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魔界副本上
忘川边境。
燎原回报，“禀殿下，魔界大军突然全部撤回。”
“你说全部撤走？”
“正是！此刻边境已无一名魔军。”
旭凤狐疑说道，“奇怪，魔界怎么忽然撤兵了？”
“这不是很好吗，”穗禾接着回道，“我们还能省了一场大仗。”
“事出反常必有妖。魔界虎视眈眈，绝不会无故撤兵，定是设下计谋想引我们上钩。传我命令下去，任何人都不许擅自离开阵地。”
“是！”
穗禾问道，“他们想做什么？”
“不管他们想做什么，我都不能让他们踏入天界边境一步。”
“穗禾明白！”
数日后，旭凤又听探子来报，说是魔界擎城王出现在忘川河边。
“走，我们都去看看他们在玩什么把戏！”
只见一个蒙着半张脸的男人，怀里抱着个黑斗篷包裹的东西，和擎城王碰了面，然后二人一起返回魔界。
燎原君说道，“不知那个蒙面人带什么东西回魔界？看样子很是重视，难道是对付天界的秘密武器？”
“未必不是。”
穗禾看到那半遮脸之人，不由吃了大惊。
她悄悄拉着旭凤走到一旁说道，“表哥，那个蒙面人我见过！他唤做奇鸢，曾是姨母的秘密杀手。姨母早前被困临渊台，我还以为没有天蚕尸解的解药，他早已毒发身亡。”
“母神的魔界杀手？！”
穗禾回避旭凤的视线支吾道，“是的。”
旭凤仰天扶额，“母神胆子如此大，她就不怕被人发现吗？”
“……到如今，是没人发现。”
他看着那几人离去的方向说道，“不一定。他能活到现在，多是有人暗地相帮。究竟会是谁？”
——天界还有比药仙更擅长制药的人吗？
燎原君和几个将领讨论过后，找到二人说道，“殿下，我等一致认为那斗篷里可能装着一个人，观其厚薄还可能是一个女人！”
“女人？！擎城王坐到这个位置上，需要这么大动静找一个女人？什么女人能够扰乱我天界……”
旭凤忽然停住了。
穗禾悄声附耳道，“数日前我们不是收到陛下密信消息，说是胧夜公主不日会来魔界，要我们尽力相助吗？”
“你是说，”旭凤呆呆说道，“刚才那个奇鸢抱着的就是……”
“不确定，但不能否定。”
旭凤头疼地以手抵额。比母神养了一个魔界杀手更让他惊悚的，是那个杀手极有可能劫持了叶昙。
“我们想办法确认那个人的具体身份。”
“是！”
——求天道开眼，保佑千万不是叶昙。
*
禺疆宫。
叶昙仍躺在床榻上昏昏沉沉，气息微若游丝，情势非常不乐观。
擎城王走远些，招来魔医低声问道，“少尊身体如何？”
“回大长老，”魔医们面露难色，“少尊体内灵力几乎半点不剩，我们也不知道为何如此。”
“不知？”他逼问道，“这人好好的，会无缘无故没了全部灵力？”
魔医缩了缩头，“可能是天界的人在少尊身上施了什么邪术？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
“我不管那些，只问你们可有办法能医好少尊？”
“我们目前还不确定少尊受了何种法术，若不甚用了同系药材治疗，只怕少尊的伤势会更严重。”
擎城王面露苦恼，“不知何种法术……那干脆就不用对症下药。”
“大长老意思是？”
“来人！”他直接唤来了魔侍，“去取九婴内丹。”
魔医们连连点头，“对，九婴内丹！或许真能治好少尊的病情。”
“你们务必使出毕生医术，全力救治少尊！”
“小人明白。”
待擎城王吩咐好准备离去之时，一名魔医默默上前说道，“大长老，小人有一件事要禀明。”
“何事？”
魔医回头看了看讨论伤药的同僚，小声答道，“此事可大可小，但小人认为大长老应当知晓。或许这也和少尊伤情脱不了干系。”
“说。”
“少尊已无元阴，且身上有采补的痕迹，似乎没过多久。”
擎城王久久说不出话。他转身看向床榻上生死一线的叶昙，不禁回忆起洞庭湖边见到的那个明媚灵动少女。
“……我知道了。你不要把此事声张出去。”
“是。”
殿门外，卞城王和鎏英匆匆赶来，只一眼便看到了在门外等候的暮辞。
“……暮辞？”
他浑身一颤，徐徐转身望去，“鎏英。”
“你什么时候回魔界了？！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他轻描淡写道，“没什么。我一直在外面做事，现在终于可以回来了。”
