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一家三口走到餐厅里吃早餐。出乎意料的是,一向习惯了早起至山下的茶楼用餐而从不在这时候待在家里的周永祥竟然也随他们进了餐厅,径自在餐桌一头坐了下来。
周世礼有些奇怪。
欧韵致却眼疾手快,立即就给他盛饭布筷,飞快地安排妥当。
一家四口头一次坐在一块儿用早餐。不过三个多月的明珠已经变得很馋,小家伙看见爸爸妈妈和爷爷他们吃饭而自己没份,只急得“哇哇”乱叫,口水流得半尺长。
何淑娴在一旁看得发笑,温和地提醒周世礼说:“等再过半个月就可以给大小姐加餐了……”
周世礼点了点头,欧韵致却隔空虚虚地点了点女儿的小脑袋道说:“你可真是不矜持,要知道我们可是个文雅的小淑女呢……”
周世礼微微笑。
和孩子一起消磨的时间有点儿长,明绍康同司机来接他的时候周世礼的早餐还没有用完,他不由得加快了速度,三口两口地将碗里的粥喝完,却不觉沾到了嘴巴上,欧韵致见状连忙拿起手边的帕子帮他擦擦干净。
这亲密的动作做完,两个人均是一怔,随即都清醒过来,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他伸出手去温柔地握住她的手,碍于当着父亲的面不好多说什么,但那眼神却胜过千言万语。
空气里充斥着丝丝甜蜜。
好不容易将一顿饭吃完,放下筷子,眼中只有彼此的夫妻俩才发现周永祥已经走了,不知什么时候。
她在他的要求下送他出门,他还依依不舍的,拉着她的手不肯放。
欧韵致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指了指台阶下的明绍康说:“他们都在等你呢,你快走吧……”
周世礼一步三回头,走到车子旁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看向自己的身后。
欧韵致已经走到台阶上了,听到耳边有人唤她:“循循……”急忙转回了头。
晨光里,她身上罩着一件粉红色的针织衫,不复昨夜的华贵美艳,也不似往日职场中那般精明干练,但却自有一种清新柔美、温婉闲适的居家味道,他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一颗心如同在温水泡过一样,软得一塌糊涂。
“没事。”他轻轻地对她挥了挥手说,“我只是想叫叫你的名字……”
欧韵致笑起来。
一路坐在车里的时候,周世礼的脸上都还带着笑,但一只脚甫一踏入海乔总部的大楼,他就立即收敛了满脸笑意,恢复了日常严肃冷峻的样子。
正是打卡上班的时间,大厅里人来人往,海乔的职员们看到他,无一不毕恭毕敬地上前问候,可是他们一旦从他身前走过去、转过头,他知道,那些眼神就很值得玩味。
那些目光是不屑的、鄙夷的甚至是幸灾乐祸的。虽然他周世礼仍坐拥着海乔的半壁江山,虽然外界也许根本就闹不清他周世礼究竟有多少身家——这些年来,外部对周永祥及周世礼个人资产的评估只不过是对上市公司的大致统计而已,除此之外,周家究竟财富几何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对周世礼个人财富的估值,那是太低估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现代社会真的是相当肤浅、浮夸及欠缺包容度的,人们往往只根据结果来判定成败,很少透过现象看本质。别的不说,单是看周世礼这样的天之骄子从云端摔下来,就已足够让许多普通人找回心理上的平衡,并笑足他一生一世了。
甚至有一天他大权独揽、重回巅峰,只要普罗大众愿意,他们仍然可以十分阿q地嘲笑他也曾摔得那么惨过!
但周世礼并不后悔。一想到家中美丽聪慧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女儿,他的整个心房都是温暖的,油然而生出一股强烈的斗志来。
与长兄周世礼不同,周世杰的手腕灵活,极擅长笼络各层级职员。当他一只脚踏入海乔集团办公大厦的时候,响亮的问候声此起彼伏,周世杰一一回应,不只有讲有笑,还能和职员们调侃几句、随口拉几句家长,一副亲切风趣、平易近人的模样。
周世礼知道他来了,但是没有回头,眼睛盯着电梯上跳跃的数字。周世杰走过来,笑眯眯地同他招呼:“大哥好。”一副对他毫无芥蒂、兄弟情深的模样。
周世礼勾了勾唇角。
那只供高层专用、通往57楼主席办公层的电梯在人们面前停下,周围的人们纷纷散开,周世杰走进去,回过头来看着仍然站在电梯外的长兄,脸上就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微笑。
中国社会还是讲阶层的。别的不说,单讲海乔集团的这部主席专用电梯,寻常职员就不能随意使用。至于顶层的主席及副主席办公区,更是非召不得入内。
周世礼在犯下大错以后,被其父周永祥削去了集团副主席的职位,只保留一个董事位置,其在57楼的办公室更被调至52层,原来的办公室也划归行政总裁周世杰使用。
不是不屈辱的。但周世礼从不会让自己过于沉溺在这种自怨自艾的情绪里,因为他对整个集团根本志在必得!
