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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暮寒霽色 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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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了朔州,同舅父答覆此行经过。

自然,我省略了同常慧的那一段。

舅父对友人离世觉着伤心。但生老病死便是如此,他不至于过度纠结。

待到季节稍暖,舅父身子也大好,姨母惦念着种得那些花草,我便同她返回山院。

一日,我去城里,却意外碰到了个人。

那人是京城林家的四公子。

林家同宁家一直有生意往来,二叔与林家的主事更是多年交情。从前我曾见过的几位林家人,大多是辈份较高的。

至于底下后生,倒是曾见过一个,正是林四公子。

我从茶楼走出,瞥见街边有两人正拉扯争执着,原来不想理,可其中一人似是被推开,就这么摔到脚边来。

而那厢跟他争执的人,已一转身跑走了。

倒坐地上的男人叹出一口气,才像是察觉,抬起脸来与我道歉。

我这才认出他来。

他似也认出了我,对不住三个字儿就讲了一半。他爬起来,脸上像是意外,还有一丝疑惑。

他像是迟疑了下,跟着忙问起我记不记得他。

从前与他虽见过,可还说不上熟,加上我并不想同宁家相关的人打交道,当即便说不认得。

他却缠了上来,自个儿道出了名字——林子復。

大约看我仍不理会,林子復又说:「你说是不认得我,可其实是知道我是谁吧?」

这人脑筋倒是转得快——我才停步,往他看去。

林子復身上衣裳还沾了土尘,额前散了些发丝,模样看着很是狼狈,一丝也无印象里林家人总刻意的讲究。

「林四公子。」我开口。

「是,宁六公子,久违了。」

林子復抬手,同我作揖。

我不与他客套,只揹手打量他。

林子復倒也不尷不尬,邀我去一边的茶楼坐会儿。

我才从那儿出来,而且也没有想多聊的意思。

「不必了,不过陌路相逢。」我冷淡道,抬脚就要走。

「你…等等…哎!」

林子復在后喊着,我觉着后头有异,一步即错开,他伸出的手霎时落了空。

他一顿,声音愕然:「你…不是…」

我不语停步,冷淡侧目。

他果然知晓些什么——林家一向掌握不少江湖消息。他们自有法子。

当初,我用得江湖名号同宁家八竿子打不着一处,可外人不知,同宁家亲近的几个都隐约知晓,沧巖老人的徒弟是我。

再说,这江湖上的事儿,本就瞒不过谁。

万家与白家两年前找上武盟作主,想来也有这层缘故。盟主出自宁家,既找对了头,也不必得罪整个宁氏家族。

可没想到,师父请了各派举人作公证——万白两家自然不甘心。

我虽不再涉江湖,但不表示未曾时刻提防。

我深深的打量着林子復,对他笑了一笑。

「不是如何?」

听见我问,林子復嚥了一下口水,即刻摇头解释:「我没什么意思!」

我敛容,轻哼一声。

待转头要走,又听他喊着等等。

「能否请你帮个忙——」

林家绝非小家小业,即使顶上有兄长,但作为一个林家人,再不济事儿也有能管顾的生意。

没想林子復半样都没揽在手上,而且去了崧月书院当了夫子。

小时我也曾在崧月书院待上一段时间,对于那里,倒没什么可说的,反正无非是学习。

不过世人却趋之若騖。

只因那儿出了不少状元探花,加上从前的太子,如今的皇上在那儿待过。一个个都觉得去了,便能沾上一点儿光。

话说从头,林子復来到朔州,便是为了一个学生家里的事儿。

那学生的事儿,我一点儿都没有想多问,可林子復已自顾解释起来。

总归,那学生家里出了麻烦,一声不响的跑了回来。

林子復是负责照管的夫子,书院让他来瞭解情况。

那厢跟他争执的,就是学生的家人。对方推说没见着人回来,可林子復却觉察到事有蹊蹺,对方不认,两人才在街边推操起来。

他想上对方家里,但又怕——怕什么,自不用言明。总之,他恳请我陪他一块儿上那学生家里去。

我没拆穿他的盘算,倒是转了念头,就跟着他去了。反正,这笔人情帐,总归要记上的。

去到那学生家里,倒没有林子復所想得可怕,不过情况确实有点儿复杂。

我作壁上观,从头到尾没出声。

林子復倒没埋怨,回到城中时,还说请我吃饭。

我乐见其成,同他去了城中一家酒楼。

那会儿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等张桌子便等上好一会儿,吃得时候,周围闹哄哄的,连个话也没法儿好好说。