“你不会再走了吧？”
暮辞肯定地答道，“不会了。”
鎏英顿时喜极而泣，抓着他的手臂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暮辞你进来。”
擎城王的声音从门内传来，他轻轻挣脱鎏英的束缚，“我等会儿再来找你。”
“好！”
暮辞一进门刚跪下，就听到背对他的擎城王问道，“你为何许久不曾与老夫联系？”
“回大长老，小人一直被少尊收于夜明珠当中。前日刚被放出，就领少尊之命前来劝阻诸位魔王，实非存心不和大长老联系。”
“难怪你消失这么久。”擎城王又说道，“起来吧。我问你，你对天帝认识多少？”
暮辞便起身回道，“小人一直受制于废后，对天帝润玉不甚了解。为数不多的接触，也仅在为少尊所救之后。不过小人看得出，他对少尊柔情蜜意、千依百顺，与人前那副冷漠疏远的模样截然相反，可谓之判若两人。”
“那他对少尊呢？”
“天帝在场之时，小人大多会被少尊调离。不过即使身在远处，小人也经常看见少尊和天帝举止亲昵，他甚至还显露过应龙真身。”
“在你看来，天帝对少尊的感情出自真心？”
暮辞不明所以，还是如实答道，“确实如此。”
擎城王长叹一声，“我最近派去的探子却回报，天帝对少尊已经毫无怜意，原话是——‘天帝时常深夜从后门潜入，直奔少尊寝殿，之后房内哭泣声久久不歇’‘少尊脖子被掐，苦苦哀求未果，只消下一刻便气绝身亡’。”
暮辞大惊，“怎么会？”
“原来你不在的时候，天帝是这么对待少尊。”
“不可能吧，”他急急说道，“小人亲眼目睹，天帝如何同少尊恩爱甜蜜。小人甚至在想，若是少尊对天帝动了真心，夺下天界之后将天帝纳入后宫，也无不可取之处……”
在擎城王狠厉的眼神中，暮辞咽下了未尽之话。
“小人失言，请大长老恕罪。”
擎城王说道，“我派遣探子，专为探听少尊动静。这一个月来他日日这般上报，让我如何不担忧。况且你亲自带着少尊回来，她身体什么情况，你难道还看不出来？”
“小人未能看穿真相，实在惭愧。”
“幸好这次你及时将少尊救回，不然我魔界还不知会走向何方。”
末了他补充道，“退下吧，记着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暮辞连连称是。
不久之后，魔侍从九婴壁上取来九婴内丹，呈给了擎城王。这次他亲自把关，用魔力催动九婴内丹来治疗叶昙。
随着九婴内丹逐渐黯淡，叶昙气色也好转起来。就在此时，内丹忽然不受擎城王控制，顺着魔力的方向飞进了叶昙的身体。
魔医赶忙上前观察。
“大长老，这内丹留在少尊身体里，恐会对她不利。”
“无事。”擎城王淡定地说道，“九婴乃上古邪兽，少尊是赤睛魔蟒之后。若少尊能融合九婴内丹，想必修为会更上一层楼。”
“这、这？”
魔医们面面相觑，都听不懂擎城王的意思。
擎城王却若有所思地笑道，“少尊可不要让本王失望呀。”
半月后，叶昙终于在迷茫中醒来。
摸着身下柔软的黑色毛毯，看着完全陌生的宽敞房间，她逐渐明白自己这是到了魔界。
魔侍听到殿内的响动，进来看到叶昙苏醒，立刻去通知擎城王。很快地，擎城王便赶到这里。
“少尊？”
叶昙虚弱地笑了，“大长老。”
“您终于醒了，老夫可以放心了。”
刚放松下来，她忽然慌忙问道，“边境情况如何，有伤亡吗？”
擎城王安慰道，“没有，我们及时撤了兵。”
“那就好。”
早在擎城王得知叶昙醒来之际，他就差人去了卞城王府，特意让卞城王和卞城公主、以及暮辞尽快赶来。
卞城王和鎏英听说突然冒出一个少尊，都十分惊讶。于是暮辞在去禺疆宫的路上，把他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二人。
得知叶昙就是这位横空出世的少尊，鎏英震惊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她不是天界的人，而是我们魔界派去的奸细？”
暮辞严正纠正，“不要说她是奸细！少尊和大长老听见了，心里都会不舒服。”
鎏英对此抱有怀疑，“她不是水神之女、现任天帝的未婚妻吗？”
“那是假身份，我们都知道的。”
“她还晋了神。”
“那人不是她。”
“她逼宫造反。”
“是权宜之计。”
鎏英再度问道，“你真的确定？”
