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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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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又想起了那一句:“遇到难啃的硬骨头,你们这样‘客气’怎么请得过来?”

这是顾觉非在他们请不来鬼手张时候,说的一句话。

是他向来谦恭谨让的大儿子说的一句话。

明明是那样明显的一个地方,他当时竟然半点没有注意到。

以至于,很久很久以后,他把昔年与他相处的种种细节翻找出来,才发觉,这一句是他为数不多的、露出破绽的时候。

看似玩笑的口吻,简单的“客气”二字。

里面,又藏着几多的惊心动魄与刀光剑影?

当时的他,与周围所有所有人一样,对这个大儿子,顾府的大公子,顾氏一门近百年来最为之骄傲的天才,有着雷同到仔细想来会令人后怕的认知——

曾游学天下,结交四方,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对他无不佩服;

朝野上下,八方同僚,亦有不少曾蒙他解决危难,对他交口称赞;

他更是庆安帝的伴读,与其知交莫逆,无话不谈。

京城的女儿家,谁不慕他才华惊世,那一股疏狂兼着儒雅的气度?

这是一个在所有人眼中,都近乎完美的人。

美玉无瑕,天衣无缝。

从他开蒙以来,再没一个同龄人排在他前面,也几乎少有人对他生出恶感。他越来越出色,八面玲珑,多智近妖。

于是,这样的认知,便渐渐深刻,根深蒂固地留在所有人脑海里。

也包括顾承谦。

这样的认知,持续了太久,太久,让人早已习惯。以至于,在六年前,这认知如山倾岳倒、轰然崩塌之时,他都不敢相信。

过了很久,才是满心的失望,满心的愤怒,甚而——

满心的恐惧。

顾觉非看上去,依旧是那个完美得叫人挑不出错的顾大公子……

可天底下,又有几个人知道,揭开了画皮,藏在里面的,是什么骇然的怪物呢?

除了恐怖,他竟不知用什么才能形容。

陈年旧事,一一从顾承谦脑海之中,浮了过去。

他慢慢把手中这一只锦盒,端正地放到了书案上头,看了许久,眼底却闪过了几分悲凉:终究是他,没能保住薛况……

如今,又如何当得起他孀妻,以这般厚重的心意相待?

顾承谦眼里头,一时险些涌出热泪,却偏偏只能僵直地站在这书案前,抬眸凝望那被移来,挂在他墙上的《快雪时晴帖》,久久失语。

另一头,大管家万保常已带着陆九龄先往偏厅内坐了,才转去后园,吩咐了个丫鬟,去唐氏那边通禀,并请陆锦惜往偏厅来。

陆锦惜走得不算快。

顾氏毕竟名门,又有前朝留下来的深厚底蕴,先辈祖籍也在江南一带,是以整个府邸比照着江南园林的制式修建,格外雅致。

移步换景,不在话下。

大冬日里,园子里也能瞧见一些绿树红花,倒让人快忘却这还是春寒料峭的早春了。

她见了,一时心旷神怡,走得越发慢起来。

白鹭和青雀跟在她后头,倒也不言语。

隔着一堵墙,便有隐约的谈笑声传来。

陆锦惜知道,绕到前面,便该是宴请招待女客的花厅,于是定了定心神,便要随着丫鬟走过去。

没料想,后头一个丫鬟,急匆匆从回廊那头跑来,沿着小湖边奔了一路,忙到她身后头,行了礼,喘着气儿道:“夫人,万管家着奴婢来禀,请您随奴婢往偏厅先去,陆老大人望候您说说话儿。”

☆、第028章 糟蹋过几根嫩草

那就是陆九龄了。

陆氏那一位疼她至极的父亲。

方才在门外送寿礼的时候,那一位大管家万保常便说陆九龄在书房内跟顾太师叙话,且还要为她通禀一声。

这样算来,陆大人与顾太师的关系是极近的。

来这一遭寿宴,陆锦惜就知道要面临诸多的考验。

别的她其实都不怎么怕。毕竟陆氏出门少,旁人对她的了解,大多也仅限于十多年前的印象,还有旁人口耳相传的那些话。

所以,性格有点变化,在所难免。

可对着陆九龄,兴许便不那么一样了。

陆锦惜心头苦笑,只觉得自己这才来寿宴,怎么就好像一下就调了最难档?

可这一位爱女心切的老大人,已经着人来请,她哪里能拒绝,又哪里忍心拒绝呢?

