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夏夜
一行人在原地耽搁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待到旁近县内的官员领着必要的车马行囊赶来、收理好满地杂乱,才又重新踏上行程。
剩下的两日,遇袭地周边的各州县也抽调了士卒前来护驾,避暑的队伍前所未有地壮阔浩荡,许是这气势过于骇人,途中倒再未遇上什么惊险之事。
第三日傍晚,浩荡的队伍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所在。
南卫皇家的避暑山庄坐落于两州交界的山腰上,山脚还立着一座饱经风雨的古刹,途径古刹上山时能听见古刹内传来的隐隐诵经声和阵阵悠远的铜钟鸣响。颇有一种世外之感。
登得再高些,古刹的动静就减弱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夏日丛林间清亮不齐的蝉鸣,偶尔还能看见几只鹊鸟振翅飞过,在夕景下呈现出一派祥和。
在避暑山庄落脚后,圣上吩咐人办了一场简单的晚宴。
卫明枝洗漱打理好自己进入晚宴正堂时,堂内的席座上已经坐了许多人,卫明琅也在其中,还有几个卫明枝并不认得的年轻男子和一位鹤发白须的老人家。
她心中做过计较后朝堂里的人一一问过礼,才随着引路侍女坐到自己的席位上。
晚宴还没开始,她便算是饿着肚子也不能动筷,只好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发起呆来。她赴宴之前已经吩咐盼夏带无词去用膳了,也不知没她在旁看着,无词会不会随意应付了事。
没等多久圣上终于携着姝美人姗姗来迟,接下来便是一番场面话。
卫明枝也从这一句句场面话里了解到:原来那位鹤发白须的老人家是先帝时最得重用的李丞相,也是她父皇年幼时的太傅;而跟在这位老人家身后的几个年轻男子,则全是他的孙儿。
李丞相已于十余年前告老还乡,而他的家乡则正是在这山脚附近的县内。
她父皇即便是想给两位公主相看驸马,也很懂得就地取“材”。卫明枝暗暗笑想道。
不过她没什么太大的焦灼情绪,毕竟她父皇没把这件事明面上托出来,也摆明了是想看看她和卫明琅自个的意思,何况再不济,她的八皇姊还比她大了一岁呢。
卫明枝埋头用膳的时候,圣上和李老已经把话头聊到李老那几个孙儿的头上了,然后其中一个年轻男子被推了出来——
“这是老臣的幺孙,名唤喻林,今年十七,才学还可入眼,去年刚中了举人。”
圣上打量着那座下起身朝他行礼的儒生,见其模样周正、举止端方,不由连连点头:“太傅这孙儿,可有你当年的几分风采呢。”
“圣上过誉,喻林不及祖父当年才学的万分之一。”座下的李喻林躬身谦道。
“哦?真是如此?”圣上手托杯盏,笑道,“那孤可得好生考较一番,喻林你看这殿外之景,给孤引首诗来如何?”
李喻林闻言转身瞧一眼殿外树影重叠的月下景致,须臾便回身作揖道:“喻林见那殿外枝上鹊飞、明月鸣蝉之景,不由想起‘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一句,若为己作,只道‘蝉鸣如瀑月如钩,鹊渡长天凉似秋’,却是要逊色许多。”
圣上悦颜展眉,连声道“好”,兴致颇高地又扫视过座下的年轻人:“喻林的诗情你们也见识到了,可有人愿意出来与他比上一比?”
卫明枝瞬间把脑袋埋得更低了。
一片安静里,她旁座的卫明琅倒是娉娉袅袅地起身上前,躬身问礼后也笑:“明琅却是万不敢与李公子比试才气的,只是方才听李公子一言,心中忽有所感而已。”
圣上悦然催促:“无妨,说来听听。”
“方听李公子形容殿外景色,明琅不才,心中最先想起的是一首‘明月见古寺,寺外登高楼。南风开长廊,夏夜凉如秋’。”
李喻林眼睛都亮了:“对对对,我方才就总觉得差了些什么,原来是古寺凉风,若我二人的两首诗合在一处,倒能将此地的夏景全全表绘出来了。”
“你二人倒是聊得投机。”圣上心满意足地大手一挥,“待此宴散后,喻林不如也留在这山庄之中小住几日。小八是第一回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你二人可以多多游赏,能对几首诗也是好的。”
李喻林红着耳根应下,卫明琅亦笑着答“是”。
回席时卫明枝还与她对了一眼,她这位八皇姊眼底浮着几丝得志之色,温文地笑看她,却不与她说一句话。
卫明枝明白过来,原来方才卫明琅肯出去对诗只是想压她一头。各知心思后,她们近有几月没怎么说话,她这八皇姊怎生变得如此幼稚?
她没想分明,在宴上继续装鹌鹑,所幸平安地撑到了宴散之时。
出殿后她在回廊转角处遇上了等候的盼夏与无词。
“你们可用完膳了?”
盼夏给她拢了拢略皱的衣裳,道:“都吃过了,主子在宴上可吃饱了?可用再叫膳房做些吃的?”往常的卫明枝赴完宴回来总要再补一顿餐,因为在宴上不敢大口吃东西,所以每回都很憋屈。
但这种事情她们主仆两个私下说说没关系,叫无词听到,卫明枝就很不好意思了。
她正要轻咳一声给自己澄清几句,无词却已然低声复问道:“殿下还饿着?”