他进了办公室。
秘书秦小姐将有关昨日周府夜宴的报纸送进来,足有十几公分的厚厚一叠,周世礼翻过去,并未见到有什么不利于妻子的传闻,也就搁置一边,专心办公。
办公室外突然一阵哗然。
他按下对讲机问:“什么事?”
随着办公室的大门被打开,一位追随他多年的老臣子、现执掌海乔集团住建部的罗嘉恩愤愤然走了进来,明绍康拦都拦不住。
他笑问什么事。
罗嘉恩直气得满脸通红,愤怒地说:“大少爷您可要替我做主!我们海乔做生意这么多年何时拖欠过建筑商的账目?轮到新总裁上台,这就改了规矩!近日‘城建’公司的老板打电话问我何时才能结清前年的账目,我派人去问,结果童天创那小子竟跟我说要延缓结算。我问为什么,他就说什么‘市场低迷、年底资金紧张’这样的鬼话,再去问,他竟要我有胆就去问二少爷……”
“问就问!”罗嘉恩冷哼了一声道:“我有什么好怕他的?想当初大少爷您主政时,从来也不主张拖欠包工建筑商的工程款……”
的确,周世礼做生意和其父一样,讲信誉、懂得照顾他人利益。因他知道无端克扣粮饷,最易动摇军心,折损士气。
周世礼一见罗嘉恩的这副神色就知道他是碰了钉子。果然,不待他问,罗嘉恩已怒道:“……竟跟我说公司有公司的规矩,叫我照章办事,不要因个人私情就对哪一家建筑商格外照顾……大少爷,”罗嘉恩只差要跳着脚说,“您说他这是什么意思,您可得给我评评理……”
周世礼当然不会急着去做这个判官。
而罗嘉恩也不是个莽撞冲动、遇事就要找人做主的人。实在这一年来江山易帜,而周世礼又久不在总部,叫他们这些老臣心上难安,总要找到机会适时地表明下立场及忠心的。
周世礼当然明白他的目的。适当地安抚了几句,待罗嘉恩起身告诉,转头就吩咐明绍康说:“叫人去查查这笔钱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绍康点头称是。
☆、第五十五章
没几天就是圣诞。港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每年的平安夜“海乔”都要在集团总部大楼的宴会厅里举行隆重的圣诞晚会,以示辞旧迎新、与民同庆之意。这样的场合周永祥及周世礼自然都不好缺席,只是今年有些不同,周世礼并没有在会场中多做停留。
他特地吩咐公关公司将他与员工互动的环节调至了前面,在前两轮的抽奖结束后,他就走出海乔总部的大厦,登上了自己的那辆奔驰房车,早早赶回了家里。
有妻有女的人是要早点回家陪伴妻儿的。不必主人吩咐,裘为德早早就吩咐佣人将大宅内布置了一番:一层金碧辉煌的大厅内装了株足有整层楼高的圣诞树,上面琳琅满目地挂了各式各样的小饰品及小彩灯,而那宽大的旋转楼梯旁则摆了对雄赳赳气昂昂的麋鹿,那麋鹿用彩灯绕制,通电后立时就能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还有悦耳的圣诞铃声传出来。小小的明珠欢喜极了,自晚饭过后就一直待在楼下,让育婴师抱着她满客厅地打转,小家伙一会儿摸摸鹿角,一会儿还到鹿背上骑一骑,一会儿又去扯那圣诞树上挂着的小饰品……直高兴得手舞足蹈。
周世礼在主宅前下了车,远远就听到屋子里有愉悦的欢笑声传出来,隔着阑珊的灯火,依稀可见灯光下他心爱的妻子正在笑容满面哄着女儿,而这温馨的画面是他四十一岁前从未幻想过的——是的,在遇见她之前,连想都没想过。
他缓缓地提步进了屋子,客厅里的欧韵致回头见是他,吃惊地问道:“你不是去参加圣诞party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周世礼拉长了尾音:“想早点回来陪你和女儿嘛……”明明是在外头叱咤风云的男人,见了她,连说话的声音都要低下去三分。
欧韵致眯起了眼睛。
他一手揽着妻子、一手抱着女儿上了楼。陪女儿在花厅里玩了一会儿,很快的,小家伙就困得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乖巧地伏在父亲肩头,还左右蹭了蹭,安然进入了梦乡。
周世礼小心地将女儿放到了小床上。看着她睡熟的模样,连眼角都堆满了笑容。他转身进了书房,再出来的时候手上竟提了一只红艳艳的圣诞袜,他一面故作神秘地往里装着什么一面对欧韵致眨了眨眼说:“我给小公主准备的圣诞礼物……”
欧韵致好奇地问他:“是什么?”