“我一直在少尊身边，当然能确定。一个正统的天界人，是不会做那些事的。”
她回头问道，“父王，你怎么看？”
卞城王显得镇静多了，“不用着急，大长老自会和我们解释清楚。”
进了禺疆宫寝殿，亲眼看到叶昙受伤在床的模样，二人心中的疑惑又浓了几分。
鎏英问出一个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叶昙靠在背枕上，无比真诚答道，“天界的人善于伪装，你们不要被他们的表象欺骗了，不然迟早会吃大亏。”
“少尊运筹帷幄，怎么还会不慎被骗？”
她摇摇头，“天帝表面良善无害、实则城府极深。他一早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却故意装作不在乎，还用情爱哄骗我，让我为他做尽一切。等到我最后一丝价值都被榨干之后，他便毫不留情一脚踢开。现在想来那些事真是俗套，但万万没料到我竟真的中了套。”
鎏英抿嘴说道，“近来天界只传出风声，说胧夜公主身体不好需要修养。我还以为胧夜公主真的出了大问题，天界才会这么匆忙收复花界。”
“风声没错。”叶昙苍白地笑了，“我的确身体不好，也正在修养，只是我不在天界，而在这里。”
卞城王接着说道，“半月前，天界宣布花界回归天界。少尊似乎就是在那个时候回到魔界。”
“没错。那一日我本想和密探一同返回魔界，没想到天界的人忽然杀出来。密探为救我，心急之下把我推了出去。这一推，硬是把我送去了花界。旧伤加新伤，我晕倒在河边被人捡了回去。多亏我是一株昙花，花界的人这才没对我多加防备，我也因此得到一些医治。只是后来我从小妖口中得知，花界即将归顺天界。想着千万不能被天界发现，我便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召唤出了暮辞。”
暮辞随后点头附和。
“少尊所言无误。我现身之地确是花界，少尊正暂住一间破房，身体状态看着奇差。”
叶昙继续说着，“若不是时间太赶，我也不想以这副狼狈模样，出现在各位面前。”
事情前因后果解释清楚了，擎城王便对着几人说道，“详情正是如此。至于少尊的身份……不日本王便会召开大会，请少尊亲自说明。诸位不必担心！”
鎏英实在耐不住，走上前问道，“你在天界受了什么伤，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个问题也是擎城王想知道的，于是他并没有斥退鎏英，而是仔细观察叶昙的反应。
叶昙蓦然偏过头朝向床内侧，手也揪紧了毛毯。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忆起了。”
她这么说着，可正是这侧首的动作，意外让一条从脖颈延伸进内裳的伤痕展露在众人面前。
鎏英惊呼，“你脖子上那是什么？”
叶昙反射性地捂住脖子，摸到了伤痕之后，她慌忙掩饰道，“是……我在花界、对！花界受的伤。”
——欲盖弥彰。
擎城王心情沉重地走到叶昙身前，遮挡了卞城王、鎏英和暮辞的视线。
“少尊既然不想说，我们就不必问。”
可是鎏英偏偏是个直性子。她从擎城王身侧看向叶昙，直接追问道，“是不是天帝做的？”
擎城王将鎏英隔开，“卞城公主慎言……”
话还没说完，只见床榻上的叶昙忽然大口喘息着，手死死按在胸口，眼睛里泛起了诡异的绿光，一阵邪恶的气息从她身上漫延。
“给我、闭嘴！”
她的声音已经变了，变得雄厚激荡，猛烈撞击着在场四人的神识。
然后她又吼道，“滚出去！！！”
再恢复意识之时，他们发现所有人都被震出了寝殿。远远望去，叶昙已不复方才神勇，而是晕倒在了床榻一旁。
听到响动的魔医迅速前去查看，给出的解释是——少尊心情起伏太大，不慎激发了九婴内丹的邪气，场面才会一度失控。只要少尊情绪稳定下来，此种情况便不会再起。
擎城王振振衣袖，“卞城公主没受伤吧？”
暮辞搀扶着鎏英站起，“我没事。”
“这就是忤逆少尊的后果，希望诸位引以为鉴，小心为上。”
卞城王恭敬地答道，“小王明白。”
“公主呢？”
“……我知道了。”
擎城王满意地望进寝殿，言语间意有所指。
“这才像样。”
*
数日后，禺疆宫。
