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日暮时分，昏暗交际，曲文珠坐在城主府正厅的主位上，一手搭在旁边桌上，随着手边刻漏里水滴落下的节奏而屈指轻轻扣响。
她穿着一身大红衣，金线勾勒出天马踏云的纹样，与头顶的发饰交相辉映，明亮而青春。
当刻漏显示时间到了酉正，寂静的城主府里响起一串十分急促的脚步声。曲文珠抬眼看向门口，来人是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他身上穿的本来是黑衣，现在却被血染成了红金两色，走路带起的步风卷起一股腐烂和血腥混杂的味道，仿佛才从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逃出来。
中年男人进门之后径直跪下来，声音哽咽犹如泣血:“此行有负城主的重托，同去的弟兄死伤惨重，万望城主恕罪。”
虽然心里已有预感，曲文珠的脸色却还是阴沉下来，中年男人觑见后趴伏的姿态放得更低，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不敢抬头对视，生怕被责备。
烦躁之下曲文珠起身踱步。
胞姐不能再站起来这事是上任城主临终前都在牵挂的事，同样也是曲文珠的一块心病，尤其是曲文玉从腿受伤之后精神消沉，不复从前那般明媚洒脱，让人看着十分心疼。为了治胞姐的腿，曲文珠找过很多医师问诊，都说是小腿的根骨断了，现有的技术无法将骨头接上，断裂的程度也无法靠身体自行愈合，必须找到一种名为艾莲的药草，再配合针灸等治疗才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治愈。
艾莲是一种形状与莲花相似的草，生长在东城附近那满是瘴气的峡谷里。
曲文珠先后派了七队人马深入峡谷，根据医师提供的画像寻找艾莲。然而前六队人马一去无回，只有第七队人马中一个叫李杉阑的小伙子死里逃生，带回了有关艾莲的消息。
瘴气在阳光照耀时不会出现，李杉阑一行人观天象后趁着天晴进了峡谷。峡谷中多带毒的蛇虫鼠蚁，他们走得很小心，随着越来越深入，引来了蛇群的围攻。因为围攻的蛇的数量太多，他们杀死几条后一瞬间就会被更多的蛇围困，不得已只能选择逃跑。逃跑的时候人便跑散了，李杉阑一直往东边跑，在一个斜坡附近踩空，滚进了坑里。
这个坑大得像一个地底空间，弥漫着腐烂的气息，还有尸臭和血腥味混杂在空气里。
李杉阑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时借着坑顶照进来的光发现自己手上抓着一坨腐肉，上面还有几条蛆在扭动着。他忍着呕吐的感觉把腐肉扔掉，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为了把身边情况看得更加清楚，他从身上摸出个火折子，点燃后打量四周。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尸山上。最底下是一层白骨，没有完整的骨架，人骨兽骨都有；往上便是重叠的尸体，有些已经完全腐烂，无数的蛆在腐肉和血水里面扭来扭去，最上层——也就是李杉阑双脚踩着的地方——这里的尸体还是完整的，没有开始腐烂。
视觉和嗅觉的双重刺激令李杉阑不得不掩住口鼻压制住恶心感，然而让他感到异常惊喜的是，这座尸山的表面竟然零零散散地生长着一些草，经过比对，他可以确定这些草就是曲文珠要找的艾莲。
李杉阑大喜，弯下腰去摘艾莲，然而刚蹲下，背后忽然刮过一阵湿热的风，把火折子吹灭了。他的手摸到艾莲，突然感觉一阵恶寒，整个人不由打了个冷颤，耳朵捕捉到几丝呼吸声，他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去，脸庞几乎贴在冰冷的鳞片上，脖颈处传来被什么东西舔舐的滑腻感，他的呼吸停滞一瞬，惊叫一声后滚了下去。
一条身体异常巨大的蛇慢慢立起来，它有三个头，六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形象狼狈的李杉阑，不断发出嘶嘶的叫声。
