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她咬了咬牙,她看进颜子真的眼里去,在颜子真要回避的一刹那,她清清楚楚地说:“颜子真,你不是我的女儿。”
那是一柄最利最狠的刀,刺向最软最伤的地方,卓嘉自不顾自己遍体全心的血,再一次清清楚楚地重复:“你不是我生的,所以,你和周家没有任何关系。”
颜子真浑身震动了一下,她睁大眼,神识茫然,却下意识地看着卓嘉自。
卓嘉自伸手,轻轻抚摸着颜子真的脸颊,如同呵护至宝,声音平板中隐隐带着说不出的痛:“1978年5月12日,我生下我的女儿,她叫周子真。周家不喜欢女孩,他更是厌憎女儿,孩子一哭,他就骂人摔东西,有次把孩子吓得大哭不止,他居然拿了把菜刀说再哭就剁了她,虽然被全家人喝骂,他的眼神戾气却始终没改。”
卓嘉自没有表情,只淡淡地叙述:“我后来很后悔,我知道他没有人性,我竟不知道他会真的完全没有人性。孩子三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喝多了回来,孩子不舒服,一直在哭,他睡不着,就起身骂,我没理他,只哄着孩子,可是怎么哄也哄不好……”卓嘉自的眼微微有些失神,“他……他从我怀里夺过孩子,从窗口扔……扔了出去。”
颜子真的意识终于聚拢,慢慢抬起头,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妈妈。
卓嘉自径自说:“窗户有窗棱,孩子……穿过窗棱扔出去的时候,把窗棱都撞断了……”
卓嘉自的声音带着再也抑制不住的颤抖,那作为一个母亲刻在心头恒久的哀痛和悲苦一点点渗出来:“我吓呆了,跑出去,从地上抱起我的孩子,她……她……她的哭声变得很细很细,我疯了一样跑去找赤脚医生,没等我到医生家,她就不再哭了。她的嘴边、她的鼻子、耳朵全是血。我一直跑到医生家门前,医生说,孩子已经死了。医生是周家亲戚,我不相信我说他骗人,我要去县里找医生,我就一直跑,我不知道跑了多久,孩子的身体变得很冷,然后,我晕倒了。我那个时候,已经有了一个月身孕,就这样流产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生育。”
室内一片死寂,那样惨烈的事,卓嘉自简洁而完整地讲完,却仿佛耗尽了一生的力气,垂下头,双手仍然抓着颜子真的手,却不再用力。
颜海生轻轻地抚摸着妻子的肩膀。
过了许久,卓嘉自抬起头看着颜子真,颜子真呆呆地看着妈妈,听到妈妈温和地说:“所以,颜子真,你不是我生的孩子。你和周家,半点关系也没有,你明白吗?”
颜子真张大眼睛,她下意识地摇着头,可是她的眼泪已经流满了脸,这样的故事,这样的往事,这样的妈妈她要受了多大的苦难啊。
她不相信,她怎么能不是妈妈的女儿呢?她明明就是妈妈的亲生女儿啊。她转头看向爸爸。
颜海生轻声说:“子真,你妈妈说的,是真的。你姓颜。”他看着眼前的母女,这两个女人,一个坚强善良有原则,一个活泼明亮可爱,他一生中的瑰宝。
他伸出手握住女儿的一只手,和她讲以前的事情:“我当时在青乡和其他几个村乡指导生产,需要每年去一次。那年已经是第三次过去,知道你妈妈的遭遇。当时需要集中全乡的年轻人学习,你妈妈有文化而且聪明,我指导生产时她是作为骨干参加的,我们慢慢有点熟悉。”
“那一年的培训你妈妈因为生孩子没有参加,到了八月,我听说她刚出生的女儿病死了,她被关在柴房里,说受不了刺激疯了。我在青乡的关系还好,听人私底下说她其实没有疯,但这样关下去可能真的就疯了。我多少也知道周家的品性,很同情她的遭遇,就找了机会去到柴房,她急促地跟我说了事情经过。我回去细想了想,看周家的意思怕是会对她不利,至少可能会一直把她当疯子关着。我实在气愤,却也知道不能硬来,就想了个法子,趁生产队卡车日夜赶着运粮,半夜把她从柴房放出来,给了她钱,把她装在粮袋里和其它的粮袋一起放在车上,让她等卡车开到城郊时下车,然后坐火车去邻省我家暂避。”
卓嘉自接下去说:“我辗转很久才找到你爸的家。我见到你奶奶,给她看了你爸爸的信,你奶奶很慈爱地接纳了我,然后,我就看见了你……”,她的声音哽住,她怜爱地看着颜子真,“你才四个月,躺在摇篮里,安静地笑着,朝我伸出手要抱。我像被雷轰了一样不能动弹,我想,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回来了。”她转过脸,泪水奔涌而出。