朔州也不小,怎么就只一家像样儿的酒楼么?林子復这样埋怨,说是吵吵闹闹的,吃得都不爽快了。

坦白说,这家酒楼开了许久,菜式已经不是最新颖的,桌位也旧,间中为了多点位子给客人,又临时加了些桌子,有好几张桌间几乎是没有空隙。

林子復喝着酒,抱怨了一通。

他嚷嚷着,若这酒楼由他来开,肯定打理得好上不知多好。他叨叨絮絮,讲着店堂该怎么佈置,以及等等各项用度。

我觉得,听来很不错。

可林家底下早有许多酒家,他自能管顾的。

「若你想做,待在家族里便是,怎么又要当个教书的先生?」我不禁问。

林子復喝了一大口酒,摇着一指,缓慢的说:「家里的生意…是家里的,又不是我的。」

原来我是想,与这个人就此别过再不往来,却听他这么说,心里动了别念。

他的想法挺好的,再者…

我扫了一眼周遭的喧闹不休。

「那好。」我说,为自个儿再斟了杯酒

他一愣,茫然看来:「好?好什么?」

「开酒楼。」

我道,喝了一口酒。

许多人不晓得,向来一位难求的月照楼,第一家是开在朔州。大部分的人都以为是先开在京城的。

自然,更多人不晓得,月照楼有两位老闆。

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林子復。

那会儿,等林子復酒醒,我再仔细的同他讲起打算。他像是吃惊得可以,一时半刻都没有回过神。

他道,怕他自个儿不成。

再说…他支吾的讲,我其实算是半脱离了家族,没多少本钱能够开一家酒楼的。

我有钱,我对他说。

之前的积馀,我拿出大半予舅父后,还剩了一些,要拿来开一家酒楼,算一算是足够的。

我让林子復只拿出少少些许便可。

林子復像是受之有愧。我让他不必如此,并同他协议好,但凡需要出面的事儿,都是交由他。

至于帐务盘查,由两人共同分担。

而无法归究的,或要慎重决定的,才是交由我。

城中酒家林立,能开得地点很少。

不过我随即想到了一处。

酒楼最后是开在朔州城南,那儿的酒家少,大多是小的茶馆乐坊。由于那儿安静,不喜吵闹的人,多会往那儿去。

酒楼的各处佈置,便是由林子復去构想,人手也由他找来。他找了自个儿族里一位信得过的管事过来作掌柜。

我同那人聊了几句,不觉得不妥,便同意用了。

而后,生意稳定了,林子復也大胆了,问我再开一家如何?

