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夜宴
一顿饭吃得分外缓慢。
殿门外的天色已从昏暗变为了墨黑。不远外正殿的丝竹管弦的声音早在几人用膳的时候就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想是大宴正式开场了。
吃饱喝足,卫明枝趴在木案上半眯着眼,小口地啜着冒热气的清茶。
盼夏收拾完桌子坐到她对侧,托腮看她几眼,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银盒:“主子,口脂全都被吃掉了,该补补。”
卫明枝正咽茶,猛一听得这似曾相识的话语,一股热气当头,一个不慎便被狠狠地呛着了。
“殿下?”
她勉强地顺口气,一手掩唇又咳了几声,眸子略微湿润地望了无词一眼,朝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盼夏起身给她拍背,边拍还边小声地道:“主子怎么如此不小心?”
卫明枝再不敢看无词,慌忙收回目光,好一会儿,待咳嗽完全止住,盼夏才蹲到她身侧,打开银盒给她涂抹颜色秾艳的口脂。
这边在忙活,卫明琅那处也不平静——
守在侧殿外头的太监适时急急地入殿,哈腰对她道:“八殿下,宴上的戏就快完了,下一个就是您,您快些随老奴来吧。”
卫明枝抿着口脂朝她望去,只瞧见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再下一个就是她。
这样想着,卫明枝从凳子上站起来,又是抻手又是转腰,好歹是把身子给活动开了。
不出所料未过一刻钟,先前那传唤卫明琅的太监又疾步进殿,点头哈腰地请道:“九殿下,下一个到您了,还请随老奴来。”
卫明枝礼貌地应他,临行前没忘记朝座上的盼夏与无词挥挥手,“外边天冷,你们别乱逛,快些回粹雪斋吧。”
说罢便跟上带路的老太监,跨出偏殿,绕行到太和殿主殿的门外。
二人所站之处也不是殿门正前方的位置,而是门侧,因此卫明枝并不能瞧见殿内的景色,只能清晰地听见从殿内传出的霓裳羽衣曲、宾客们混杂的谈话声和觥筹交错的清脆声响。
乐声渐弱。
紧接着门内有掌事宫女走出来,给她行礼:“九殿下,请。”
卫明枝利索地解下身上的狐裘递给她:“你将我的衣裳放到我的位子上去。”
“奴婢省得了。”
得到回应,卫明枝也不再耽搁时间,双手交叠于腹前,脑袋半低,便以一个格外规矩有礼的仪态姗姗地迈入太和殿的主殿。
只一进门,双耳旁的交谈声音都低弱不少。
她保持着仪态,一时也无法张望四周究竟都坐了些什么人、那稀奇的广宁王又在何处,娉娉婷婷地小步前行时,大殿之上跟着响起了太监的高喝之声:
“九公主,献,白纻之舞!”
这话音方落,殿上便荡开了波纹般的琴音。
卫明枝在大殿中央站定,深吸口气,忆起往常的舞步,面上也缓缓漫开笑意,水袖一舒一展,和着古琴之声悠悠旋身起舞。
这支舞她跳得很是认真,不同于那日在雪地上一般率性洒脱、满心满眼只想着看观舞之人的反应——这回她心无旁骛,踏着琴音分毫不敢出错。
一舞既毕,水袖拢来,卫明枝缓口气,朝殿上最高之位俯身恭祝道:“此舞颂的是太平盛世,唯愿我卫国时和岁丰、人寿年丰,更愿四海波平、千里同风。”
高位上的卫皇一连道了几个“好”字,“皇儿能有此心意,孤甚是欣慰。”
卫明枝又朝高位俯身,复交叠着双手姗姗地退下了。掌事宫女迎上来给她引路,很快将她引到备好的席位之前。
公主所在的位子有点偏僻,既不与外臣交近、更不与使节交近,几乎是独立出来的一隅。
这样的布局倒叫卫明枝松口气。
她捶了捶微发酸的手臂,侧眼就瞧见旁近位上的卫明琅。
“阿姊。”
“九妹妹,方才好舞艺。”
“过誉了,阿姊定当跳得比我好。”