“没有,我吃饱了的!”她也不算骗人,今日她在宴上只晓得埋头苦吃,即算是小口用食也能将肚子塞个七八分饱了。
但她觉得这还不够,强调道:“我以往只是在宴上没什么胃口,所以回去才要补点东西,但我吃得不算多的。”
无词这才听出来结症所在,略微默了顷,随即眸里浮上点笑:“我知道了。而且就算殿下食量稍大些,也是因为身体康健,这是件好事情。”
卫明枝被他说得眉展眼笑。
一侧的盼夏叹了声气,提醒道:“主子,此地人多眼杂,该回了。”
卫明枝方收敛好面上的悦色,领头往自个住的厢房走去。
夜色微深,盼夏手上的灯笼照出来的光打在地上朦朦胧胧地,一旁的树木石头都被夏夜浸成了墨黑的重影。
卫明枝在经过一片树林的时候,被里头溢出来的零星荧光给吸引去了心神。
“那可是萤火虫?”她指向林子里,惊喜地扭头发问。
无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去,颔首道:“确是。”
皇城里几乎见不着这般景致,卫明枝对这等小东西的了解还是从诗书画本上头看来的。因而她一见得荧光便再也走不动路。
“盼夏,你在林外帮我守着,若是有人来了你便唤我一声。”
见得盼夏点头应“是”,卫明枝立即兴冲冲地拉着无词往林子里奔去了,行几步还不忘回头朝被她留下放风的人许诺:“待会儿我也给你抓两只来!”
很快身后的盼夏和她手上灯笼的光便再也瞧不清楚了。
卫明枝也在这时揪着无词的袖摆停下步子,立在一片草丛跟前。萤火虫在这片草丛中尤其多,淡绿的荧光散漫在视野中,好似缀着星子的夜空,又好似放满花灯的长河。
她屏息凝神望了许久,才回神从袖中摸出一个轻薄的锦囊。把锦囊里的银票空出来,她想了想却没有亲自上前去捕萤火虫,而是把锦囊递到身侧之人的胸膛前:“喏,我要你去给我捉十只虫子来!”
无词接过她的锦囊,还问她:“十只便够了?”
卫明枝理所当然道:“你能捉十只已经很不错了。”
无词仿似有些语塞,眉目间半是无奈半是昵就地瞧她良久,方慢步上前。就算是要为她抓萤火虫,他的动作仍然是不急不缓地。
不似毛头小子一般一上前就扑腾个没完,他只是几转眼瞧中一只萤虫,待到那飞虫近身时伸手一握,便能得手。例无虚发。
那等眼力和动手速度简直不似一个未经训练的常人所能有。
卫明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好像还真是小瞧他了。他是真的不会武功吗?还是说这些事情也是他不能告诉她的东西之一?
她想不明白。
眼前的人置身于萤海之中,身姿清隽修然,就算是一身灰纱宦服也难掩他的矜容俊貌。明明看起来通身都是不好招惹、难以亲近的冷厉之相,对她却百般迁就、从无不耐。便是前世装作厌她恶她的样子,他也仍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给她荡平险碍。
卫明枝心中又软又涩,在他抓完十只萤火虫回来,递给她发亮的锦囊之时,她没有接着,而是飞快踮脚揽上他脖颈,往他唇上啄去。
话本里示爱的公子大都是这般做法,想来她如此对付他也是没错的。
无词却被她猝不及防的“袭击”给惊住,下意识便把脸微微偏过。卫明枝失了准,只亲到他的下颌,还把自己磕得不轻。
待到她呼痛出声,无词这才回了魂般扔下锦囊,扶着她的臂朝她看来。
卫明枝一手捂着嘴,眉头蹙着,神情看起来真是有些痛。
他沉声抚慰道:“殿下把手拿开,我看看。”
卫明枝却没听话地松手,而是几分懊恼地别过眼:“你做什么把头偏过去?你很嫌弃我吗?”
许是声音被捂在嘴里,听起来闷闷地。
“一时反应便如此了,我无意为之的。”无词一手握上她手腕,终是轻慢地把她的覆着唇的手给挪了开去。
卫明枝还是不看他。
他也不恼,仔细瞧过后方道:“没瞧见伤口,应当没什么大碍。”
这人还懂不懂风情?这时候难道不该是说什么“他不动让她再试一次”或者直接是“他来试”?再不然也应该是道歉认错哄哄人呀。
卫明枝想到这里,落差稍有点大,不由回头横他一眼。
无词便识趣地不吭声了。
也罢,终归是亲到了人的,虽然过程不怎么美。卫明枝宽慰地想罢,捡起地上发光的锦囊便原路返回,也不分给身后的人眼神。
候在林外的盼夏见人归来迎上前去,见得两人情状面色狐疑,眼中还带着几丝赧意:“主子,快回吧,别叫人撞见了。”
卫明枝不明所以,回头一瞧无词才发觉不对:方才夜色萤光里没瞧分明,现下被盼夏的灯笼一照她才看见,无词的耳下脸侧竟带着一抹浅红——那是被她撞的。
不用说,她的嘴也肯定是鲜红颜色。
她暗骂自己牙口好,也不敢再看人,连萤火虫都忘了给盼夏分,便垂着脑袋一路疾行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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