魔界王将遵循诏令齐聚一堂，由擎城王主持大局。
“今日召集大会，乃是决议推举魔尊人选。”
恰此时，叶昙一身玄色便服，神色轻松姗姗来迟。看着满满一屋子的人，她神色从容走向擎城王。
众人见她到来，立刻议论纷纷。
固城王问道，“大长老，为何让天界的人闯入魔界大会？”
擎城王高声宣布，“这不是天界的胧夜公主，而是继承了先魔尊赤睛魔蟒血脉的后人。”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卞城王和焱城王，“你为何如此诧异？你看他们两个，就没你大惊小怪。”
固城王惊讶地看向他二人，“难道你们早先就知道？”
二人立刻表态，“不知。”
擎城王笑了笑，“知道也好，不知也罢，总归现在大家都知道了。”
叶昙直直经过擎城王身边，迈向那把魔尊宝座。
有人疑问道，“大长老，就算她真是我魔界之人，也没资格参与推举魔尊吧？难道您是想……”
“没错。我认为，她就是继承魔尊之位的不二人选。”
“可她从未对魔界有过贡献。难道仅凭一点血缘关系，就能成为我们的魔尊吗？”
焱城王站起，“口说无凭，谁敢担保她就是姑姑后人。”
在距离宝座几步之遥的位置，叶昙停住，转身面向众人。
“我是不是，你还能不确定？”
此刻，她的眼睛已变成赤红血瞳。
在焱城王震惊的眼神中，叶昙缓缓抬起手比划自己的脖子。
“十万年不见，你还是喜欢用这一招，真是毫无长进……”
固城王也有些诧异。事发之时他也在场，亲耳听到了这句话。
叶昙继续面无表情说着。
“要不是我无故失踪，”这句声音略小一点儿，然后她蓦然提高音量，一语双关似的说道——
“……这魔尊之位轮得到你吗？”
焱城王不禁瘫坐在椅背。
“你为何知道姑姑这句话？”他明明把当场的魔侍都解决完了。
“姑姑？”叶昙咯咯笑道，“看来我的演技属实不错，就连你都被我骗过去，白白当了我好几天大侄子。”
焱城王反驳道，“不信，我不信那是你演的！我对姑姑熟悉万分，她就是那种模样，你来魔界才多久，绝不可能立刻学会！”
在一片议论声中，叶昙从容说道，“那你以为我连你都能骗过，这种演技要花费多少时间？一千年，五千年，还是一万年？”
“你休想骗我。这十万年来，姑姑一直在密室绝不可能出去，怎么可能教你学会她的神态！”
“你这句话是在承认，”她目光如炬缓缓说道，“你对她失踪一事了如指掌，而且就是你亲手把她关进密室吗？！”
焱城王一顿，根本说不出话来。
擎城王暗中吩咐魔侍取来那颗，据说封印了陶宁残魂的上牝珠，然后平静地继续看戏。
“大长老，我都已经查清了。”
叶昙侧身对擎城王说道，“当初祖母在前线无故失踪，并非天界宵小所为，而是这个混蛋！他上欺下瞒，以养伤之名将重伤的祖母带回魔界主城，实则把祖母秘密囚禁于偏殿密室，害得祖母在暗无天日中悲凉苦楚而去！这十万年里，知道内情的人几乎全部死绝。若我再不出现，怕是真相永无现世之日。”
焱城王气急地回道，“你再污蔑我，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叶昙抬起头直视他，“你杀呀！连祖母你都敢害，何况是我。我看你现在恨不得立刻杀了我，然后把我的话都打成谎言吧！”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杀姑姑！”
这时，端着托盘的魔侍慢慢走了进来。
叶昙看着那珠子说道，“严格说来，你的确没有亲手杀她，因为你生生熬死了她。
“彼时祖母无故失踪，生死不明。我们只能日日以血脉为引，试图占卜她的踪迹。这份努力总算有了回报。那一天，我终于看到了只存于故事当中的祖母，却不是那个意气风发、威武肃杀的魔尊，而是一个痴傻、绝望的死魂。
“她呆呆地看着我，看着周围的环境，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终于死了、终于出来了。”
大殿的角落里忽然传来了瓷杯摔碎的声音，接着是扑通倒地声。
叶昙又说道，“一个人完全丧失了生存的渴望，你不仅杀了她的人，你还杀了她那颗心。这是何其狠毒用意。”
焱城王的喉咙动了又动。
“若不是有祖母亲自调.教，你说我一万八千岁，能有这么高的修为和武艺？能在水神风神、废帝废后、天帝火神之间，行事游刃有余？”
