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千渺渺兮予怀!
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太阳照进来,调羹银亮的光闪进人眼,温渺眯了眯眼睛,对着一只鸡腿大朵快颐,正在兴头上,扎着包包头的副主任端着餐盘挤过来,嘭一声拍了桌子,震得米饭都跳起来:“没见过这么事儿的男人!”
温渺抬了抬眼皮子,专注地和鸡腿搏斗:“又吵架了?”
“吵你个头!我今儿去了一趟市规划局,人两句话就把我打发了,非要你温渺亲自去谈,什么叫你亲自去谈,合着我副主任的身份还不如一小职员?你到底给他灌什么汤了,怎么就非你不可了啊?”
温渺一口饭喷出去,弄得旁边的万紫千哇哇叫,她胡乱抹了一下嘴:“不能吧,前几天也没让我签啊。”
副主任想了想:“那倒也是……可他为什么非要见你?”于是开始回忆,见到季邺南时,他正在办公桌后看图纸,很浅的头发,浓郁的眉,瘦削的手指把玩着一支钢笔,桌子左边摆了个地球仪,前端放着一杯茶,大概是察觉到有人进来,本能抬头看了一眼,因为这一眼,年近四十的副主任忽然没来由的娇羞,顿时气势如虹化为蜻蜓点水:“那个……季处你好,我是博物馆……”
“换人了?”他打断她的话。
“是是是,是我们考虑不周全……”
“定的谁就让谁来,已经谈过的内容我不想再重复第二遍。”
副主任在那一刻重新领略了气势如虹的含义,唯唯诺诺地回应:“对对对,我这就回去准备……”
就这么,她准备了几天的措辞,在十秒钟内被两句话打发掉。
“是真的只有两句话啊!”她情深并茂,一脸回忆。
万紫千看不下去:“至于吗,话虽那样说,但你完全有机会深度沟通啊。”
副主任扭捏道:“这人不怒自威,冷冰冰的让人不敢靠近,再说咱是下级,过于据理力争不合适。”
万紫千想了想:“听说这人挺年轻,是不是很帅来着?”
副主任想了想:“……嗯!”
万紫千摆出一副果如其然的表情,和温渺对视一眼。对女人这种生物来说,花痴是种本能,且不分年龄大小,他们馆里爱扎包包头的对外办副主任就是典型代表,这位代表虽然花痴帅哥,但毕竟混迹职场多年,脑子还是清醒的,于是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摔在温渺面前:“不签就不签,搞得好像是我们不负责任一样,又不是长期合作的关系,谁谈不是谈,签个字儿是少他一块肉还怎么着,你去,去把这事儿谈妥了,回来姐赏你一大红包!”
接着拍拍屁股,噔噔噔离开。万紫千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拍了拍温渺的肩:“看来,只能暂时先被潜一潜了。”
刚从讲解员升迁到综合办那会儿温渺还嘚瑟极了,后来接了这个烂摊子,变得十分悲悯。因市规划扩建,这间小型博物馆面临被拆,通知都下来了,新址却迟迟未定,文化局本意是撤了这地儿,馆里的员工能分散的分散,该发钱的发钱,但是这些人不愿意,尤其是馆长,三番两次鼓动职工联名上书要求留下这馆,后来局里出面,虽是不大同意的意思,却叫他们自己在俩月内找上合适的地儿就搬迁,找不上只能按照原意拆掉。
于是找新址和向市规划申请缓期动工就成了眼前最重要的事,于是阳光明媚的那个下午,温渺又一次站在了市规划的大门口。
这样的天气似曾相识,她记得从前捉弄季邺南,也是在这样的夏日。当初她身为校园广播节目主持人,在布告栏偷了季邺南的照片,那是为表彰而放大的证件照,然后每天中午准时播报:“国关研二季邺南同学,有人捡到你的照片一张,请速到校园广播室领取。”
季邺南当然不会理她,半个月过去,她以坚韧不拔准时通报的精神感染了校园里的每一个人,但凡和季邺南相识,见到他总会问一句:“怎么还不去领照片?”那些不认识他的,总会充斥在各个角落,时不时讨论季邺南到底是谁。
后来他大概因为受不了,才叫周礼去一趟广播室,她显然不打算交给他,说:“私人物品应该物归原主,你来帮他领我就相信你?要是你拿人照片干坏事怎么办?他的东西叫他自己来拿。”
“姑奶奶,你第一天认识老季?他能叫我过来算让步了好吧,就一照片而已,身份证丢了他都不带管的,何况这照片还是你偷的,堂堂一主持人偷别人照片,还跑去布告栏偷,你长点儿智慧行不行?”
反正温渺死活不交出来,周礼没办法,从里到外把她追季邺南的这件事儿狠狠鄙视一遍,并以她永远追不上季邺南为赌注结束这趟行程。
隔天,校园广播之声在即将结束时依然准时播报:“国关研二季邺南同学,有人又捡到你的身份证一张,请速来广播室将前几天丢失的照片和身份证一并领取。”
周礼正在吃饭,一口米喷出去,整个脑袋都是涨的:“我他娘的还真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姑娘!”