周世礼只是答:“由小公主明日起床后自行揭晓……”就抿着嘴不说话了,一派故作玄虚的模样。
欧韵致觉得好笑,却也不会追根究底,低下头去掩了掩女儿身上的薄被,再直起腰时,人已经被他困在了自己及小床之间。
“你想要什么圣诞礼物?”他的脸距她的只有咫尺,昏黄的灯光下,他温热的气息就喷洒在她的脸颊上,眸光深沉,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吸进去。她不由得有些红了脸,笑眯眯地凝视着他的眼睛问:“你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
周世礼笑起来。
他当然是有准备的啦!
不等她再问,已牵着她的手往门外走去。她不解地问:“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他拖着她径直往楼下走,一面走一面回答:“你只管跟着我就好啦……”
两人驱车至山下的一处游艇码头。时已至深夜,四壁静悄悄的,只一排排游艇气势非凡地停靠在码头上。茫茫的夜色下,殴韵致极目远眺,四面高楼林立,点点霓虹将这座城市装点得星光璀璨,好一派繁华盛世的都会景象!
殴韵致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机会这样好好地欣赏过香江的景色了。她随着周世礼的脚步登上了其中一艘的甲板,脚底下一**的海浪接二连三地拍打着船身,耳朵边听的是阵阵激越的浪涛声。因是冬夜,海面上的风有一点点大,但她仍觉得非常的兴奋,用力地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衣物,静立在船舷边欣赏这难得的美景。
周世礼自她身后缓缓靠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自己的怀抱内,细心地替她挡住南来北往的海风。
“喜欢吗?”他温柔的声音响在她的头顶,“我特地为你和女儿准备的。等明珠大一点儿,我们就带着她顺流而下,到世界各地旅行去!”
她“咯咯”笑起来,当然感动于他的用心,却觉得他真是越来越傻气了——当然咯,一个男人若是有心想哄你,那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的!
她自他的怀里转过身,笑眯眯地望住他的眼睛说,“你生意不做了吗?就这样丢下公务陪着我和明珠环游世界去?”
他语气有一些无赖,伸长了一臂揽了她的细腰说:“不做啦!当然是老婆和女儿最重要!”说着话,就耍赖似的将下巴抵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抿着嘴巴笑。两只白皙的小手轻轻地抓牢他的发根,让他的目光与自己的平视,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傻话……”
是真的傻!说这话的时候,往往不仅男人傻得可以,女人也是痴的!只是她自己都未察觉到而已。
他凝望着她眼中如水的柔情,火热的唇密密麻麻地落下来,将她的唇一步步、一寸寸吮进自己口中,用力地含着、不停地啃咬、吮吸,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吞进肚子里一样!
不远的海面上,有人燃亮阵阵烟火,无数明亮的光芒直冲至空中,而后“嘭”的一声,四散开来,如朵朵盛放的鲜花,绚烂地绽放在半空,然后缓缓降落,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茫茫的海面上。
不知过了多久,周世礼缓缓地放开了怀里的人,心脏剧烈跳动,身体因过分的激动而微微地颤抖。但他还是忍不住,双手捧住她的脸,不停地啄吻、深深地叹息:“循循,循循……”那句话还是没忍住说出了口,他轻轻地含住她的耳垂,紧紧地贴在她的耳边呢喃:“我爱你……”
欧韵致抬头望住他。在他身后有大片大片的烟花绽放开来,她在这璀璨的烟火中深深地凝望他多情的眉眼,没有说话,却伸出手去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颈。
他们在辽阔的夜空下长时间的拥吻,彼此都有说不完的话。他说现在是冬天了,阿尔卑斯山的雪是最漂亮的,等他过年休假要带她去滑雪,她问他那明珠怎么办啊,他说带上一起去呀!说这话的时候两人就又想起了方才那乘着游轮去环游世界的愿望,他说他是真的想要带她去,她偏不信,还开玩笑说他总爱用甜言蜜语来哄她。最后他都急了,气呼呼地说:“大不了将来等明珠大了,我们就把生意都交她管!”她“咯咯”笑,说那你可有得等!又说,“再说将来我们可能也不止明珠这一个孩子啊!”
