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话不好听,但是正道理,阿茸惯常与她顶嘴,这会儿竟也反驳不来。
流云则道:“哪有那样可怕。咱们自己本分些,规行矩步,不惹事端,人家总不能无端端来找你麻烦。再说了,你又不是旁人。陛下还没立后,妃位已是品阶最高的,连你在内就三人。德妃娘娘代掌凤印,打理宫务,谁也抢不去她的风头。淑妃娘娘身子不好,几乎不出门,见都见不着哪里还能生出摩擦。至于品阶不如你的,若是挑衅,就用品阶压人好了。”
“你说的倒轻巧,”月白显然不赞同,“后宫里人虽不多,但哪一个不是王公大臣家里出来的,德妃娘娘是太后的亲侄女,背靠伍国公府,淑妃娘娘是永昭候长女,至于那些个品阶不如她的,就我听来的,连新进宫,品阶最低的骆宝林,人家的爹还是从四品轻车都尉呢。偏就她猴子爬杆似的,从个不入流的宫人一下子跳到妃位上,换了你,你服气?不服气的后果是什么,不就是把她往下拽么?她没爹没娘没靠山,真要是自己犯了错,还能找到根由,要是被人嫁祸陷害,只怕脑袋搬家了都还不知道原因呢。”
“好了,你们说的都有道理。”离别在即,巧茗不想看着大家起争执,活起稀泥来,“流云姐姐,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自己惹事上身的。”又像月白嗔道,“看你说得那么可怕,还让不让我晚上睡觉了,要是真睡不着,我可派人来找你过去陪我聊天。”
月白撇嘴道:“行了,端妃娘娘,知道你命好得让人想嫉妒都嫉妒不起来,反正你自己小心就对了,那些人可不像我,高兴不高兴都摆在明面上。”
三人将巧茗送至尚食局院门口,已有步辇等在此处。
巧茗抱着包袱坐上去,转头就见到阿茸伸手抹眼泪。
月白推她一把,“哭什么,这是好事,多少人争一辈子都争不来。”又冲巧茗道,“唉,要是有机会,你可得告诉我,红罗炭是不是真的没烟不呛不咳嗽。”
巧茗“扑哧”笑出来,答应道:“嗯,记住了,一定找机会。”说话时眼睛鼻子都有些发酸,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克制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内侍脚程快,步辇一忽儿就走出去老远。
巧茗回头看,三人还站在门口灯笼下目送,她侧转身,遥遥冲她们挥手,因心心绪激动,身子探出去得有些多,险些跌下步辇,幸亏陈公公眼明手快扶住了。
“娘娘,庄重啊。”他一壁提醒,一壁把那干瘪得可怜兮兮的小包袱递回给她。
巧茗红着脸坐回去,为了化解尴尬,没话找话与陈公公聊家常。
原来,陈公公大名陈福,是紫宸宫的总管太监。
可,这不对啊。
紫宸宫的总管太监明明是金万安,至少上一世在梁家出事之前一直都是,之后,巧茗跟宫里再没接触,是或不是,她便不知。
不过,话说回来,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与她借尸还魂的状况相比,皇帝换个把太监使唤根本不算事儿。
*
巧茗在鹿鸣宫门前下了步辇,小太监提着宫灯在前引路。
正殿里候着两个二十来岁的宫人,见巧茗拾阶而上,便迎了出来,福身见礼,自我介绍乃是德妃派过来的。