一来一往地客套罢,卫明枝也在席上坐好,慢吞吞地裹完狐裘,她这才小心地观察起这太和殿里的人。
江崇大将军与众卫国臣子坐在她右手边的位置,还能瞧见几张年轻的面孔,像是江元征、陆漳之流;斜对侧的是几位侯爷与各自的家眷,卫明枝还在那其中瞧见了远嫁的四公主:镇北侯待她仿佛不错,又或许是生育的缘故,总之她比在宫中时的体态要滋润了不少。
正对面便是北齐的人。
北齐来的使节瘦高文弱,满目儒生之气;而在他身旁坐着的,则是一个眼蒙白绫的男人。
男人穿着月白色的广袖长袍,身姿端肃高雅,那条蒙着他眼眸的白绫很是宽大,不仅把他的双眼给全全遮挡住、还罩住了他半个挺拔的鼻梁,这就使得他整张脸露出来的部分极少,几乎只剩一个不怎么带有血色的嘴唇。单看外露的五官和身形,那男人确实是少见的姿容俊秀。
广宁王。
卫明枝毫不费力地认出了那人的身份。
好似也不是很老。她抓了一块米糕塞进嘴里,想道。
殿上又一波舞姬袅娜地退下。
一直安分的皇后便在这时开声道:“圣上,趁着今儿是个喜庆热闹的日子,不若再给宫中添些喜意如何?”
大殿因此一言霎时安静下来。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向她,问:“哦?皇后有何提议?”
皇后行了个礼,“八公主及笄已过了好些日子,这亲事啊,一直都未能定下来,臣妾观江家大公子文韬武略,又是今年的武状元,与八公主正可谓是郎才女貌……臣妾斗胆,向圣上求了这门亲事。”
卫明枝有一瞬的反应不能。
圣上却已经颔首,目光投至座下的当事之人处,道:“确是个好主意,不知皇儿与武状元意下如何啊?”
卫明琅怔然许久,闻得这一问,才如梦初醒般回过魂,眼中的狂喜之色简直都要溢出来了。小几息,她收敛好表情,小步走到殿前,问礼后柔声应道:“小八但凭父皇做主。”
圣上点点头,复问:“武状元呢?”
武状元一直没有出面。
卫明枝眼瞧见那跪在殿前的、她的八姊,身子从最初的平静变得有些僵直。
殿上气氛亦是死寂。
好在那江元征最终还是站了出来,相比于卫明琅,他的语气并听不出喜怒,只行礼道:“微臣无有异议。”
“好。”圣上看起来心和气悦,拍板决定,“那小八与江家大公子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皇后可要记得来年给他二人挑选个好日子。”
皇后自然连连应是,殿下的卫明琅和江元征不敢懈怠地还礼谢恩。满殿皆是恭贺溢美之词。
直到满面春风的卫明琅坐回到旁侧的席位上,卫明枝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想,江家意欲谋反的消息她父皇不是已经知晓了吗?怎么还会准许这门亲事?
目光扫过殿上一团和气的诸侯和朝臣,她寻到了一个最合理的解释:许是北齐使节在此,她父皇不好发作,只得先稳住朝局,待到齐人离京,再一举平定内政。
可如此一来,卫明琅不就成了一颗稳定敌心的棋子?
固然,江家覆灭之后卫明琅与江元征的亲事也会自动作废,可卫明琅终究还是会被打上一个“已经定过亲”的烙印;若天下人再碎嘴些,说不定会议论她“克夫”……
她的父皇从来没考虑过这件事情吗?
不,与其说是没考虑过,不如说这件事在她父皇眼中,决然是比不上朝堂政事的。以最方便简单的诱饵钩取最大的利益,帝王不会不做,即使放出诱饵的代价是亲生女儿。
所以,是不是下一次朝政需要时,也会轮到她牺牲婚事清白?
想到这里,卫明枝攥紧了手,指甲刺痛皮肉之时,她才稍稍回神。只觉大殿内的空气浑浊不堪,更觉胸口憋闷,她趁无人注意的时候,裹着狐裘便悄悄地从侧门出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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