他拥住她坐在温暖的船舱里,听到这话突然间不说话了,下巴赖皮地垫在她的肩窝上,有一点点懊恼的模样,良久才说:“可我并不想再让你生孩子……”这真的是傻话了!
她简直都惊奇了,“呼”的一下就挺直了脊背说:“为什么?”
他甚至连头不抬,孩子气地用脑袋拱着她的肩膀,酝酿了好半天,才有些郁闷地说:“生孩子真是太可怕了……”
她冷不丁一怔,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简直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做梦都没想到他竟会给出这样的答案,显然上一次她产下明珠时的情形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她简直就笑得东倒西歪,却实在没办法不感动。一面笑一面伸出手去紧紧地吊了他的脖子,把柔软的唇凑到他的唇上,轻轻地吻,一面吻一面道:“傻瓜,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的……”
没有美酒,也用不上什么音乐,因为的确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在星空中痴痴地凝望着自己眼前这笑靥如花的爱人,只觉得一切恍如一梦,早已醉得一塌糊涂……
他们直到翌晨、东方破晓时才驱车回家,而周永祥却已早早地结束了平安夜的应酬回到了家中。裘为德细心地将他迎进客厅,又伺候他脱下了外衣,他一面卷着衣袖往楼上走一面问道:“大少爷回来了吗?”
裘为德道:“回来了。不过,刚刚看大小姐睡了,就又带着大少奶奶出去了。”
周永祥听罢只点了点头。儿子现今已大了,他都跟自己说,有些事根本不必管。不过讲到明珠,他就又停下了脚步,问道:“明珠已经睡了吗?”
裘为德点头称“是”。
周永祥微微沉默,抬头看了一眼三楼卧室的方向,这才提步上了楼。
进了卧室,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床头放了一只四四方方的礼盒,这礼盒并没有作什么特别精美的装饰,上面还放了一张暗红色古老花纹的贺卡,他伸手把那贺卡拿开,就看到那包装盒上清楚印着一件羊绒背心的图案,他简直是有些惊奇了,停下了脚步转身问裘为德:“这个是什么东西?”
裘为德恭恭敬敬地上前一步,笑着说道:“是大少奶奶给您准备的圣诞礼物。”
周永祥微微一怔。
已经很多年了,再没有人将他的吃穿用度放在过心上。当然,家中专责伺候他的下人不算。也许,这么多年来,除了海乔根本就没有人真真正正地关心他都喜欢些什么、又不喜欢些什么,只是后来,她也不关心了。他曾经为此而闹过、哭过,甚至发过疯,可是她都不再在意。他慢慢地说服自己去习惯并接受这种改变,且还郑郑重重地告诉自己说,只要他有钱,就多的是犹如恒河沙数般的女人争先恐后地来爱他!可是他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自己,他太清楚那些女人为什么来爱他了。她们并不关心他是否真的吃得饱穿得暖睡得好,而只是想通过此来讨得他的欢心,继而希冀能从他的身上获取更多超乎这份“关怀”的价码罢了!
这么多年来,也不是没有人试图打着“嘘寒问暖”的亲情牌走进他的生活,继而走入他的王国,只是,他也根本不愿意接受。渐渐的,人们都习惯了他的不近人情,甚至认为他是古板刻薄。每一年,每一月,多的是人想借着各种各样的名目给他送金、送银,送珍宝字画古玩……,只是,老实讲,真的是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再给他送过衣服了。
尤其还是这么一件贴身穿的羊绒背心。
他每一季的衣物,都是由裘为德吩咐海乔旗下的商场挑选他常穿的款式按时送到家里罢了。而随着一岁又一岁地老去,事实上,他真的也已不在乎自己身上穿的是什么了。
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因为早在很多年很多年前,他周永祥无论穿什么都已多的是人们追捧,而绝不会有人小觑呢?
他将那简简单单的包装盒打开,掀开包裹在衣衫外部的天鹅绒布,拿起那黑色的羊绒背心贴在自己身上细细地比了比,不大不小,尺寸看上去竟然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