进到屋内,矮个子的凝霜奉上茶来,高个子的凝香则道:“我们娘娘原本打算亲自过来,但是天黑路滑,她又是双身子的人,便命我二人先来为娘娘安排些琐事。娘娘还说了,今日晚了,诸多不便,还请端妃娘娘见谅,将就使唤我与凝霜一晚,待明日一早给太后请安后,娘娘亲自陪您挑选近身伺候的宫人。”
巧茗对此没什么意见,这些天没人伺候,凡事自己亲力亲为,她也过得很好。
倒是德妃有孕在身的事情令她吃了一惊,仔细回想,前世里德妃是生过一个女儿,年纪比伽罗小,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她实在记不清,毕竟不是什么亲近的人,而且她自己当时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按理说,怀孕的人饮食上有诸多忌讳,因此尚食局不应当不知道,偏偏巧茗这些天并没听任何人提及过。
凝香很有几分眼色,见巧茗蹙眉出神,将她心事猜到七成,主动提供信息道:“我们娘娘是正月里坐的胎,到现在还不满两个月,娘娘家乡有头三个月里不能将喜讯公诸于众的习俗,所以此事目前为止还未曾禀报给太后和陛下。不过,我们娘娘说了,她与娘娘您都是服侍陛下的人,是姐妹,是自己人,先让您知道了没关系。”
巧茗心道,连面都没见过也能算自己人……
但这话她可不会说出来。
又是借宫女又是说秘密,明显是在跟自己套交情,心里接受与否是一回事,面子无论如何都要给,于是笑应道:“能得德妃姐姐厚爱,可真是我的福分。”
正说话间,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嬷嬷领着十几个抱了布匹、锦匣的宫人鱼贯而入。
嬷嬷自称姓齐,自紫宸宫而来,“陛下命老奴往后留在娘娘身边。”
她亲自奉上一个红木锦匣,“这里面是娘娘的月银,陛下吩咐过,如今是三月,但今年头两个月的也补发给娘娘,原应是九十两,陛下凑了个整,所以一共是一百两。”
说着,掀起匣盖,露出里面上下两排,码放整齐的十个银锭。
又指着身后,示意道:“陛下还赏了娘娘十二匹料子。因为了给娘娘应急,特命尚服局今晚至少给娘娘赶制出冬装春装各一套,料子从陛下赏的里面选,款式娘娘自己决定。还有三套宝石头面。至于按例每季三十二匹布料、十套新衣、两套头面,都不算在此内。”
凝香面上有些不大好看,巧茗只当没见到,命凝霜寻戥子秤五两银子赏给陈公公,另各二两给陈公公随行的两个小太监,又让齐嬷嬷指挥着将料子搁在次间榻上,好做挑选。
等尚服局的人过来时,巧茗看过布料,随手画了两幅衣裙样子出来。
这是她从前做惯的。
在家中时,穿着打扮都极讲究,自己画了衣裙式样请人做,才能别具心裁。及至后来去了教坊司,这点本领自然更有助益。
做了林巧茗之后,本以为再也没机会发挥,没想到今天又派上了用场。
忙忙碌碌的,时间就过得极快。
当巧茗一身疲惫地泡进澡桶里,竟隐隐约约听到二更的梆子声响起。
她这一日,从早到晚没一刻得闲。
先是一门心思地准备考核,结果到了傍晚,圣旨从天而降……
月白怎么说的来着,对了,猴子爬杆,一下子蹿到顶儿,可真形象。
刚才热闹得紧,半点不觉得,此时独处,静下心来,巧茗便感到有些迷茫。
究竟为什么封她为妃?