生死攸关的时候谁也顾不上艾莲了，李杉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在断了一条腿和一条胳膊的情况下逃出生天，头也不回地跑出峡谷，回到城主府向曲文珠复命，依照记忆把艾莲所在处和前去的路线绘制下来。
有了这张地图，对曲文珠来说，需要做的只有派人去取回艾莲。然而艾莲生长之地如此奇异，前去之人无不铩羽而归，折损在峡谷里的人手越来越多，东城之人提起峡谷皆言之变色，曲文珠不得不暂且搁置取艾莲的事，沉下心仔细谋划。
关于李杉阑说到的那条三头一身六目的巨蛇，借着之后更多死里逃生之人带回来的线索，曲文珠翻遍所有记载峡谷之事的书籍，确定它就是蛇母。
蛇母的体型远超过同类，一万条蛇中只会出现一条蛇母，它是蛇中之王，如人间帝王般受万蛇供养。通常来说蛇只吞食活物，然而正如李杉阑所见那般，蛇母只吃死尸，那座尸山就是蛇母的粮仓，李杉阑最终能在蛇母的追击下脱身，也是因为蛇母并没有把他视为食物，只把他当作领地的入侵者驱赶。
考虑到蛇母本身战斗力十分强悍，又与蛇群有着密切联系，稍有不慎就会深陷蛇窝成为食物，曲文珠下令在整个东城内召集人手，优中选优组成一支十人小队，待训练到位之后才让他们入峡谷。
然而这次行动还是失败了。
曲文珠停下步子，让中年男人退下，后者如蒙大赦，仓惶地起身离开。
在他退下之后，曲文玉过来了。
因腿脚不便，曲文玉在城主府走动都是坐在轮椅上由侍女推动，为了方便胞姐行动，曲文珠特地让人把所有门槛拆了，台阶全部抹平成斜坡，甚至耗费不少人力把整个城主府的地面都打磨光滑。
见到曲文玉进门来，曲文珠一扫脸上的阴沉，屈身蹲在轮椅边，说:“阿姐怎么来了？可用过晚饭？”
“不曾用过。”曲文玉摇头。
“阿姐既然来了，就和我一起。”曲文珠说完差人去厨房传菜，不多时便有侍从送上菜肴。
曲文珠揭开汤锅的盖子，亲自盛了一碗鲜汤放在曲文玉手边，“不知阿姐今日要过来，让人熬的是乳鸽汤，里面洒了桂圆和莲子，尝尝，是不是很鲜？”
曲文玉用汤匙舀起尝了一口，朝曲文珠点点头，表明自己的来意:“我听说……去峡谷的人回来了？”
“嗯。”这事曲文珠也不瞒她，“那条蛇母确实不好对付，下次挑人时我会更谨慎些，一定把艾莲带回来。”
曲文玉放下碗具，说:“到此为止吧，不要再为了我如此折腾。我的腿，我从未奢望它能好转，别再派人去峡谷了，堆上无数人命才能拿回来的东西，我不想要。文珠，这就是我的命。”
曲文珠将筷子拍在桌子上，“可我偏偏不认这命。”
曲文玉叹息一声。
断腿之痛，彻心彻骨，曲文玉曾经的骄傲不输曲文珠，得知自己再也不能站立行走，她无疑是悔恨和痛苦的。每一次医师问诊之后无可奈何的摇头，都在侵吞她心里那点微薄的希望，以至于艾莲的存在被披露后，她依然消沉着。
诚然曲文珠的执着打动了她，让她心中又燃起希望，但一次次铩羽而归，一条条人命搭进这件事里，曲文玉产生了强烈的罪恶感，那些人本该是为东城效命，而不是为她曲文玉一个人去送死。
曲文玉苦笑起来，“文珠，就算取回艾莲又能如何？我一定能站起来么？千分之一的可能真的会降临我这个不幸之人的身上？那些死在峡谷的人，不该死在那个阴冷可怕的地方。”
曲文珠握住曲文玉发凉的手，语气空前坚定:“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也是一种希望，我一定要尝试，不撞南墙不回头。”
曲文玉沉默，抽回自己的手，对着满桌的佳肴也没了品尝的心情，呼喊侍女把自己推回房间。
目送曲文玉离开，曲文珠的神色再度阴沉起来。
“都是……都是他的错……”曲文珠低声呢喃，亦没了胃口，让人把菜撤走。
她闭眼思索起关于如何取回艾莲的计划来，没等想出个一二三四，负责在城主府大门守卫的士兵经通报进来，禀报有五人想要入府觐见，并呈上一封信件。
曲文珠从士兵手上拿过信，看着封面那熟悉的字迹，手不由绷紧，爆出青筋。她忍着怒火把信拆开，一目十行看完，看到末尾写着的青风和庄蒙的名字，低声冷笑几下，“好，好，好，我定然是会好好照顾这几个人的。你让他们来正厅。”
“是。”士兵领命退下。
等待的时间里，曲文珠心中忽然有了新的筹谋，立刻让侍女附耳过来。
侍女奉命去办事，恰与惠茗一行人擦肩而过，后者却并不知道此人去做什么，进入正厅后向曲文珠行礼。
曲文珠坐在主位上，头颅微微昂起，神情不复方才的阴沉，语气也很沉稳:“欢迎几位来到东城，我是东城的城主——曲文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