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软花柔 第69节
未料她二话不说便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甚好, ”
裴时行继续负手正色道:
“你前番练习投壶日久,为师今日教你射箭,来试试你的准头和臂力。”
长公主美眸含笑:“师父说的是,那你先挽弓为我做个示范可好?”
这声师父自然不是白叫的。
裴时行被这一声声师父唤的通体舒泰。
当即如她所言,挽起那把葡萄面桦皮稍弓,搭了支双羽大笴,而后稍稍分步。
男人大掌显出青筋,一手握弓,一手控弦;箭响铮鸣,激如流星出势。
一瞬便在旷地里破风呼啸而出,而后正中靶心。
他放下弓,语气调笑:“如何?师父可有叫你满意?”
元承晚压着唇畔笑弧,并不愿叫他就此得意起来。
话虽如此,方才俊俏的玄衣郎君搭弓,挽弦若秋月的模样着实是亮眼。长公主一向喜欢赏美人,又假意道:
“方才没看清,师父再射一箭?”
裴时行笑睨一眼这狡黠的小娘子,将话音放得比她更柔,微微俯身逗问道:“师父是干什么的?”
他话讲的温柔,却蓦然抬手上前,不轻不重地揪了一把她挺翘的鼻尖,而后状若无事走开:
“难道这般武艺高强的郎君便是由着你戏耍赏玩的么?”
这话说的傲气,他立在那头,又以弓角点点脚边位置:
“站过来些,师父教你搭弓射箭。”
揪鼻头这般手段是她近来使在阿隐身上的。
其实也算不得揪,小儿每一处都生的可爱,她总也忍不住亲亲她的小拳头,点点她的鼻尖,然后坏心地看着她皱起包子脸。
可惜裴时行对孩子阿娘这等狠心的行径极为不齿。
她若亲了阿隐一口,裴时行必然要凑过来亲她一口,若点了阿隐的小鼻子,事后也必定会无辜受裴时行的一点。
他将鬼话说的冠冕堂皇,道是长公主着实狠心,他要替女儿报仇。
于是苦了她,时常寻了空子便又被裴时行吻上来。
不过长公主此刻倒是听话地挪了步子,行到裴时行身侧。
她少时自有纨绔名声在,时常打马游京,放兔走犬,骑射功夫也是有底子在的。
只是算不得精,堪堪会而已。
眼下既然裴时行有真本事,那她也何妨虚心向学。
裴时行含笑望着小公主踱上前来,仿佛自甘步入邪妄恶徒的陷阱。
正中他下怀。
男人将身侧的小公主拢进怀抱,话说的十分体面,丝毫不见机心:“来,师父手把手教你。”
“练气自练射始,射御之术极为考验气稳容平,不受外界干扰。”
长公主灵敏地攥住他抵在自己腰腹间的手腕:“所以你这是何意?”
裴时行的面皮已在不知不觉间更上一层楼,正色平声道:
“师父在干扰你,这是师父对你的考验,好好受着。”
“再者,两足分立,身正肩平。”
他微微为她调了姿势,将她的双腿分开。
“不错,殿下是有底子的。”裴时行用鞋尖抵了抵元承晚的足,复将她圈束于怀中。
握着她的柔荑架起长弓:
“射箭需用肘力而非腕力,你眼下力道且弱了些,将弓拉至七分满即可。”
这弓弩力万钧,的确是裴时行素日惯用的,却超出了她的臂力。
元承晚知晓,寻常引弓当引至八分满。
可不待她思虑,裴时行的声音又自耳畔传来:“元承晚,看好。”
他的嗓音低冽,被卷在啸气长风里,令她莫名感知到了肃杀之意。
元承晚整个人被贴嵌在他怀中,能感受到裴时行精悍腰腹胸膛之间一瞬蓄积起的力量。
同弓弦一般被怒张开来,绷紧,而后静候着爆发之际。
弦鸣箭出,声势铿然。
这一箭果真直入靶心,只是力道不及他方才的锋入三分,这支笴并未能将前一支射落。
裴时行今日备了一房箭,如此一遍遍教习,言行间赏罚分明,仿佛是个正派到不能更正派的君子。
可他怀中的长公主却感知到了其人心机,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虚伪君子裴时行控住怀中人不断挺动的腰肢,口气威胁:“不许挣,师父这是在教你,老实些。”
“师父,”长公主怒而回首,“你也收回你的爪,老实些来教我好不好?”