擎城王欣慰地看着叶昙。
“可祖母再厉害，她也已经死了，那只是一个风雨飘摇的魂魄。我实在没办法，只能将祖母最后一缕残魂收在灵台，等候时机再做打算。当我无意闯进密道暗室时，祖母素来平静的残魂有了反应。于是我决定演一场戏，借助祖母的身份彻查真相。果然，摩罗老将军临死之际说出了残酷的事实。我很想把真相公之于众，但是我不能。因为你是魔界魔尊，你手握重兵，你权利滔天，而我还是从天界来的，根本不会有人相信我。没办法，我只能演另一场戏，这才有了这上牝珠风波。”
她拿起那颗光洁明亮的珠子，对着烛火仔细打量。
“你扪心自问，如果祖母当真死而复生，你觉得你还能活到现在？”
这句话切中了在场所有人的要害。
他们或多或少从父辈传下来的言辞中，听过陶宁这个名字。能在魔界闯出名声的女子，定不是怯弱胆小之辈。若真的发现亲信背叛，必定不能忍耐。就算只剩一口气，也要拼个鱼死网破、打个你死我活，散了心中这口恶气。可事实上，真相就摆在她面前，她几乎无视了。
事出反常，总得有个原因吧。
如果她对身陨的真相都没有切身感触，极可能因为那不是她本人。可她又对真相求知若渴，那么也有可能——她与逝者关系匪浅。
于是，众人的目光逐渐聚集在了叶昙身上。
她摩挲着光滑的珠子，然后手掌一翻，珠子便从掌中滑落，‘砰’地碎了一地。
焱城王下意识地呼喊道，“姑姑！”
叶昙歪头鄙夷一笑。
只见珠子当中徐徐升起一缕黑烟，若隐若现飘忽不定。它在焱城王身边慢慢转上几圈，忽而转向飞向了叶昙，亲昵无比地缠绕在她伸出的指尖，随即钻进她的掌心。
叶昙收回手，背于身后。
“就算只剩下一缕残魂，她也本能地更信任我。你们说，这是为什么呢？”
看到这一切发生，看到叶昙的血瞳，本来还时不时响起的议论声，这下彻底消失了。
擎城王长长叹息一声，像是见惯了这种争权夺利的场面。
他沉痛说道，“焱城王赤焰品行恶劣，犯上谋害先魔尊及诸魔王魔将。我以大长老身份代四方十二城，罢免其魔王王位，逐出魔界主城，此生不得再返。”
焱城王一听，马上辩解道，“大长老，她满口谎言，怎么你也相信她？”
“她的话是真是假，你可以问问在座的人。”
角落里一名老将颤颤巍巍地站起，一步一步挪向叶昙，在她漠然的神情中，双膝跪地痛苦忏悔。
“都是我们的错。我们不该贪生怕死，不该心生退意，更不该……听信赤焰这个小人的花言巧语，断送主上性命。摩罗死了，当年知情的人只剩下我一人。这些年来，我寝食难安，不知是在害怕主上何时会杀出来，还是在害怕主上真的被我们所害。如今真相大白天下，我终于能够解脱了。”
他伏地叩首，然后对擎城王说道，“老臣罪该万死，不敢乞求宽恕，请让我自绝于主上身前，却了我的悔意。”说罢他一掌就拍向脑袋。
众人来不及阻止，叶昙眼疾手快，即刻挥出一道灵力捆住他。
“你要死，就死在战场上。别死在禺疆宫，污了我这块地！”
老将泪眼婆娑地看着叶昙，“……老臣遵命！”
此时，擎城王站出来说道，“诸位可还有意见？不妨说出来，把忧虑解除了才好。”
叶昙亦朗声答道，“我身为魔族一员，自当同魔界共存亡。若侥幸继任魔尊，我必为魔界鞠躬尽瘁，带领魔界重整旗鼓，一举攻下天界，给予魔界无上荣光。”
至此，在座所有人统一了口径。
“天佑魔界，尊上万安。”
叶昙这才转身，坐上冰冷的魔尊宝座。
“诸位免礼。”
“谢尊上。”
因为叶昙身体不好，擎城王怕陨魔杵的魔力会伤了她，便先省去奉请陨魔杵认主这一过程。
一直被卞城王用眼神示意不要说话的鎏英，终于逮着机会走出来问道，“魔尊可想过，天帝得知此事会有何种反应？”
叶昙面色凝重。
擎城王上前劝阻，“天界的事，我们魔界不需要在意。”
“卞城公主慎言，”叶昙神色阴郁，“别忘了，你父王就你这一个女儿。”
鎏英语塞。
她恨恨地偏过头，却无意发现叶昙两手攒紧了膝上的衣裙，还并着双脚缩回宝座。
一种奇怪的感觉忽然浮现。但她还没来得及去思考，就见叶昙站了起来。
“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寝殿了。”叶昙假装懊恼地说道，“药凉了，就更难喝了。”
又是一群人附和，“恭送尊上。”
叶昙挥挥手，淡定穿过两侧人群。
