息更要收钱,只要存钱稍给一些利息,放贷的资本会变得充足。
这是百分之二十的利。
一旦滚雪球滚了起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利润。并且各大豪强会参与进去,真不行,可以来一次变相的“资产重组”,皆得到利,就会维护这个利。
将一切摆到台面上。
再从利益角度分析,国家得利无疑,豪强得利无疑,百姓得利也是无疑,只是得到的比较隐晦。
即便有一些黑心的,专靠放高利贷起家的大户人家,面对这庞大的利益集团,也不敢做任何抗拒。
但当真如此?
人心,没有知足的时候。
也没有十全十美的制度,自己想的是这么一回事,象王安石变法一样,每一项法令出来,全是用心良苦,可实施下去,早晚会让人找到漏洞。
想到这里,终于摇头。
暂时不是俺玩的。
还是乖乖地做一个小知州吧。
脸色迅速平静下来,然后盯着两个太守。
周边有数州在兴圩,有的做得很好,利益兼顾,有矛盾冲突,但不大,在静悄悄的执行。也有一半没有做好,将自己的做法偏向两端,舒州太守是其一,过于考虑各大户利益。
若没有自己举动,也许会成功。但有了自己举动,百姓服不服?听说他为让大户不作声,竟然默认各大户人家甩几锹泥巴,往湖泽中一扔,俺圈了圩的。号称宋朝新的第一大圩,占地三千顷,实际耕地面积有可能一千五百顷以上,居然未圈之前,一千一百多顷圩田成了有主之地。
黄知军与马知州更好玩,差一点要来一个均贫富。
两者都不可取,但后者比前者情况要好一点。
于是说道:“我说一件事给你们听,太祖说过一句话,军国所资,咸出于租调。于是建立我朝以后,不断的派出官吏检田,馆陶令程迪因括田不均,杖流海岛,商河令李瑶被杖死,袁凤自右补阙降为受曲阜令,太宗与先帝也多次下过诏书,均分田产。”
“是啊,”两人点头。
这一句话很重要,宋朝文人动辄喜讲祖宗法制,不是我说的,是赵匡胤兄弟到宋真宗都说过做过,这就是祖宗法制,它比夫子的话还要管用。
“淳化四年太宗说过,两税蠲减,朕无所惜,若实惠及贫民,虽每年放却亦不恨也,今州县城郭之内,则兼并之家侵削贫民,田亩之间则豪猾之吏隐漏租赋,虚上逃账,此甚弊事。”
“原来太宗也说过,”马知州愕然道。
郑朗苦笑,当真上面不知道下面贫民之苦,豪强的恶劣,小吏的为虎作猖?继续道:“太宗在至道二年与寇准对答时又说,自秦变阡陌,井田之制不复,故豪猾兼并,租税减耗,遂致弃本逐末……俟三五年,岁时丰稔,民庶康乐,必择强有执守之人,先自两京立法,止取土地顷亩,不以见垦及荒田,繁重者减省,侥幸者增益之,严其法制,务在必行,庶使百姓皆足,讼端永息矣。太宗不可不谓明君,寇准不可不谓强有执守之人。为何议者止?”
“为何?”
郑朗不答,继续说:“先帝时,监察御史张廓上言,天下旷土甚多,望子成龙依唐宇文融条约,差官检估。先帝说,此事未可遽行,然人言天下税赋不增色,豪强形势者田多而税少,贫弱地薄而税重,由是富者益富,贫者益贫。王旦曰,田赋不均,诚如进旨,但须渐谋改定。这一渐,连议谋也未看到,先帝也是爱民之君,王相公更是贤相,为何又未实施?”