颜海生轻轻安抚着她的肩,对颜子真说:“你的亲生母亲,身体虚弱,始终怀不上孩子,到了三十多,终于怀上了你,去检查的时候医生说有危险,可是她一心要孩子,最后在生你的时候难产去世。”颜海生的脸上带着久远的悲伤,“嘉自自从见到你,便视若己出,我们后来决定在一起时,就和你奶奶一起决定,永远不让你知道这些。现在想来,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可是颜子真,你妈妈是真的爱你,你就是她的亲生女儿。”
颜子真看着他们,二十多年来,妈妈的言笑呵护一一闪过,她从来也不曾感觉到过她对自己有哪里不像亲生母亲,她的嘲弄,笑语,捉弄,疼爱,甚至责骂,和别人家的妈妈一模一样。
颜子真的眼泪再一次奔涌而出,她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妈妈,她哽咽着叫:“妈妈,妈妈,妈妈……”
卓嘉自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背,低低地应着。
过了很久很久,母女俩都平静下来,卓嘉自替女儿把头发顺到耳后,低声说:“子真,跟爸爸妈妈回家吧。”
颜子真点头,抬头看到客厅的茶几上一叠眼熟的衣服,颜海生说:“我们来的时候,邓安和莫琮就离开了。”
颜子真在这里呆的几天其实是有记忆的,不过就是茫茫一片,现在想起来,邓安的身影竟无处不在似的,她微微有些失神。
☆、82|5.22
这个时候的邓安和莫琮坐在车里,在莫琮家的楼下。邓安刚刚挂了手机。
手机那头是周玉音,正气得浑身发抖。
邓安在得知一切真相缘由之后,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周玉容要到周玉音的手机号码,打了两个才打通,他没有介绍自己,开口便说:“如果我把你前两天跟颜子真说的话原样讲给邓跃听,你觉得好不好?”
周玉音问:“你是谁?”
邓安无视她的问题,继续说:“你猜邓跃听说了会怎么样?跳楼还是疯了?”
周玉音冷笑:“颜子真都没有跳楼,邓跃会跳楼?”
邓安一派平静:“看来你希望颜子真跳楼,并且觉得她差不多疯了。”
周玉音不出声。
邓安慢条斯理:“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邓安,我们见过面,所以你应该知道,我对邓跃的了解远远胜过你,甚至胜过他的母亲。很不幸,由于家庭的关系,在精神上,邓跃是很不如颜子真强大的。而且在这种事上,男人比女人并没有优势。所以你很可以猜一猜,邓跃会有什么反应。附赠一条,他应该还要加上突然得知身世的加成刺激。”
周玉音的呼吸重了起来,厉声说:“你不会这么做!”
邓安冷静地说:“对,我不会。但是颜子真的朋友会,她就在我身边,我不会阻止她,也不能阻止她。”
他干净利落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的手机不断地有周玉音的电话打入,邓安平静地听着铃声,点火,启动,开车送莫琮回家。
铃声响了一阵后,当中停了几分钟,然后接着又响起来,这次一直响了一路,在莫琮家楼下,邓安停下车子,接起电话,周玉音的声音已经有点气急败坏:“邓跃在哪里!”
邓安淡淡地说:“你刚才是打了邓跃妈妈的电话吧?可惜她永远都不会告诉你邓跃在哪里的。”
周玉音咬着牙说:“颜子真不是我哥哥的女儿!”
邓安说:“她当然不是。否则你就跟你父亲和哥哥一样不是人了。”
周玉音怒道:“不许你污辱……”
邓安理都没理,继续说:“你想报仇,所以希望颜子真一时精神崩溃或者乃至受不了刺激而自残。当然,崩溃和自残的速度要快,要发生在事情真相大白之前。你这几天一直在江城,就是为了到时候你能及时告诉邓跃真相。你到底对邓跃尚存人性,不过很可惜,他永远只会姓邓。”
“其实你对颜子真所说的话也只是试探吧,因为你毕竟不知道青乡回来之后颜子真有没有问过她父母关于身世的事情。这绝对是因为你从来不知道替别人考虑的善良是一种什么东西。”
周玉音咬着牙:“邓安,你知道什么!”