陆锦惜微微叹了一声,对眼前这丫鬟笑了一笑:“那便劳你引个路了。”

这样客气的言语,叫那跑腿的丫鬟有些吃惊。

她连声道着不敢,对这一位传说中的将军夫人的印象,却忽然变得极好,一路上引着陆锦惜并她两个贴身丫鬟去偏厅,还忍不住贴心地介绍了道中一些景致。

在假山重叠、小池清幽的府邸内,穿行了约莫有大半刻,前面才出现了一排的屋舍,偏厅的大门已开着了。

丫鬟便送到门外:“陆老大人便在里面,奴婢便在外头守着,一会儿您出来,奴婢再引路带您回宴客厅。”

陆锦惜点了点头,便看向了偏厅内。

高几上摆着两盆兰花,两把太师椅搁在长案两侧,顺着下来是两溜儿官帽椅,雕刻精致,于细微处显示着顾氏一门的底蕴。

右首下那一把椅子上,坐了个头发斑白的老大人。

一身门第颇高的文人打扮,一把美髯垂到胸前,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握得有些紧,似乎有些期待,忐忑,和紧张。

方才那丫鬟说话的声音,传了进去。

在陆锦惜看过去的时候,坐在厅内的陆九龄,一下抬头来,也瞧见了陆锦惜,立时站起:“锦惜丫头!”

声音因为过度的紧张变得有些嘶哑,听上去有些古怪。

只是话出口,他看清楚了陆锦惜之后,竟然又有些不敢认了:他的女儿,什么时候,又恢复了这样光彩照人的模样?

陆锦惜的眉眼,素来是没有什么棱角的。

似乎任何时候看上去,都是个善良温顺人,此刻也一样。不一样的是,往日那不多的几次见面里,常有的阴云与愁苦,似乎都散了。

她看上去,像极了还未出阁的时候。

没有婚后不如意的种种负累,也没有种种磨难后的心如死灰……

干净,明媚。

那一瞬间,陆九龄竟怀疑自己是看错了,一时惊疑,又惊喜,却不敢确定。

一双有些浑浊的眼底,竟不由得浸出点湿润的泪来。

“锦惜丫头?”

这一次,是带了点试探的口吻,充满了希冀。

陆锦惜顿时感觉到了那种扑面而来的关怀。

一时之间,心中竟有些沉重。

只是她无法将自己的秘密脱口而出,更不忍将这个残忍的事实,告知这个充满了希冀和惊喜的老人。

正如她不敢告诉陆氏的儿女,他们的母亲已经不在了一样。

她曾在薛况灵前立言,承他发妻此身之恩,必竭力照顾陆氏儿女;如今面对着陆九龄,又何尝不是一样?

若陆氏亦在她身体里,她愿对方好好孝敬她年事已高的父母。

同样的,她亦将孝敬陆氏的爹娘。

许是想了太多,也或许是感触太深,更或许是为眼前陆九龄的情态所感,陆锦惜眼底也微微有了点潮意。

“不孝锦惜,给父亲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

陆九龄知道她是病才好,哪里舍得她这般劳动?还不等她拜下去,便连忙扶了起来,差点就老泪纵横。

“总归是又见着你好端端地来了,病愈了就好,病愈了就好。”

“月前大病了一场,得蒙回生堂鬼手张老大夫诊治,岂有不好的道理?”

她穿来之前,陆氏便已不让陆家人来探,只请陆老大人和夫人保重身体,自己回头病愈了再请不孝之罪。

陆锦惜知道,陆氏这是怕老人们见了她模样伤心。

如今她只扶着陆九龄往椅子上重新坐下:“女儿已知道您今日必要来老太师寿宴,还在想待筵席散了,请永宁长公主留您一留,也好见个面。没想到,您先来见女儿了。”

“万保常把你送给老太师的药和药方都端来了,我岂能坐得住?”

陆九龄长叹了一声,也拉着她坐下,只细细打量她。

一会儿想起她小时候甜甜的样子,一会儿又想起她刚出嫁时候那娇羞的模样。可是很快,这些都被嫁入将军府后,那了无生机的模样所覆盖。

陆九龄竟忍不住发抖起来。

他两只手放在腿上,忍不住都握紧了,成了个拳头,只紧咬着牙关,恨到骨子里:“若早知道,你嫁了他竟要守这么一门活寡,何如早给你许配个普通些的好人家,也没有这些事情了……”

陆氏是个好人,可过的这仅有的小半辈子,却惨淡至极。

陆锦惜知道悲剧究竟是何成因:她是个好人,却并不适合在那样的环境里生存,是以一切都错了……

如今听陆九龄言语,是对当年的一门婚事,还耿耿于怀,自责不已。

陆锦惜心中唏嘘,却不忍见这一位老人如此自责,只把温暖的笑脸扬起来,宽慰他:“父亲原不必自责的,错也不在您。何况女儿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经过了这样多的事情,女儿也看明白了不少,通透了不少。”

“人总有自己的际遇,兴许这便是我的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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