太后统共也没和自己说上三句话。
至于天启帝,他撑死了也只见过自己的头顶……
不论说自己品行出众,得太后青睐,亦或是艳惊宫闱,迷倒君王,全都没有半点说服力。
唉,还是那句话,想不通,索性不想。
水雾氤氲,热气蒸腾,巧茗轻轻打了个哈欠。
太过安静,她有点寂寞,不由想念起前几天在尚食局的日子,想念阿茸,想念流云,也想念从来不说好话的月白。
最想念的人,其实是巧芙。
当初在家中时,巧茗与这个庶姐极端不合,没想到,入了教坊司,却只有她与自己相依为命,互相扶持。
梆子声再次响起,吵得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趴在桶沿儿上睡了许久,澡桶里的水已凉透。
有点冷……
巧茗揉着眼睛,视线渐渐清晰起来,入眼的是墨黑的皂靴与大红曳撒袍摆。
她惊恐抬头,想要看个究竟,不想有人比她动作更快,后颈被死死捏住,一股蛮力自上往下,将她整个头颅压入水中……
☆、第5章
巧茗挣扎,几乎拼尽全力,但力量悬殊太大,根本无济于事。
初时她尚能闭气,可惜不识水性,很快便坚持不住,胸肺憋闷地像要爆开一般。
巧茗紧咬牙关,双手攥住桶沿儿,恨不得将十指嵌进木板里,指甲痛得快要折断,可惜终于还是不能自控,在本能需求的驱使下,不可抑制地自动地开始呼吸。
水从鼻腔顺着气管呛进肺里,引起咳嗽,于是喝进更多。
溺水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她前世便因此而死,那分外熟悉的窒息的感觉渐渐袭来,气力开始衰竭,手臂软塌塌地滑入水中。
巧茗知道自己很快就要不行了,只差一点儿……
后颈上的力道突然消失,紧接着头皮一痛,那人拽着她的头发将她头脸拔出水面。
脖颈被撂在桶沿儿,下颌卡住桶壁外侧边缘,犹如被送上断头台。
这当口儿哪里顾得姿势吉利不吉利。
巧茗头疼欲裂,大口大口地往外吐水,有那么一瞬她试图抬头去看对方面孔,那人早有防备,手按在她头顶施力,不动声色地制止她的企图。
“为什么初二那日不曾按计划行事?”尖锐刺耳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什么计划?
巧茗不明所以。
沉默只是一息,跟着便恍然大悟,这人与原主儿有瓜葛。
她想起那分文不剩的月钱,或许林巧茗身上有秘密,并不只是一个小宫人那般简单。
“我……”巧茗一壁咳,一壁大口喘气,话说得断断续续,“我跌进清风湖,染了风寒发热,初二那日还在病中。你若不信,可以去御医院查档。”
这话没有一点假,只是隐去她谎称失去记忆的事情。
那人似乎并不怀疑,只道:“既是这般,便饶你这次。以后每旬第二日,送饭至罗刹殿,再将探听到的事情写好,放在御花园西南角假山往北数第三棵树旁的大石下,我自会去取。若是再有疏忽……”
他说到此处停下,巧茗感觉到压制自己脑袋的那只手动了动,当然,并没有松开。
一件红缎滚黑边的主腰送到她眼前,“若是再有疏忽,我便将它送到皇上面前,”他手一翻,主腰正反面调转,露出内侧一角青绿丝线绣的“巧茗”二字,“如今你身为一宫之主,荣华富贵才开头,应该不至于想不开,自寻死路那么蠢,对吧?”
他说完,手一推,再次将巧茗按下水面。
不过,这一回与上次不同,巧茗淹进水里便发觉控制着自己的那股力道消失了。
她适才并没完全缓过来,手脚仍发软,扑腾数下方伸出头来,只来得及见到大红袍摆在窗口一闪,那人跳窗走了。
“来人啊!”巧茗大喊。
齐嬷嬷并凝香、凝霜快步走进来,“娘娘何事吩咐?”
巧茗哑住。
命她们找侍卫抓人?
就是抓了人来,她也认不出。
大红曳撒,是太普通,太常见的一种服饰。
上至皇帝,下至内侍,甚至文武官员,人人都穿,区别不过是彩绣纹样与搭配物件。
偏偏两次遇袭,这些她都没有看清楚过。
何况,冷静下来,便知此事不宜张扬。
沐浴时被人闯进来,还偷走贴身衣物,于女子名节有亏。就算抓住那下流的恶贼,她的名声也完了。届时,最好的结果也得是冷宫幽禁一生。
还有,这林巧茗从前到底都做过些什么,她通通不知道,万一顺藤摸瓜,牵扯出大事来,只怕更加说不清。即便她可以推说前事通通不记得,但在旁人眼中,她始终还是林巧茗,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干系。
“娘娘?”齐嬷嬷见她愣愣地有些发呆,唤了一声。
巧茗醒过神来,“嬷嬷,我冷。”
寒意从心底里透出来。
就算不说,也不代表往后无事,那人要挟她刺探消息,不去,后果已可知,去了,却不知要踩进什么样的大坑里,到最后是不是要被深埋其中,再不得翻身?
“娘娘洗得太久,瞧,水都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