.
如此操练到十月间,长公主的射艺一日日精进,阿隐也一日日长大。
她如今是满府最受看重的小主子,在一众傅姆女官的呵护下长的胖嘟嘟圆滚滚,也叫长公主戳弄起她时愈发顺手。
听雨目色几分无奈地看着殿下逗弄小主子。
“阿隐,喜不喜欢阿娘同你玩?”
“吖——”
小姑娘丝毫不觉阿娘的坏,被她用指尖点了左颊,竟还乖顺地偏过脸,又让她点在右颊上。
妩媚多丽的美人此刻失却端庄,也似个孩童一般惊喜抬眸,话中几分得意:
“瞧,她喜欢呢。”
“是是是,”听雨笑叹道,“但是您也不能这么欺负小主子呀。”
她也是到了如今才知晓殿下还有这般顽劣的一面。
不似生了个孩子,倒好像寻了个心爱的玩具。
待小主子再大些,说不定这母女二人就成玩伴了。
摇篮中的阿隐也的确喜欢这个同她长着一般眸色的女子,一张小脸笑的娇憨可爱。
暖阁中不时响起婴儿清脆如铃的笑声和咿呀,自是一派和乐。
却是听雪步履匆匆赶进阁中:
“殿下,宫中传信,皇后娘娘这胎怕是不太好了。鸾车已经备好,您快准备入宫吧。”
众人一时蹙紧眉头变了面色。
连襁褓中的小婴儿也好似感知到了大人的情绪,慢慢收了面上笑容。
元承晚一改方才的慵懒模样,即刻起身便随着使者一同入了宫。
车轮粼粼踩过上京秋色,也多番搅乱元承晚的思绪,令她两弯娥眉蹙的更紧。
霜秋生寒,可待行至千秋殿,长公主却无端感知到一抹更为凄凉肃杀的秋意。
她先看到的是皇兄。
元氏兄妹二人都生的身材高颀修长,可元承晚凝目望去,此刻独立于高台之上的元承绎背脊微弯。
竟是前所未有的颓靡姿态。
他也无法同谁诉说一二,便只能兀自撑着身,将自己化作萧瑟秋风中一道孤寂悲伤的影。
长公主的话音在风中颤了颤:“皇兄。”
迎风孑立的皇帝闻言回身。
她蓦然对上一双被秋风吹红的眼。
“狸狸,你来了。皇兄无事,你去陪陪你皇嫂罢。”
帝王的脆弱亦不容被人窥探,皇帝略略仓促地扭了脸,元承晚也在同一瞬温顺垂首,再不敢窥探他面上的湿意何来。
下一瞬便跟随千秋殿的女官一同转过步子。
长公主方才居家陪阿隐玩耍,只一袭淡绛裙衫,乌浓鬓发上不簪钗环,并不似以往华艳浓丽,但她通身气势丝毫不减。
待走出两步,便低声垂问身侧的女官:“皇嫂眼下境况如何?”
这位是谢韫身旁的得力女官,她简略答:
“娘娘如今尚且须得卧床,太医的意思是不必用药了,慢慢等着便是。”
不必用药,慢慢等。
这话中意味便是谢韫腹中子已无生机,只需以一种较为温和的方式,待那个孱弱的胎儿自己滑出母体便是。
可是这对谢韫又是多大的残忍呢?
她心头一绞,话音却沉了几分:“还有呢?”
那女官诧异于长公主的敏锐,抬头觑她一眼,话亦说的有些吞吐:
“还有便是……此次落胎,娘娘她恐怕……”
元承晚读懂了她的未尽之意。
这样残忍的母子死别,在过去的五年间,谢韫已然经历过两回。
她本就是柔弱女子,每一次从她体内剥离的又岂止是一个了无生机的孩子呢?
还有一个母亲的点点血泪,被掩在端庄脂粉之下的无言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