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软花柔 第44节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啊,骨肉血亲,我们二人曾并肩走出刀光剑影的日子,又怎会在如今的承平之日里失去彼此。”
“你担心皇兄猜忌你,可皇兄对天地起誓,从前未有此意,日后亦绝不生此疑。”
“皇天后土为证,朕会亲书一道密旨予你,免你忧惧。”
他终于拭尽那双琥珀眼瞳里滚滚而落的泪。
元承晚方要启口,却倏然倒吸一口凉气。
是皇帝揪住妹妹白嫩的耳垂,语气不善质问道:
“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怎的越长大还越傻了?”
“你幼时便不及我聪慧,而今更是如此,朕又怎会因为外头的风言风语便担心被你夺了位。”
这话是开解她的故意玩笑,可更多的却是他身为君王的底气和自信。
今上少年御极,文治武功冠绝翔宇,收四海抚八荒,边安民顺。
他自然有这样的意气。
长公主的耳朵近来饱受折磨,连连讨饶道:“是是是,我知晓了,皇兄快住手。”
她两腮犹有泪痕,一双眼却被泪水洗的更加清透:
“此乃君者尊威,臣妹无意也不敢试探,皇兄不必愧疚。”
“更何况这些年来我过的极好,并未有过委屈。”
这倒是实话。
若说最伊始她曾因女帝流言担惊受怕,故意放纵自沉,作荒唐之态。
可后来的日子却是实打实的惬意。
世间不会有人嫌丝竹诗酒的日子太过安逸。
她已在上京这一潭泥塘中寻到了恰当的位置,游刃有余。
除却偶尔生发的愁怀疑惧,她其实已经很少陷入旧年的心绪里。
可这忧惧终究存在,便要时不时于午夜深梦中刺她一回。
及至后来对上裴时行,他敏锐如此,亦能看出她的隐瞒。
这甚至是他向她求娶时的筹码之一。
如今他却趁着前日的矛盾,故意造势作态,将这个旧日的筹码放手人前。
只为换他兄妹二人今日的一番畅谈抒怀。
果然,元承绎此刻继续道:“于君王眼中,含光是个不错的臣子,可若为兄,我想知晓,他可否算作是你不错的夫君?”
元承晚讶然抬眸,贝齿轻叩。
第25章 男女主没见面
元承晚一张芙蓉面上琼鼻泛红, 热泪未晞,犹如带雨梨花。
她着意保持着这样一副动容感怀的模样,心却渐渐冷下来。
长公主忆起昔年。
彼时她年不过十二, 杨氏日渐按捺不住野心,已有意替她与武将世家缔结姻缘。
她那时尚不及此时身量,在那场暗有用心的宴会里望着席间早已加冠的章安侯世子。
筋肉虬结,状貌粗野凶悍, 魁梧似一座山。
一时竟觉心下无波。
她是下了决心的。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婚姻为饵, 以身荐入朱门枕席, 替皇兄继续筹谋探听。
可这终究只是她一心里的愿望, 未有成真。
皇兄却确确实实因不忍她嫁, 提前发动了肃章门宫变,兵戈见血, 直逼君父退位, 落得个衣冠枭獍的戾名。
枭也, 食母之恶鸟;獍也, 长大而食其父。
被血水洗刷过的紫宫尚且处于震荡, 众人终日惶惶不可安, 为了安抚朝臣, 新帝并未能一举肃清朝中余殃。
甚至为抚人心,优容了旧时臣子, 册封了先帝的两位庶子。
她是亲眼目睹皇兄初登基时, 如何受天下学子文士檄文攻讦,背负骂名。
而后又是如何焚膏继晷,于受人钳制之中艰难破局。
彼时心中感念之情, 简直恨不能沾襟而涕下。
可惜终究不是旧时。
元承晚只恨自己此刻的敏锐,恨自己为何要看的这般清爽。
皇兄今日宣诏, 尽吐一番肺腑之言,确然有怜她之意。
可她以为,更多的当是缘了裴时行之故。
裴时行此举不仅是将他们兄妹二人的少时情谊摆作筹码,甚至还不惜以自身加码。