——这场大戏，终于顺利演完了。
*
虽然叶昙的身体与日渐佳，但擎城王偶尔还是会看见她独自坐在寝殿黯然伤神，似乎对魔界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他知道叶昙并非刻意如此，只是心中有一道郁结未能解开，不知该如何做，更无人可倾诉，只得憋在心里。
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这一日，擎城王到寝殿找到叶昙，兴致很好地说道，“尊上闲来无事，我带尊上去看一样好东西。”
叶昙好奇问道，“什么好东西？”
“随我来，就知道了。”
她微笑着挑眉，“去就去。不过如果这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好东西，可别怪我嘴上不饶人。”
“绝对不会。”
“现在就走吧。”
进了问心阁，推开那一扇厚重的门扉，叶昙便看见了一块悬浮在空中的石头。那石头黑不溜秋，形状还特别奇怪，搞不懂怎么会成为魔界的宝贝。
她指着那石头问道，“就这？”
擎城王忽视叶昙脸上的嫌弃，得意地说道，“此乃我魔界珍宝——验心石。”
叶昙神色忽然一怔，“这就是传说中的验心石？”
“正是！少尊也曾听说过？”
叶昙感叹着答道，“之前我就一直听润……”她脸上的笑容僵住，然后低头掩饰着说道，“是听别人说过。”
擎城王看着叶昙的细微变化，视线又转回到验心石上。
“魔界最重夫妇一体。魔尊不论男女，一生一世只和真心相爱之人结为夫妻。”
叶昙扯起一丝笑容，“真、真心相爱？”
“此物虽六界无人不晓，不过在魔界也仅用于魔尊大婚典礼。届时，魔尊、魔后或者魔夫各滴一滴血于验心石之上，若二人心心相印，验心石便会变色；若验不过，这场婚礼便不作数。”
她艰难地说道，“婚礼都办了，还能不作数？”
“自是如此！验心石这一关通不过，魔后或者魔夫身份再尊贵，众人也不会承认。”
叶昙借着撩头发的动作，躲避擎城王的凝视。
“你们这么相信验心石呀。”
“老夫今日带少尊来看验心石，也想让少尊理解老夫。魔夫之位举足轻重，断不可空悬过久。若少尊有了心仪之人，尽可带来让老夫见见。若各方面都不错，这婚礼也是时候筹备起来了。”
叶昙望着验心石迟迟不语，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眶逐渐发红。半晌之后，叶昙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去。
“……我知道了。”
擎城王望着她的背影，招来门口的守卫。
“若是尊上去而复返，一定要尽早告知我。”
“是。”
离开的路上，他对心腹说道，“赝品送到了吗？”
“已经进了城中，晚上就会运来禺疆宫。”
“那就好。”
入夜。
擎城王收到上报，叶昙又去了问心阁，短暂停留之后，忽然摔门掩面离去。
“我们去看看。”
问心阁的门半掩着，他们一入内看见了闪烁着红光的验心石。
擎城王不解地问，“赝品怎么亮了？”
“不可能的。小人吩咐了，这次的赝品一定要是没有任何反应的。怎么会忽然亮了？！”
此时，好几个魔侍推着一个箱子进来了。见着房里的擎城王几人，魔侍立刻请安。
“不用行礼。你先告诉本王，赝品出了什么问题？”
魔侍看着他们身后的验心石，又看了看推车，言之凿凿地说道。
“回大长老话，那不是小人准备的。您吩咐的东西，现在还在这推车里，没有换上去呢。”
擎城王蓦然回首一望，“你是说，这是真的验心石？”
“应该是。”
魔侍问道，“这赝品需要立即摆上去吗？”
心腹为难地看向擎城王。
擎城王却挥挥手，“不必了。真的不愧是真的，就是比假的有用。”
心腹让魔侍赶紧下去，随后问道，“大长老，方才只有尊上一人入内，她是怎么让验心石亮起来的？”
“一滴血而已。尊上在天帝身边这么久，难道会弄不到手？”
“您意思是，尊上刚才用了自己的血和天帝的血，使验心石变色发亮？！这么说他们岂不是真心……”
擎城王制止心腹的话，“不要乱说。我先去见见少尊，只怕她此刻心里不大好受。”
“是。”
寝殿空无一人，擎城王便寻到后院。