邓安淡淡地说:“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你想报仇嘛,结果努力了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当到公司副总,一样奈何不了一个老太太,只好去欺负一个小女孩,你说你活着有什么用?应该去跳楼的是你才对。”
“另外我听说你一直生不出孩子,看来就是因为你们姓周的太不是人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要让你们断子绝孙。这真叫人痛快,当浮一大白。”
他再次干净利落地挂了电话,拉黑周玉音。
莫琮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你和她讲了很多废话。”
邓安斜睨着她:“我和她比较有共同语言,行不行?”
莫琮没有笑,她叹了口气:“我也很想象你一样恶毒地痛骂她,我还很想揍得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邓安沉默。
颜子真离开邓安家,并没有回过自己家,一直就住在父母家里。颜海生和卓嘉自倒是同平常一样,到底在卓嘉自心里是从来就把颜子真当亲生女儿一样。过了几天,颜子真心里有的一点点异样慢慢消失,脸上开始有了笑容,时常窝在沙发上爸爸身边,吃着妈妈切好的水果看电视闲聊。
一个多星期过后,颜子真竟然不大想回自己家,只觉得整天和父母窝在一起十分舒服。
反正也快过春节了,索性便不再回去。
三人也会聊起旧事。
颜子真跟父母说起了那次去青乡的事情,其实邓安已经简略跟他们夫妇提到过,可是听颜子真详细说来,两人还是听得目瞪口呆。
卓嘉自第一次说起周玉音,叹了口气:“周玉音虽然是女儿,可是在家里很受宠,她爸爸很喜欢她,乡里村里根本没有人敢欺负她,她自小就相当跋扈。”
“后来,我知道他们家一夜之间几乎灭门,只剩下她一个人,那时候她也才二十岁不到,当时我就知道这是我妈想办法设计的,我妈这个人……”她其实也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母亲,那家父子在那些年所做的事其实真的死有余辜,反而对自己的所做作为倒只是小事了,“我曾经想过她会怎么办。我没想过去帮她一把,两家这样的仇恨,我没必要多此一举。她也不是没有亲戚。”
“没想到她终于还是来寻机报复,偏偏事情会这么巧。”
颜子真想了想:“她应该只是因缘际会,顺势来坑一把,要是存心报复的话,我们在明她在暗,这么多年来也不是没有机会。”
卓嘉自不置可否:“她未必能找到机会。”强行报复不是不可以,只是一来费时失事,二来很容易违法犯罪。周玉音少年时从天堂到地狱,应该是吃了不少苦头,后来能取得不小的成就,自然是极有脑子的人。父兄之仇她不是不想报,只是搭上自己就未必肯了。
颜子真想起周玉音眼中的恨毒,不禁叹了口气:“妈妈,我真蠢。”
卓嘉自点点头:“随便在外面认爹认妈的,的确不像我教出来的孩子,蠢得让人心都冷了。还有那周玉容,真是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一对蠢货。”
颜子真扁了扁嘴,甚是悻悻。
颜海生笑着打圆场:“我们子真年纪小,怎么能怪她呢。”
颜子真趴到爸爸肩上:“还是爸爸好。”
卓嘉自斜睨着她,颜子真讨好地冲她笑,卓嘉自嫌弃地挥挥手。三人都笑起来。
颜子真说:“其实妈妈,我还是觉得,外婆给我的那份遗产,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她觉得对不起你。”
卓嘉自叹了口气:“也许是吧。你外婆去世后,我突然觉得有些理解她的想法:只要人能活着就行。我不认同她的做法,虽然如果她告诉我真相让我选,结果可能也是一样,可是至少我还会觉得我有她的爱和尊重,而不是单纯的背叛和放弃。你外婆就是这样一个人,她觉得结果一样,过程就不重要,她觉得无奈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但是,她爱你。”
颜子真默然,是的,外婆真的非常非常地爱她,在知道整个故事之后,那份爱几乎沉重到让人负荷不起。她拉着母亲的手,轻声问:“妈妈,你恨外婆吗?”