他既以晋阳长公主的驸马之口为她诉苦,又怜她惶怯之状,便已是在向皇兄表明自己的态度。
可偏偏他的身份却不止长公主驸马这一重。
是以,他的怜惜便有了举足轻重的分量。
甚至让君王都不禁要在心头掂量过。
他是以臣子、裴氏子与驸马的三重身份向皇帝求一诺。要的,是让皇帝赐下一道能定她心、免她惧的承诺。
他酬答君王的意为真,可是爱她怜她,维护妻子的意更为真。
所幸裴时行并未看错。
皇兄既知裴时行的意图,却也能不愠不怒,偿其所求,如其所愿。
这一道密诏,系下的是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平衡,亦是此朝此代的平衡。
天家温情之下,总有这般那般的无奈和机心。
皇兄这一问,问的是她的态度;却也在问,她究竟愿不愿意承裴时行之情,承君王之恩,受下这一诏。
从而将如今的局面继续维系下去。
长公主心中千回百转,终于微微一笑:“皇兄多虑,臣妹对驸马并无不满。”
如今新政在即,她又怎能为了一己的喜怒好恶左右时局,动摇君臣国本。
更令天下百姓无端蒙受上位者的私情私欲所招致的无穷祸患。
更何况——
“驸马他很好,臣妹愿同他继续走下去。”
裴时行的确是个不好不坏,能令人勉强看得过眼的男子。若对象是他,元承晚自问,其实她并非全然抗拒。
皇帝面上笑意不变,语气却愈发真挚柔软下来:
“狸狸的确担得起晋阳之号,布散德泽,千岁峥嵘,乃大周之明珠。
“但如今你是天下人都沐其光华的明珠,却也是哥哥自小便牵在手中的小丫头。”
他终于吐出萦绕于心底的真挚话语:
“皇兄曾与你说,若有一日你生悔,皇兄会支持你。”
他叹口气道:“那是真话,亦是皇兄予你的承诺。此事无关身份地位,是自家兄长能对妹妹许下的底气,此生亦不改。”
至此,元承晚周身松懈下来。
好似幼时于上书房进学,她既爱且惧桑仲玉,便要于课前战战兢兢独自预备良久,不过也幸好苦心未白费。
她终究作出了令夫子满意的答案。
“狸狸都知晓的,皇兄不必担心。”
她粉面泪痕适时地干枯,经窗牖间透进的柔风一吹,硬硬地皴在面上。
仿佛被缚住一层假面。
“皇兄今日所言,狸狸万分感动,永世不敢忘。”
长公主话音娇柔,仿佛旧年于春风花林里策马扬鞭的小女郎,桃腮粉面,意气高昂。
郊东郊西踏春色,醉舞淋浪花插额。
如今却作孤鸿影。
其实如今也已经是很好很好,她炊金馔玉,绮罗加身,享膏粱锦绣,受天下奉养。
亦能于皇家真假交织的笑面里咂摸出片刻真情,填入自己的心房取暖。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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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七年夏,上诏晋阳长公主入禁中受命,兄妹二人于立政殿密谈良久。帝泣下霑衿,二人相持恸哭,彼此皆作旧时称。
天家少有的亲情或许只在寥寥,却足以掩盖温情之下的残忍。
元承晚当日领了一道密诏回府,自此封存于库,不曾告知一人。
府上众人皆知殿下入禁中,向晚方归。猜想约莫是如从前一般,殿下因此番驸马愤然离府之事,入宫听了皇后训诲铱錵。
听云以为此事至此已该做终结,却不料驸马竟一直梗着脖子不肯回府。
他连日以公署繁冗为由推脱,长居台中,仿佛要就此住到天荒地老。
慧心细致的女官暗自算一算,哪怕是自殿下入宫那日算起,驸马也在府外住了十多日了。
这位当真是世家里受尽追捧的凤雏麟子,脾气一点儿也不逊色于殿下,竟如此的桀傲不恭。
桀傲不恭的驸马此刻正于台中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