叶昙坐在石桌，正仰头灌着酒，脚底下散落着好几个空酒瓶。听到脚步声她偏头一看，发现是擎城王，便收回眼神继续喝酒。
“尊上身体尚未痊愈，不宜过度饮酒。”
叶昙将手上的空酒瓶扔到地上，又拿起一瓶准备揭开瓶塞，擎城王及时阻止。
“尊上有心事，不妨说给老夫听。老夫辅佐过数任魔尊，相信多少能解开尊上心中烦闷。”
她沉默着将这瓶酒塞给擎城王，弯腰又拎起一瓶，咕噜咕噜灌进嘴里。
擎城王怜惜地看着叶昙，将怀中的酒瓶放在地上，轻轻叹息一声。
到最后，叶昙肚子撑得实在喝不下去，才把这瓶酒猛地用力朝地上一砸。
“哐当”一声，酒瓶应声而碎。
这一点声音像是抽去了她全身的力气，叶昙脱力坐在石凳上。
因为是直接对着瓶口猛灌，她的领口、袖口早已被酒液打湿，黏糊糊粘在身上狼狈不已。
“你去了问心阁吧？”叶昙主动说道，“应该看到了。”
擎城王点头，“看到了。”
她朝擎城王坐近了些，然后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们男人是不是……不管喜不喜欢一个女人，都能狠下心伤害她？”
对此，他淡淡地答道，“别人我不知道，但我做不出来。”
“少骗人了，”叶昙直接怼道，“你不是做不出来，是筹码不够。等筹码给到位了，你也什么都做得出来！”
擎城王答道，“尊上，我知你心里难受、想借酒浇愁，可你不去解决现实问题，愁闷是不会自己消失的。”
叶昙顿时捂住了整张脸。
“谁说我难受？你从哪里看出来我难受？”
“你脸上没有眼泪，但是你的心在哭泣、在质问，为什么这一切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的身体一颤，忽而有水滴从指缝间溢出，痕迹一道道印在手背。
“你把心事告诉我，任何事我都愿意倾听。”
叶昙拼命摇着头，然后手掌无力地垂下，那一张满是泪痕的脸便展现在擎城王面前。她胡乱擦着眼泪说道，“他说我骗他……其实是他一直在骗我！！！”
一股气憋在心里，叶昙捶着胸口继续说着，“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他说他真的一点都不介意，还说会对我比之前更好。将来他当了天帝，会帮助我会魔界继承魔尊之位，然后我们天魔两界联姻，我们的孩子便是名副其实的两界共主。”
“……然后呢？”
“然后我信了。”
她起身缓缓答道，“那样的未来实在太美好，好到我情愿用这条命做赌，把荼姚拉下后位，断了火神的太子之路。我四处笼络人心，将他拱上太子宝座，然后我用荼姚要挟火神，逼他在逼宫之日站在我们这一边。结果如我所料，他真的当上了天帝。那一刻我发自内心的开心，仿佛幸福未来唾手可得。即使因为天帝传承，他不得不闭关三月，我也任劳任怨打理朝政，就等着他回来和我大婚……”
叶昙难受地蹲在地上，抽噎着说道，“可结果呢？我做了这么多，我得到了什么？！他出关之后翻脸不认人，说一个魔界细作，根本没有资格当他的天后。”
她抬起脸看向痛心疾首的擎城王，“原来从头到尾，我只是一个工具。有用的时候，虚与委蛇、虚情假意；用完了之后，弃之敝屣、毫不可惜。那些情话全部都是假的、假的！”
擎城王小心问道，“那婚书和誓言呢？”
叶昙呵呵一笑，放肆地说道，“我本不是水神风神所出，他完全可以因为这一点，将天命婚书彻底作废；至于那什么天道之誓，他都做了天帝，天道不庇佑他还能庇佑谁？难不成是我？”
这些话，让身经百战的擎城王也有些束手无策。
“离开天界之前，我曾怀着最后一点期待问他，对我是否有一丝一毫动心、一时一刻爱意？你猜他怎么回答，从未。”
说完，叶昙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站在验心石面前，我终于明白，他说的什么‘身为太子/天帝，不便来魔界看验心石’也是假的，其实是他不敢，他怕验心石验出来他不是真心，因为这根本没办法解释。滴完血我在那里等着，验心石却慢慢变色发光……这什么意思？他其实是爱我的？你说，这像话吗？！”
擎城王沉重地答道，“少尊，有句话叫做——爱之深、恨之切？天帝越对你不好，越证明他在掩饰。你二人立场不同，他若一心利用，何需亲自动手？只消差人揭发少尊身份，剩下的自有人抢着去做。如此岂不是既占了便宜，又摘个干净？少尊久居天界，难道还不知天界的做派，惯来便是表里不一。”