不能说这几人都不好,寇准是国家扭转乾坤的重要功臣,王旦位居中书,是宋真宗晚年最重要的倚杖。两个太守都不知如何回答。
不是不改,寇准与王旦很聪明。明知道一改麻烦事很多,不如提前做退缩。后来郭谘在蔡州仅检一个县,即得田26930顷,郑朗在太平州辛辛苦苦,仅弄出七千几百顷,而一个县逃匿的亩数却接近两万七千顷,几乎是其四倍!然后“重劳人”,停下了。随后多次清查,皆不告而终,包拯任三司使时,也不服,带着五六官员下去查,查了数州后,很自觉,上书说其于天下不能尽行,俺没法子查下去。逃回京城。
不查还好一些,做一头纸老虎,一查更坏,朝廷原来如此,于是“自皇祐以来十几年垦田四十七万顷,然田籍少田八十六万顷“。
两人还没有弄明白,又问了一句:“为何?”
是真的不好查。
比如现在,赵祯不会包庇曹家,但救了他一命的魏国大长公主出来央请,怎么办?
清流的大臣查到王家蔡家怎么办?“小人”们查到吕家又怎么办?
但郑朗不会去回答。继续说:“不要问为何,你们想成功,却有一个办法。”
“是何方法?”
“今年你们的圩田大约分配下去,没有分配下去,也没有多少多余的圩田出来。”
“是,”马知州答道,让他很有成就感,几千户赤贫的百姓,从此有了着落。
“你们只要对那些圩主们说一句,你们会做一些退让,下半年圈圩时,会补偿他们一半圩田。他们是小圩,十年两三破,这是大圩,姓质截然不同。那么你们就可以成功了。”
“是让我们向他们做出让步?”
“退一步海阔天空。”你们心是好的,可象这样下去,很快就要贬官,还谈什么圩。
说着走了出去。
一会儿两个中年人走进来。
马知州与黄知军也不在意,太平州的事务繁多,他们坐在这一会儿,看到郑朗处理了好几件事。
可两个中年人径直向他们走来,其中一个瘦高个问道:“你们是马知州与黄知军?”
“是,你们是……”
“我们是作糖监管事,我姓宋,他姓唐。”
“原来是宋管事与唐管事,你们找我们……”马知州狐疑地问。
糖坊有六个管事,负责商人集团与作糖监的作监共同管理糖坊,这件事早就传扬开来。但两人似乎是有意找自己的,马知州与黄知军有些不解。
“是这样的,我们偶尔听到两位太守需要用钱,我们可以借给你。”
“你们?”
“不是我俩人,是以糖坊的名义借给你。”
马知州与黄知军相视一眼,眼中有些茫然。
“想要请跟我们来,若是我们听错了,那就不打扰两位。”
为什么不想要?不过提到商人,他们都想到黑心的高利贷,黄知军问了一句:“年息几何?”
“年息一成半分,若今年还不起,明年偿还三分。”
“怎么可能?”两位太守有些糊涂了,整个宋朝也没有这么低的利息,这比前年郑朗对百姓发放的粮贷与牛贷还要低上五分。
“请相信,这是一个奇迹之城。”
稀里糊涂的被带到作坊,两人将其他几个管事,以及作监陆二郎召集在一起,说了放利息给马知州与黄知军的事。
说的道理很简单,一条长江之隔,往北去的更远,有可能因为气候差异,蔗已经不甜,但可以在江边一些地方种植大量甘蔗。
马黄二人点头。自己不象郑朗初期,田地分得多,仅靠粮食是不够的,况且都是赤贫之家,没有额外的副业,秋后到来,税务一加,若家中发生了什么事,一成半分的利息,也未必偿还得起。
自己向郑朗讨要蔗种与棉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两个管事继续说道:“想要作坊有前景,周边地区必须有大量蔗源,这次资助,不但是帮助无为军与和州圩民,也是等于帮助糖作坊自己。说不定宣州与广德军也可以学习甘蔗载种,以后不用从遥远的江浙,就可以调运大批蔗源提供作坊生产。再说,两个太守也是美意,又有一些年息,各贷民们手中又有地契,以地契作担保,为什么不能放贷?”
