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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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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兰一怔,被儿子问得手足无措起来。阿宣那双初见端倪的漂亮桃花眼,噙了蜡烛桔光的颜色,蕴了点点水珠在里头,有着不逊于他生父的昳美,他可怜唧唧地嘟着嘴,强忍着什么,让竺兰心里头也愈发地滋味莫名,“没、没有,娘亲没不喜欢你干爹,也没赶他走。何况他那样的人,是赶不走的。”

要走也是她们母子被扫出江宁,她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阿宣仍不放心。

竺兰又哄了他一下,低低地道:“娘亲明天一早去送送你干爹,行了吗?”

阿宣这才满意了,拉上了小杯子,心满意足地睡去。

也不知他这小性子似谁。

竺兰睁眼无眠,第二天才亮,竺兰便起了身,与阿宣一道梳洗,预备走一趟魏府。

但未及出门,小厮已回来,对竺兰道:“大公子交代过,魏府多事,易遭人嫉恨,竺娘子若无要紧的,就不要再回了。”

顿了顿,于竺兰又要开口时,小厮叉手恭敬地道:“大公子天不亮便已上路,前往宿州去了,若竺娘子有任何事,只管同我等下人们交代,小的们领了大公子的命,自是不会不敬。”

竺兰不会真听不出他的假恭敬,皱了眉头,“天不亮便走了?”

这么早。

掌心微微一紧,她忙俯身,阿宣也正仰起了脑袋,虽失望但犹存有一丝希冀明亮的目光望着自己。

竺兰抿唇,艰难地沉默了一会,又道:“他的热症好了么?”

小厮道:“劳竺娘子记挂了,已好了大半。”

好了大半,那便是还没好。

“一路迢迢,可知不会有事?”

小厮神色变得微妙,看了眼竺兰,垂目叉手又道:“这便是大公子的事儿了,小的们也插不了手。”

这小厮摆明了是对她心头有怨,竺兰喉间如被哽住,一瞬间作声不得,蹙眉盯了他半晌,微微地呼出了口气,牵着阿宣的手往外走,“阿宣,你该上学去了。”

阿宣于是知道没机会了,很是失望,一路颓丧无比,也不跟竺兰说什么话了。

竺兰咬着唇,忍着与儿子亲近的愿望,胡乱地想着,她只是一个丧夫多年的孀居妇人,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与魏赦有着种种的不匹配,但这里的人连同阿宣在内,都好像明里暗里欲施压予她,让她真的待魏赦好些,不若就此从了他。

可她不是二八少女,亦不再待字闺中,更无法对魏赦承诺任何。

如果她笃定地告诉魏赦,他这一辈子永远替不了宣卿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他还会如此热忱么?他会不会彻底地清醒过来,便抽身而去?她发现自己竟在恐惧着这一点。

她固然不愿意成为一株攀援而生的菟丝花,但哪个女人,不渴望能有一个真正体贴自己,照顾自己,能够带给自己足够的信任和依赖之感的人呢?她是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个人。

她才二十岁,这辈子还有太长的路要走,阿宣终将羽翼丰满,也会有他自己的人生之路要走,到时候,她若还是孑然,又该去与谁举案相对?卧榻之冷,谁人能温?她从前没有考虑这一点,但自从来了江宁,自从阿宣入了书院,自从她心里已开始不知不觉地为他所动摇以后,这般的念头,便总是电光火石般跳到自己脑海里头,令她无法集中心力再去做别的事。就连煮饭,这一两日,想着他起了热症,亦会担忧得烫伤了手指。

这种久违了的陌生的情绪,一如五年以前,第一眼在河岸之上瞥见宣卿。第一眼的惊艳为她带来了长久的温情,也带来了无尽的痛楚……

这一次,她也不知还能不能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再去拥抱另一个男人。但是,她或许不该轻易地放弃了。

“阿宣。”

竺兰忽然用力拍了拍车门,让人停下来。

小厮停车,阿宣睁开了眼睛,望向娘亲,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困惑。

竺兰羞于启齿,但还是将阿宣抱下了车,母子俩退到了一旁的垂丝海棠树下。

春红殂谢,炎夏的骄阳炽热而暴躁,焦烤着玉河两岸无数的海棠树影。水面舟楫轻泊,群鸟翩飞。四际溟蒙,天水一色。

阿宣等了一会儿,看见无数的同窗乘小船往书院而去,渐渐有些心焦,也不知娘亲要说什么,支支吾吾半日了也还不说,扁了扁小嘴。

竺兰矮身蹲了下来,双臂搭住了阿宣的肩膀,“儿子。”

她抿了抿唇,秀靥之上挂上了一丝艳丽的霞红,“如果,娘亲要离开江宁一段时日,你能不能好好地待在书院?等娘亲回来?”