叶昙却仰头大笑，“一个人爱不爱我，我会感觉不到？那个破石头大概是放久了，早已烂个彻底，才会什么人的血滴上去都会发亮。不过这倒也不错，至少我不用再费心去找什么心心相印的人……我真的累了。”
擎城王缄默不语。
回寝殿经过擎城王身边时，叶昙拍了拍他的肩膀，“魔夫的人选，就交给大长老了。毕竟我很久没回魔界，人都不认识一个，就是想给你们变个魔夫，我都变不出来。”
“老夫明白。”
没多久，魔界便传出「擎城王代理镜月魔尊遴选魔夫」的消息。一时间，举目哗然。
*
天界。
入夜了，景晏宫里静悄悄的，偌大的宫殿竟是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邝露按下涌上心头的凉意，走到花园向坐在秋千上的人一躬身，“参见陛下。”
“何事？”
润玉轻声答道，似乎怕吵醒不远处寝殿里休息的那个人。
“邝露向陛下汇报进度。落星潭除了那三棵琪树，整一片密林已尽数移除，灵石也铺设完毕，明日即可开始播种。”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陛下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邝露即使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也不敢开口。只得静静行了一礼，然后悄声退下。
不久之后，药仙从寝殿里走了出来。
他对润玉说道，“陛下，公主身体无碍。休息一段时间，就会没事了。”
“说人话。”
药仙便换个说辞，“少主洪福齐天，陛下无需忧心。”
“有什么消息吗？”
“我们的人传来密信，说是少主在魔界一切均安，还换了个名字当上了魔尊，想来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
润玉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父帝这些年只注重天界内斗，光顾着削弱水神、挑拨鸟族，忘了要在魔界安插探子。现在魔界封锁边境，他竟然只能依靠药仙养的这群人传递信息……
“任何风吹草动都要立刻告诉我。”
“是，老臣告退。”
离开景晏宫，药仙脸上轻松的表情马上垮下。
少主在魔界的一举一动，天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敢把真实情况告诉润玉。若是让他知道少主在魔界受过重伤，还被迫吃下九婴内丹，只怕现在就要冲去魔界把少主抢回来。
如此一来，少主受的伤、吃的苦、负的重不就功亏一篑了吗？！左右少主已转危为安，那些事情还是先瞒着他，自己赶紧研究九婴内丹会不会对少主有影响吧。
润玉靠在秋千上，嘴里缓缓说道，“还当上魔尊了，真是胡闹……就这么爱玩吗？”
他的手里蓦然出现了一对白色的兔子耳朵。
看着柔软的兔子耳朵，他忍不住回想起他们一同去魔界的场景。
那时叶儿恶作剧，故意让他变成一个时辰的兔子精。要不是他内心强大，恐怕那一个时辰都不敢出来见人，更不用说还被旭凤瞧见、受他嘲笑。不过，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被人夸赞可爱，感觉甚是奇妙。
计划顺利进行，那叶儿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吧。等她回来，落星潭也彻底变了模样。她会喜欢吗？要不要等她回来再商量一下？
心里万千思绪，到嘴边只凝成一句话。
“叶儿……我好想你。”
——逆鳞那处空荡荡的，着实让他极不习惯。
戌一、戌二从寝殿走出来，齐声对润玉说道，“禀陛下，寝殿已收拾完毕，陛下可以进去歇息了。”
“好。”
他们眼神复杂地看着润玉走进寝殿。转身之际听到了殿门开启的声音，和那句日复一日的话。
“我回来了。”
陛下对大小姐，当真是爱到了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