马黄二人再次点头。
这就是商人与朝廷的区别,商人无时无刻地不在想将利润如何扩大化,朝廷专营,那么官吏除了搜刮出政绩外,要么就是贪墨。
陆二郎却站起来反对:“不行,二月一过,蔗糖停下生产,所得盈利必须上缴朝廷,我不同意此举。”
争论很久,宋唐两个管事说道:“那就投票决定。”
六个人六股,陆二郎两股,以股份多少决定争议结果。
但是马黄对视一眼,心里皆想到,还真来啊。
真的投票了,以举手形式投票的,四人赞成宋唐管事的提议,都是外地那些大户人家,他们整好占据四成,背后的主子又有钱,不在乎马上就有收成。
太平州自己的两位管事选择了弃权。
让马黄觉得很惊奇。
不过是有条件的,贷的利息低,每户不能超过二十缗钱,多了必然偿还不起,那怕是百分之十五的年息,而且以两缗钱一亩地的价格以地契作保。偿还年限最多为四年。贷的时候必须要带户册,证明是圩民,与户等。种植的甘蔗必须归糖坊所有。
诸如类似的一些琐碎条件,但不算过份。
最后大家谈好条件,马知州与黄知州走出来,面面相觑。
这些于其说是条件,不如说是优惠,不要多,只要种上十亩地的甘蔗,有可能糖份不及长江以南地区的糖份,但仅隔了一条江,相差不大的,种得好,可能一年就偿还了这笔欠债。
这不用考虑的。
让他们惊奇地朝廷的作监意志,居然真的让作坊其他的管事联手抹杀。
又找到郑朗磨了一会儿牙,郑朗磨得吃不消,只好答应,派人到福建路购买棉花种籽。两人高兴地回去。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崔娴摇头:“他们心是好的,可才能很差,居然没有醒悟。”
“不会差到如此地步,一时心急,考虑不到,”郑朗道。
崔娴咯咯笑了起来,郑朗这种做法还等于是掩耳盗铃,不过换了一换,想来朝廷中那些大佬们也会啼笑皆非。
不在于此,只要这两位太守将大户稳住,毕竟原来什么得不到,现在还得到了一半圩田,会喜出望外,不会支持,可为了这一半圩田,也不敢闹事。只要他们不闹事,黄知军与马知州能坚持到秋后。秋后产量一出来,这才是最实际的,至少比舒州那个姜太守好。那么这两人位子也就保住了。
但是郑朗心情有些恍惚。
对借钱给和州与无为军,郑朗不在意,那个地契都是一个幌子,与我无关,是糖坊管事的主意,他们是商人,自然想着如何将利益最大化。但真还不起,郑朗会让他们将老百姓家中的地夺下来?
太平州的百姓是宋朝的子民,无为军与和州的百姓不是宋朝的子民?
堵言臣的嘴巴才是真的。
他是在想银行。
想一想,真的很不错。
宋朝的高利贷太惊人了,仅一条高利贷就让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一旦有了这个银行,什么六七八等户无法享受,但至少四五等户若有急事,不必背上高利贷的负担。一些中小商户手中有了商机,也可以用相对比较低的利息借贷发家,进一步抵消一些豪强的冲击。
但不是他说上就上的。
条件成熟了,以他现在的身份,也绝不能够做出这件大事。
他想的是以后,能做不能做,也不是他说的算,要看赵祯什么心理。想到这里,他开始写一份奏折,是以锦锈监为代价,向朝廷发动的一起小小进攻,也是一次试探。
王安石正好进来,看着他写这份奏折,不解地问道:“郑大夫,不用写,以太平州现在的条件也可以去做,写了朝廷未必同意。”
郑朗微微一笑,道:“我是想钓另外一条更大的鱼,锦锈监是鱼饵。”
有可能会钓到,那么连鱼饵也收回来,有可能钓不到,那么鱼饵也就牺牲了。
说完,将这篇奏折装起来,立即送到京城。然而哑然失笑,自己想方设法减少纷争,可忍不住给自己找了许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