于是便又一家…

接着,较大的城里都有一家月照楼。

每家分店的掌柜,都见过我,但除了最早的林掌柜,以及最后渭平县城的铁掌柜,是知晓我的身份之外,其馀都以为我是林子復手底下的管事。

因为多了生意的事儿,有时要到外地去,不过最多也就两三天便回来,不理生意的时候,我仍然陪着姨娘。

姨母身子变得有些差了,我寻来许多补药的方子,叮嘱徐伯以及伺候姨母的丫鬟小瑾,按着日日燉补。

姨母不愿我顾着她而耽误旁事儿,见我待得久了,有时还会赶我出去忙。她说,自个儿身子自个儿知道,犯个病没什么的。

我没多讲,只让她好好休养。

幸而冷冬一过,姨母身子好转许多,气色更胜以往。我心有疑虑,但过了好些日子,姨母依然康健,这才安心许多,才又分神管顾生意上的事儿。

跟着,转眼又过了两年多,生意已是稳固,林子復一日来说,崧月书院那儿缺了一位先生。

我不冷不热的应:「是么?」

「你上回去渭平县城,不说那儿不错么?」林子復再道:「我看了一看,有处地方合适开店,倒是能按着你的构想来做。」

我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才答腔:「然后?」

林子復咳了一咳。

「然后…不都说书院里缺了一位先生。」

「开店可以,教书便算了。」我道。

「崧月书院挺自由的,你去了,想做什么都成。」林子復又劝。

我冷淡道:「我就是不去那儿,也是想做什么都成。」

林子復哎了一声,「这…我就想到你了,你…目前也没什么事儿不是?」

我还想说什么,姨母却发话了。

她觉得,我换个地方过过应该不错。

别总是守着我,这太无趣儿了,她对我笑,不等我回答,又劝了一句:去吧,我没事儿。

我没作声。

过后又再深思熟虑,我便应了林子復。

旧时因着族里的安排,我到过崧月书院,倒也待足了两年,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书院模样虽未大改,可细处已有些不同。