卓嘉自目光幽然地望着窗外,轻声说:“恨啊,怎么不恨。她是我的妈妈,她怎么能这么对我?”她低下头,抚摸颜子真露在被窝外的黑发,笑道:“所以颜子真,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你就一定要在一个健康完整的环境中长大。”
她微笑着看着女儿:“所以,我很高兴你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环境下理直气壮地快活长大的,这也是我最大的愿望。是我要一个心理健康健壮的女儿,就算要让你知道真相,也要先让你长成一个成熟的大人,有足够的心智和智慧去接受。只是没想到……”
她叹了口气,她原本已经不想让女儿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一则不忍再提往事,二则世事变迁已经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唯一会让她歉疚的是对颜子真的亲生母亲,可是颜海生说,颜子真的亲生母亲曾经说过,如果她有不幸,如果他以后的妻子能视颜子真若亲生,请他让颜子真快快乐乐地长大,不用提起自己。是的,颜子真是个不幸的女孩,她甫出生就失去母亲,可是她也是个顶顶幸运幸福的女孩,她所有的亲人都给了她最最丰盛的爱。
可是终究没想到世事巧合,竟然巧到了这个份上。
颜子真侧过身去,抱住了妈妈。
她是多么多么的幸运幸福。
一直在边上沉默的颜海生忽然说:“颜子真,你外婆知道这一切。”
卓嘉自和颜子真一起抬头。
他微笑:“在你外婆去世之前,她曾经找过我,她说,她对遗产所作的任何安排,都没有任何问题,让我不要有任何疑虑。她说她终身视颜子真为她生命中最宝贵的珍宝,她感激颜子真为她带回了更好的女儿。我之前想的是她想让我对遗产分配不要有疑惑,可是我想我现在终于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了。”
是啊,庄慧行做事一向严丝合缝,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女儿在青乡发生的事情,怎么可能会不知道颜子真是谁的孩子?
她早就知道颜子真不是卓嘉自所生,可是如果卓嘉自当年没有婴儿颜子真安慰她重重受创的心,也许已不是现在的卓嘉自。
所以,卓嘉自、颜海生、颜子真相视默然,所以庄慧如报复周家,报复得这么彻底。她要他们家破人亡,才能解她心头之恨,才能为她的小女儿讨得半分公平。不,她永远无法为她的小女儿讨到公平,所以,她把所有的爱给了颜子真。
更何况,颜子真也是沈雁如的孙女……她那时以为颜子真是唯一的那个了。
☆、83|5.22
颜家这一年的除夕,前所未有的热闹。
颜家的除夕夜,向来只有四个人,颜祖母、颜氏夫妇、颜子真。不过卓嘉在一家在陪庄慧行吃完年夜饭之后都会一齐过来聚一聚,除非卓嘉在去了岳母家过年。
而今年,颜家多了另外一家三口一起过除夕:卫江峰全家。
卫江峰夫妇和卫音希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年三十的中午,因为卫江峰夫妇都要上班到年廿九。本来颜海生要开车去梅州接他们,被卫江峰坚拒,说过年期间高速拥堵,他们会提早买好火车票,自己过来。
颜子真心想,真是什么样的父母有什么样的孩子,就算挤火车也不愿意给人带来麻烦,就算那人是自己的亲哥哥。
自去年十二月份听完庄慧行最后的遗嘱、颜海生第二日便去了梅州,然而从梅州回来后,他并没有再去打扰卫江峰,在卫江峰主动和他联系之前,也没有去主动打过电话给他,更没有再去过梅州。直到卫江峰一个月前来了趟江城。
颜海生和卓嘉自就像招待好友一样,卓嘉自在家里做了几个拿手菜,颜海生和他好好地吃了顿饭,两人都很平静,彼此聊了些各自的情况,卫江峰就回去了。但从此就常常通个电话,男人打电话并不多话,就问候一声,谈谈工作和近况而已,有时也聊聊儿女。
颜子真有些好奇,颇想问问这个叔叔对自己的看法,然而想想还是作罢,太复杂了。
直到除夕的一个星期前,颜海生思之再三,打了电话邀请卫江峰一家到江城一起过年。他知道卫家一家三口在梅州都没有其它亲戚。卫江峰在犹豫了几秒钟后,爽快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