阿宣吃了一惊,眼珠瞪得更大了,继而哇的一声:“娘亲,你是不是也不要阿宣了!我就知道!娘亲是个坏人!”

他今日因为魏赦受的委屈,全发泄了出来,一时哭得止也止不住,竺兰尴尬不已,抱住了他哄,又咬唇,难为情地道:“娘亲……正是要去找你的干爹。”

“呃?”

阿宣这泪便像六月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立马就不哭了,只剩一道一道忍不住的细细抽噎。

竺兰哭笑不得,望着儿子红红的眼眶和鼻尖,揉了把他的小耳朵,温柔地道:“娘亲有话要干爹说,说完了就会回了,用不了几日。可不可以?”

阿宣点了点头,茫然无比,一时想不通娘亲有什么话要对干爹说,但还是道:“你早点回来。还有,还有干爹。”

竺兰颔首,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将阿宣抱入怀中,双臂拥得更紧了许多。

一些更难为情的话,再阿宣无法与她面对面的时候,便更敢说了:“儿子,你想不想要……一个真正的爹爹?”

“想。”

但什么是真正的爹爹?

娘亲的脸颊红得像果子了,阿宣纳闷不已,搔了搔耳后。但娘亲却怎么也不肯再说,拍了拍他的小屁股,便让他一个人跟着干爹身边的叔叔去书院了。她转身走了回去。

……

“什么,你要弃赛?竺家妹子,我是不是听错了?”

苏绣衣这段时日目睹了竺兰对于厨艺一道的热忱,对于参与结海楼庖者赛事的执着,怎么也没想到,她已杀入了百人,这个当口,她会提出弃赛。

竺兰沉吟片刻,道:“有别的事冲突了,若我能及时地赶回来,就不必弃赛,若我赶不回,也只好如此了。”

苏绣衣纳闷:“什么事,比金字招牌还重要?”

竺兰手里揉着面团,温温微笑。

“有的事,错过了并非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有的事,却是完全不想错过。”

如果他不多心,避起来不见她,不走得那么早的话,她也不至让一直努力,并为此付出了诸多心血的赛事最后化作泡影。竺兰幽幽地呼了口气。但她不后悔。

不知道为什么,说开了也想开了以后,对那人的思念,变成了一份明目张胆的,敢放到日光底下,任由人反复打量的情。也再也不惧,流言捣毁长城了。

坦坦荡荡,无需矫饰。

苏绣衣狐疑地望着竺兰,“今早,是大公子离开江宁城。那日结海楼他来找你,我猜……”

正欲张口,你们何时私下里有了这般的情分?

竺兰点了下头,犹若石破天惊,令苏绣衣的口中仿佛可以塞入一枚鸡蛋了。

“你……你不是一直厌恶魏赦,看不起他么?又怎么会……竺家妹妹,前不久,你还跟我说,你能对你夫君的旧事记得清清楚楚一件不落啊。”苏绣衣一时最快,忙又歉然道,“不是,我绝不是说你不可以另找,只是你这移情别恋……好快,我一时没跟上……而且又是魏大公子,他那狎妓弄娼的名声,你就不怕?真是的,他是手腕高段,可你也不是青涩小姑了,怎能就着了他的道儿呢?”

“狎妓弄娼”这词令竺兰的额角微微跳了一下,她浅笑回应:“没,他名声不好,那是旁人的误解。”

顿了一瞬,又支起一朵暖如煦风般的笑,坚定、曜目。

“我不怕。”

作者有话要说: 江宁的春天过去了,狗子的春天要来了~

第57章

结海楼百人突围之中, 竺兰有一次凭借自己的淮扬菜功底拔得了小组头筹。

但赛后, 竺兰却并没有接受自己的名牌继续挂在结海楼门前, 反而与掌柜私下里碰了面。

当他们进去之时,所有目睹的人都疑心,竺兰是攀上了魏家的公子这棵大树, 有了别的“安排”, 对她投机的行为十分不屑, 纵然竺兰表现出色, 但也依旧掩饰不住内心之中对她的鄙夷。个个不满地散去了。

但掌柜却吃惊不已, 她不明白竺兰此时退赛的心思:“竺娘子,你可想清楚了?实不相瞒,这数场比试下来, 你的能力我们有目共睹, 就拿今日的雪山飞雁来说,你的刀功雕花,直是令人叹为观止, 我甚至私以为,你必是今年赛事的夺魁大热,你竟此时放弃。能不能告诉我, 你究竟有什么不可推脱的理由?”