此后,但凡和季邺南相识的人,见到他就改口为:“怎么还不去领身份证?”那些不认识他的人,在各个角落讨论季邺南到底是何许人的同时,也对他如此频繁的丢东西感到不可思议。
他总不能见人就扒开钱包说,身份证在我这儿呢,广播里那姑娘是疯子,逗你们玩儿来着。
终究忍无可忍,季邺南亲自走进了广播室。温渺在他进来的那一刻刚好播报完,见他来了,笑眯眯地拔掉麦,说:“你终于来了,再不出现,他们就该开除我了。”
他穿着薄t恤,浓眉好看地皱起,伸手道:“拿来。”
温渺从柜子里捧出一张蓝底照片,恭敬地奉上:“我帮了你这么大一忙,要怎么谢我啊?”
他看着她,很认真地说:“温渺,我有女朋友。”
她看清他的眼底藏着厌恶,接着吊儿郎当地挥挥手:“切,谁信!”
回忆被汽车鸣笛声打断,温渺往大门西边让了让。有些事情仿佛颠倒了,从前是季邺南躲着她,如今轮到她来体会这种想躲避的感受。古人有句话说得十分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温渺扪心自问:“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可季邺南我们之间究竟是谁欠谁,凭什么你就像个债主,搞得什么都像我欠你一样?”
正在她扪心自问的时候,刚才鸣笛的汽车再次鸣笛,接连三声,她抬头,看到缓缓停在身边的汽车,驾驶座上的窗户开了半扇,季邺南卷了衬衣袖子,精瘦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不紧不慢瞟了她一眼,道:“上车。”
温渺一瞬间也不觉得热了,暗骂:“他爷爷的,难不成上辈子他真是债主!”
她想到上次的遭遇,斟酌半天道:“您要是没时间,下次再谈吧。”
“我明儿出差,俩月后回来,你确定要下次?”
俩月后,她家博物馆应该拆得连渣渣都不剩了,还谈个毛线啊谈。于是上车,却没想到车上还有人,那人笑容满面打招呼:“哟,美女,是你啊!”看她一脸疑惑,接着道,“我啊,上回龙吟阁咱见过一面,忘了?”他顿了顿,满脸失望,“真忘了?提醒提醒你啊,咱可不止见一回,后来在老季家,你跟一风筝似的窜出来,正好撞我怀里来着!”
温渺的脸蛋顿时爬上一抹红晕,吴老二乐呵呵:“记得了哈!不记得也没关系,以后慢慢就熟了。”
她作势要翻包,说:“季处,要不您先看看合同吧!”
季邺南没出声,吴老二哎了两声:“我说妹妹,这就是你不对了,人开着车呢,怎么看啊,往哪儿看啊,撞树上你负责啊?”
她尴尬不已,笑着说:“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
季邺南在前排,看不清表情,只听见他说:“什么时候这么见外了?”
吴老二一脸暧昧,眼珠子在俩人之间来回转,温渺转过脸看窗外,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这回换了地方,却也是间茶楼,温渺盯着眼前浓稠的液体,和冰红茶一样的颜色,有点儿懵,这是刚才季邺南照着单子给她点的英式奶茶,吴老二一直保持高度暧昧笑容的面孔仿佛又暧昧了几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的奶茶,然后喝了一口毛尖,她自动屏蔽吴老二贼兮兮的脸,有些不知所措,这些甜甜腻腻的小玩意儿,几年前的她十分爱喝,可那已是好几年前。
她不想这么不知所措下去,正想着为合同说几句铺垫话,有人进来,又高又瘦,见到温渺时楞得如遭雷劈,片刻之后又欢天喜地,跑过去挨着她坐:“女侠,你怎么来了?这么久不见变这么漂亮,生活挺滋润嘛!”
温渺也是一愣,但被他一声女侠惊了一跳:“你妹,你才女侠,你全家都女侠!”
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吴老二的眉毛都跳了两跳,那人倒不意外,笑眯眯地说:“怎么生气还这么幼稚?几年不见,脾气不小,智商也不见长啊。”
季邺南嘴角挂着笑意,拍了拍那人肚子,给吴老二介绍:“这是周礼,我发小。”
然后吴老二就一头雾水,带着这温渺到底是何许人也的疑问,和周礼寒暄。周礼神经大条,没有思考季邺南和温渺怎么会相安无事坐在一起喝茶,只觉得老季出手太快,这才回来多久,就联系上了。
来的男男女女,温渺除了周礼别的都不认识,也没兴趣呆着,于是在他们凑齐四人准备打牌时,开口:“季处,您能不能先看看合同……或者,我把合同留这儿,您空了再看?”
和谐的气氛被她已搅和,变得十分安静又带着点儿严肃,季邺南将好借别人递来的火点烟,侧着头,微微皱眉,红芒燃在白色烟头,他吸了一口烟,靠在高背椅上,看着她:“先看吧。”
终于等到这一刻,她激动不已,开始翻包,全包厢的人都看着她先是将手伸进去,捣鼓一阵,再伸进去,又捣鼓一阵,最后哗啦啦将包倒了个底朝天,不说文件,连张像样的卫生纸都没有。
他爷爷的,合同书还放在餐桌,她忘了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