早年的夫子多换了人,而今掌持崧月书院的也不再是那老翰林。

初去时我才知晓,如今的院长,是出自书香名门的余家。

那人是与姨母仳离的余思明。

我与他自是不曾相识,但因着姨母的缘故,对于此人过去稍有瞭解。

在这之前,我不曾特意打听过余家的事儿,只有前时那会儿听姨母讲述,知晓此人娶了陆相之妹,搬迁至京城却过得不顺遂。

瞧他模样,似乎过得还可以,可眉目之间多少泄露了长年的沧桑抑鬱。他见我姓傅,神情似是若有所思。

不过,他没有多问。

在他的掌持下,书院名声倒更胜从前。他注重学生的学习,却不流于窠臼,改动了许多刻板的规矩。

我受林子復请託,原只打算帮忙一阵子,可后头接替的夫子却因故来不了,一时走不开身,便这么的待了下来。

除此,在这儿还遇上一个故旧。

不过,严格说来,是师父他老人家的故旧。

因此我并没有认出来东门家的姑娘,是她先认出我。

早年她随东门家主去过太沧山拜访,与我便是在那儿见上的。

坦白说,我其实没什么印象。

只是,没料东门家的姑娘会流落至书院来。当年,东门世家之盛,底下门客数百人,远不是当今第一世家水月庄可比拟。

以她的出身,自是不用拋头露面的过日子,可惜东门家惹上祸事儿,逐渐破落,散尽了家财。

想来真是不胜唏嘘。

东门先生出自大家,举止气度自不同旁人。她晓通琴棋书画,因着家族之故,除了琴谱,也能识得各路门派刀剑招法。

东门家中最盛之时,听闻收于藏书阁中的刀剑谱有上千来卷,还有许多已失落的古谱。

但可惜,那些都以付之一炬,

对于那些旧事儿,我未同东门先生问起来,而她似隐约知晓我的从前,也是不曾多问。

她之前同师父断续的有信往返,可到渭平县城安顿后,因为日子忙碌,书信逐渐少了。

我因着这一层缘故,与她处得融洽,甚至往常无事儿时,也会相约消遣,或对奕间话,或陪她上城中的琴坊。

林子復对我俩的交情似是讶异。

他来试探,我缄默不谈。

可问得次数多了,我也觉着烦,索性有约也问上他一块儿去。

在书院一待,转眼又两年。

这两年中,月照楼在各地生意已是稳固,不必担太多心,较之以往,我多待在渭平县城,只每半年回一趟朔州。

至于内伤方面…

从受到常慧相助开始,我每年都去云林山寺找他一次。

那是当初的约定之一。

当时,常慧传授我一部内功心法。他一次只教我一段篇章,来年再探我的脉相,予我精练的丹药固元。

这部心法极为精妙,初时运行,便觉着血气通畅,而后再往下深练,更感内力在筋脉之间流转,不再凝滞不前。

我很快的有了进境,来年再去时,常慧一探即知。他让我再继续习练,一样定时定日的服用丹药。

可两年前,预备前来书院时,我一样去找了他。

比之以往,常慧面色不是大好。那次去,他未再予我丹药,只将心法最后一篇口诀授予我。

我觉得有异,趁他不备探他脉相,霎时吃惊。

他倒是平静,同我说自身已馀不到一成内力。我知他早年受过伤,不禁疑问他为何不修习那部心法。

他却说,以他自个儿的能为,怕修习了要走火入魔。他要我来年不必来,再隔个一年。

我知他不愿多讲,沉默的应下。

年前,姨母真正的病倒了。

其实,两年的中间,她犯过几次病,但病况最终受到压制。而她不愿我担心,来信时一点儿也不多提。

可我暗里早让连诚按时稟覆,自是知晓她如何。我明白她的心思,只有寻了更多补药方子託人带回,仍旧维持半年回去一趟。

顾及山上阴凉,我让姨母暂迁回傅家庄去。

不料月前收到信,说是姨母病况变得凶险…

我即刻放下手里的事儿,同余思明把情况说了,即刻策马赶回。

幸而回去时,姨母已经清醒。

我松了口气,但心里却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在傅家庄待上了十几日。

总算,姨母病情再度压制下来,气色也好转些许,虽不能下床,但已可以坐起来身。她赶我回书院,说是庄子里人手多,轮不到我亲来照顾。

我应付了几句,又拖延了好些日子,过了一月才动身回去。

到渭平县城时,天已晚。

当时城中只馀酒家教坊的灯火,大多人家都已歇下。我牵着马,循着另一条小路,从书院侧门进入。

我把马交给院中长工陈伯,慢慢的走回舍房。

一月未归,书院各处自当不会有异。

我原是这么以为,不想推开自个儿房门,却见着里头有人。

溟濛火光中,我同那少年对上目光。

只消一眼,我已出手。

水盆翻倒之际,我将他制在地上,毫不犹豫的卸了他的一手。我按住似要挣扎的他,另一手扣住他的脖子,逼问着来处。

他发出细微的呜咽,仰头朝我对视,睁大的眼里有着无措,对于我的问题很是茫然。我施加手劲儿,他张大嘴喘气,手扯着我扣在他脖子上的手。

他断断续续的吐出几个字儿。

皆不是我所以为的人物。

倒是听出了意思来——我犹疑的问:「…林子復?」

「是…」

我松开手,他呛咳出声,倒躺在地。我旋即出了房门,顾不上时候已晚,往隔邻的房门敲了一敲。

来应门的人正是我要找的人。

我不由分说,一把揪住林子復,将他拖出外头,带回我那儿。

我指着仍倒在地的少年,质问林子復。

林子復望见那少年,像是一怔,跟着才想起什么来,又尷尬又慌忙的,扶起那少年去床边。

林子復唯诺的解释,说这少年是学生。

我一怔,瞧了少年一眼。

我往前走近,他似是惊慌的一缩。一旁的林子復正口若悬河,我听了他的苦衷,极不以为然。

倒是…

呵,方才以为他是怕得很,这时却能顶嘴——甚至指控我。

不过,我出了手是事实。

林子復拿这件事儿要我答应留下他。坦白说,我一点儿也不担心这点,要知道,只有活人才会洩漏了秘密。

我看着他。

他惧怕的一退,可一双眼仍与我直视。

那对黑圆的眼珠子半分都没挪开,他甚至开口,问我是否也是书院的先生。

「你是教武学的?你方才好快…」

我不禁皱眉,他即刻闭嘴。

真不知他是真怕还是……

但我瞧着他一副怯懦的模样,倒也说不了重话。何况,按着林子復的话,他到书院来也已过一月。

…真是麻烦。

「我是教史地的先生。」

我开口,去坐到他身边,与他讲了自个儿的名字。

他听着点了点头,神情仍有些迷茫。

我问他名字。

「…路静思。」

「静思么?好名字…」我道,想起来一句:「世是静思同转轂,物华催老剧飞梭。」

他怔怔的看着我,目光微微一转,但不发一语。

我只再开口,盯着他的眼,同他打商量,要他忘记今晚的事儿。

他目光一样茫然,又似是迟疑,慢慢地才点了点头。

我耐住性子,沉声又道:「知道没发生的意思么?就是我没伤过你,你也没看到我动武。」

他动了动唇,却脱口:「但手就是伤了,明天怎么办?」

这一点事情——我不禁笑了一下。

「你的手分明是好的。」

我用话移开他的注意,将他脱位的手臂一扣一转。

他瞪大眼睛,脸色倏地一白,浑身都在颤抖,随即痛晕了过去。

「宁抒…」

「馀下你收拾吧。」

我起身,冷冷的丢下这句,不理林子復的埋怨,便往外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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