竺兰深表遗憾与歉然,“我知道,但我也听说,贵酒楼的掌勺一年便换一个,以用于菜色的推陈出新, 每年这样的赛事大小也有几个,所以错过了今年的,我固然遗憾,但明年、后年,一定也还有别的机会的。只是现下,我有一桩事,令我想起来有些害怕。”

“你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掌柜皱眉,露出义薄云天嫉恶如仇的神色,“你只管说出,我替你摆平了就是,若不是得罪了官宦之家,在江宁,应也还没有我说不上话的事儿。”

竺兰微讶,为掌柜的热心厚谊而敬服,不过却慢慢摇了下头,轻轻地一笑,道:“不是。是我过去有几分糊涂了,意志不坚惹下的一场祸事,除了我,没人能摆平的。”

掌柜的只好放弃,只不过对于失去了竺兰这样大好的人才,她仍是感到万分的可惜,叹了口气,悠悠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前程要奔,我无法阻你,也好吧,下一场赛事在五日之后,若你能依你所言提前回来,那便不退,若赶不回,我便在开赛当日撂下你的牌子,你看如何。”

竺兰感激不尽,福了福身,“多谢。”

与结海楼的掌柜商议退赛的事,起初令竺兰惶然,但过后,却也发现并没那么可怕,反而从这里出去以后,她已是一身轻松。

她回屋收拾了一番行李包袱,便预备上路了。

魏赦身边的小厮竟也殷勤了起来,没等竺兰将衣裳物件收敛好,便已先去雇好了马车。

照他的说法,虽然马车行进不快,但相比之下,魏赦所用的马车更需载重,聘礼等物繁重难运,则更是有碍于行,应该不出两日便能追得上的,只需让车夫稳妥地驾快车,因此找个熟练的,也不算难事。

不过这厢收拾好了屋子,忽有外客造访,竟是魏府老太太跟前的金珠。竺兰吃了一惊,但金珠相比过去,对她已没了那份好颜色,冷冷地瞥眸,道:“竺氏,老太君唤你。”

竺兰只好暂时搁下行程,随同金珠前往魏府。

一路上她都在想魏家的老太君可能对她的叮嘱或是警告。平心而论,在魏府待了两月,老太君对她不薄,她对老太君以为有恩未偿,但私心里却并不对老太太很是亲近。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老太君对她,当然除了厨艺看重以外,便也没有别的喜欢了。

毕竟如今在她的心里,自己或是“勾引”了她亲孙之人。

慈安堂外雀鸟啁啾,粉绿衣裳的丫头婆子一哄而散,各自避得远远的去了。

金珠打起泛着银光的湘竹帘,将竺兰放了进去。

屋内四面窗开着,凉风习习,老太太坐在床上,脚边一只高脚凳,梨花木的,漆绘花鸟纹样,上置有一尊青铜貔貅纹香炉,燃着细细龙涎,屋内味道清凉而浓郁。她姿态威严,似是等了有些时辰了。

竺兰深感怠慢,率先请罪,为老太君磕头。

老太君睨她一眼,“起来吧。”

她对竺兰是愈来愈不满了,从前竟没想到,她心大到了如此地步,前脚离了魏府,后脚便不顾寡妇之身,与魏赦搞到了一处,住一个屋檐底下,完全不知避嫌!见竺氏如此汲汲营营,为了魏赦的身边的名分,老太君对她实在是无法喜欢起来。

先前还顾念魏赦在江宁,不忍与他闹不痛快,如今人走了,却是一个好时机,让这个不识好歹的妇人自甘退去了,也就罢了。

过往种种,欺瞒、违逆之处,她便都可以不再计较。

老太君垂眸看向竺兰。

“竺氏,老婆子人也老了,看人的眼睛想是不若从前厉害了,起初你来时,端庄守礼,自约而静容,因此你虽亡了夫婿,又携着一子,我也万没轻贱你之意,反而对你的这一腔痴意十分敬重。我因是中年丧夫,尚且难熬至此,想你如今年纪轻轻,却有着一往而深的执念,重情重义,不过强过人多少去了。只是没有想到,你最后仍是意志不坚。”

竺兰没有说话,这个静室内都回荡着的是老太君沉稳如钟的声音。

“先前你若不于我跟前惺惺作态,如今你又转了心意,对赦儿移情,我或可原谅。错就错在,你让老婆子我信任了你,而后,你便又一个耳光,抽在了我的脸上。”

对于这一点,竺兰无可辩驳。

她是对老太君禀明心迹,除了宣卿心中再无其他,也说过“之死靡它”这般重的话。

这于她何尝不是一个耳光重重地抽在脸上?因此她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脸色浮红,羞愧难当。

“竺氏,如今你告诉我,你发下的宏愿皆是假,你又爱上了我的孙儿。实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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